[中国鸽子树]
落叶乔木，大婶，小婉
篮子，从高到低
我眼前晃过鸽子似的花序
现在，仅剩一张老脸挂在上面，二十二年
二十二米，东家西家的躯干
清瘦，硬朗，全部的伪装都一败涂地
[摘棉花]
是死是活，我们总要在地里摘棉花
凡在棉花地里头哭泣的人
皆被数量折磨着，弯腰，站立
一生能开两遍花，爱在棉花面前
凑热闹。重温亚热带好时光，心里暖乎乎的
唉，可怜的身上没有一块好肉的棉桃
[湖边聚会]
秧鸡和青蛙在湖边聚会
它们唱念作打
白鹭也在湖心弄出涟漪
少年和孤单在湖边游戏
菊花漂亮安静，狗尾草摇曳不定
我的上帝，我了解你的苦心
[从不同的地方看月亮]
世界本是一睡漆黑的，后来
铁蛋爬上枞树，给村庄安装上一枚月亮
铁蛋是好样的，干得漂亮
狗剩怀抱月亮，溜下山冈
藏进地窖，狗剩真不是东西，坏了天上
人间的规矩
[少年时代的一些白云]
把柱子家的大门拍得
山响
接着后悔了。
把二伟家的红薯地
翻了个底朝天
咱家的猪饿疯了。
把香儿的马尾巴
偷偷扯了扯
得个白眼却像捡了大便宜。
[想来想去不是滋味啊]
“俺刚刚吃上肉，你们又改吃菜了
“俺刚刚在电影院约会，你们又改网恋了
“俺刚刚娶上媳妇，你们又独身了”
“俺刚刚歇会儿不用擦汗了，你们又去健身房流汗了
“俺刚刚装上电话，你们又改网上聊天了
“俺刚刚吃饱穿暖，你们又减肥露脐了”
笨笨的湖北的农民青蛙
坐井观天，想着城市
惆怅便慢慢地盖住了身子
[我的天爷爷]
有啥子事情想不开
枣花春天一片白
是死是活我总来
我的姑舅老表们，开口闭口
说我不走正路，我哪儿得罪你们
骂我走这不挣钱的黑道儿
有啥子事情想不开
你们骂我我当宝贝哩，写什么写
横竖是死我活该
[春深夏浅的日子]
淅淅沥沥下着的雨
啥时候停了。不知名的虫儿，唱一会
歇一会
风中刮来麦香味愈来愈浓郁
西边晴着的天，顺着山峰的阴影
一路亮过来
四野里油碧碧的
掐一穗沉甸甸的麦子，在手心里揉搓
察看收割的成色
家里一共有七把镰刀，今年有六把闲着
秀珍婶子望望地头，心烦意乱
天杀的狗生指望不上了
[弟弟跑到田里头来了]
天热得要命，姐姐直起身歇歇的时候
忽然看见穿白衬衫的弟弟
挥着镰刀跑到田里来了
姐姐喜欢看弟弟穿得干干净净
一点也不像农民的样子
对着她笑，露出亮亮的白牙
我们就那么一路刈麦到天黑
月亮升起来，青蛙有一声没一声地唱
四野里，晃动着暗暗的人影
回家的路上，我和姐姐肩并肩地走
讲我家收割落在人后。弟弟明白
家里大大小小，就她一个人手
[打麦场上的二十二个麦秸垛]
在时光故里，跑来跑去
那无知无畏的少年一路跑到天黑
变成了青年
麦秸堆积在打麦场上
天空像漏斗，把金子倒在这百忙之中
的一小块空地上，用来积攒日后饥荒的面粉
使劲爬到高处，像来到黄金山头
指示这些柴草无用
要是围着麦垛转来转去
穷光蛋会发现自己的富有
一辈子做的那几样事情，混小子
光棍汉，老顽固，不同时间有不同的光线
它们全是黄的。这顶顶重要
全是黄的。人也是黄的
太阳本想把他照黑
他有二十二个麦垛你把他有什么办法
[回忆青蛙童年伙伴]
孤单的童年，首先从知了
开始记忆。仿佛传说中的主角
热衷于歌唱，却对未来不予考虑
在初夏之夜，推门而入的泥脚子父亲
带不回嘲笑的蚂蚁
只有鼾声同梦境一样越来越远地远去
稻田里有湖北蹦蹦打着节拍。萤火虫儿
在水渠中逡巡
心上人，暗暗相会在村庄的水塘边上
静静地对着月亮
在水中，父母担惊受怕的黑泥鳅
变成淘气鬼，看见在平原上游荡的花蝴蝶
不管什么花开放，总要伸一腿
转动复眼，红蜻蜓想着心思，然后再飞一飞
总是被咬伤，我的花儿妹妹
村庄中不安分的浪荡哥儿，黄蜂
跟不好惹的马蜂一样
守株待兔的蜘蛛，缠上了苍蝇
珍视机会的寡妇黄鼠狼，白天黑夜窜动在视野里
远远地望见，老鹰抓到凄凄惨惨的小母鸡
不断地翻开臭哄哄的牛粪，犀粪蜣
过完三月配对成亲的幸福日子
在烈火般的七月，没有招蜂引蝶
却建立起家庭生活的洞穴
丝瓜花上，独来独往着大侠般的黑蜂。我不是你的
金龟子顽童。迅哥儿文章中放屁的虫
想不到它的武器是屁股。练就一溜烟的功夫
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风吹五谷
走一步看一步，猫啊狗啊
心灵总有骚动
[秋天是从遮荫的楝树下开始的]
秋天是从遮荫的楝树下开始的
犹犹豫豫的菊花
终将小梅的蜜蜂丈夫
用身子匆匆款待
在遮荫的楝树下，你出卖了我
我出卖了你。下午安静
风中飘浮野菊花
药香气息
月亮是无用的白银，我是无用的黄金
度过又一年清凉的黄昏
听见嬉笑声，高一阵低一阵
从城市传来
陌生访客的脚步声，也被带来
需要慰藉，慰藉像一名艺妓
在树阴下走过，在床上经受猛烈的撞击
性灵深处，吐出尖锐的花蕊
而我不紧不慢，走在自己的小乡村
慰问刚下种的麦田，慰问
房前屋后的菜园里
一垅垅白菜
我身上，走出来一个男孩
树阴下，他正经历自己的少年时代
而一行大雁，拖着大地上的人形阴影
在空中渐飞渐远
[五月，开花的楝树]
上坡路上，黑龙
追着小小楝花，我没有呵斥它
花在下，它的尾巴摇呵摇，摇着不见了。
阳光当头，绿色乔木
悄悄遮住土路。一年远没忙到头
你唱着歌，唱着唱着就不唱了。
花是苦香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孩子刨土
风一吹，你就站立不住，只好坐着
在天空下，这天空下的花瓣呀。
蚂蚁爬上枝桠，花猫钻过篱笆。
夜宿在农家，跚跚月影，被心腹中的酸涩
冲淡。在院落里，在一两根楝树下
走来走去。
水牛背上的黑八哥，飞向印度半岛
和清晨的大陆。太平洋的旋流
转着圈子，带来雨季。这一脚深一脚浅的时辰
雨后初霁，花花绿绿，太阳按下手印
[五月的槐树]
什么时候我能站在高处
轻轻被风怂恿，周身被吻得像花开一朵
又一朵
月亮站在一边，太阳站在一边
其中在小巷深处，你昂着头
牛郎指给我遥远的恒星，每夜每夜必站在我漆黑的头顶
有时我不管这些，身披绿色，笑弯月牙形的嘴唇
细小的花事远去，沧海不知
转到了哪个桑田里
甚至我也不考虑嘴唇中是否含有豆粒般的果实
记得花粉是像雨一样落下的
却不知你是怎样到来的
让我在这里等到天黑吧，闪电照亮叶脉
和根须，提取汁液
在每一时刻，我提取你
[癸未年，十一月小]
帮父亲扎篱笆的时候，凤香骑着自行车
在背后叫了声叔。园子里飘着几只白蝴蝶
它们下面，是一溜静静的胖白菜
阳光叫身子有些发热。父亲脱去缀着
补丁的棉衣，问我那些分行的字
还写着没有
后来太阳偏西，月亮早早地从东边出来
母亲唤鸡回笼，母亲站在屋台上喊，锅里的饭熟了
紫花的木槿，到了晚间有些细细的黑影
[小妹]
走着走着，天就黑了下来。天如何黑下来的呢
路边的金菊，被我摘了几朵
拿在手里
自从远房姑妈死后，素梅小妹就不常到家来了
记得母亲嘴里的软刀子，小妹噙着泪
乘着公共汽车，从此远去
一晃十五六年过去了吧。小妹现在是哪个孩子
的娘亲？如今我怎样的飘在外省
记起去小妹家的路上，有那么多的野菊
[爬月亮]
记得我们弯腰在夜里割水稻，悄悄把
它们放倒
天空是什么都不干的，只拿一把镰刀出来
面对我们
谷子有二尺来高。我们割着谷子的时候
它们慢慢高过了我们
我蛮腰的嫂嫂坐在黄金垛上，喝天上来的水
它们的发穗，温和地耷拉下来
大地上，庄稼像洪水一样退去。我妹子的面庞
出现几颗迷人的雀斑
我们毫无理由地爬上月亮，一些枯燥的枝桠
横在了眼前
[胡萝卜花开]
菜园一角，胡萝卜花开了，感谢阳光照顾
感谢土蜂飞舞。我想起
埋在下面二十余年的胡萝卜
见光后，它可能是黄的，也可能是无精打采的白
如果你把它留到现在，哦，这乱糟糟的
秋天，它就会给你开出花来
它开出花，饭碗似的，顶在头上摇晃
让黄蜂来，也让蚊蝇来，让人难过得不愿
坐在它臭哄哄的花间
它花是白的。花茎高而细弱，花萼光秃。阳光好的时候
它的花碗中间，恍若举办盛宴：带翅膀的飞虫
与一毫米大的爬行群众，熙熙攘攘，无不手脚并用
欢娱时焚膏继晷，落寞时俾昼作夜。枯萎只在一瞬间
——胡萝卜花收缩、干枯，还不到女人拳头大小
下面的胡萝卜用尽了力气，萎顿，缩小，根须断裂，再无半点水份
[晒宝贝]
一年有两个季节，我们把宝贝摊放在地上
让太阳跑过来看上一下午
我们猪八戒一般，拿着耙子鼾睡在树阴底下
沙弥的月牙铲栽在屋顶上，穆斯林大净
小净，腹中一把麦子消于无形
我们的榆木疙瘩，至今没有解开
化缘而斋戒，芝麻饼子上，有蝴蝶，蚂蚁。屎溺中
有菩提。一件大麾，百纳而衣。小伙子们
猴急。翻过无数个跟斗，后来在床单上跑马，观花
我们的师傅菩萨心肠，紧箍咒念一念，就带来坦克
纸飞机。把撂倒的兄弟们植物般扶起：这乡场上的粮食
我们要像梦一样收回家去
[说一说过去春花灿漫中的事情]
要说，就说那时春花灿漫
山水还小，倔强的父母坚持种着几亩
优良的麦田
姐姐打猪草回屋，手中捧着打碗儿花
或一朵蒲公英
风一使劲，花就没了踪影
天总是要下雨的样子
我总是与人打架，头破血流
回到房屋矮小的家中
可敬的双亲，在村子中追打他们的儿子
不给他饭吃。夜深人静
姐姐牵着我的手说：还有我呐，弟弟
大舅扶着犁耙，将土地重新翻过
他吆喝牯牛的声音，以及黄鹂的重唱
在村子窜来窜去
回过头来说说我姐姐。她如今
是两女孩的母亲。去年回家的时候
坐在灶堂里，姐姐陪我默默流了会泪
[晚霞中的红蜻蜓啊，童年时候遇到你]
家门前，种着几株水杉
和一棵善良，但不结果的花树
家门前，种着数十棵甘蔗，一窝洋姜
几乎不成样子的冬瓜、葫芦
春天已经过去，我的小姐姐
冬天仍旧遥远，我的小姐姐
那仿佛是最后一个夏季
我的小姐姐，梳着最后的羊角辫
兄长放弃了他的大学，父亲起劲在村东头
犁一垅菜地。河水永远泛着涟漪
一座叫杨家桥的桥，也于此间毁弃
走上桥的，此后是记忆
晚霞中的红蜻蜓，我是在那年遇见你
你忽闪着好奇的眼睛。仿佛我不是这个星球的
小屁孩。隔壁的莉莉一家，坐着东风车
也不知搬去了哪里
有如驴打滚，晚霞向西边，矮下去
家门前，种着几株水杉和一棵善良，但不结果的花树
1989年，从武汉飞到黑黑的家中来，我的兄长
爱着飞来的蜻蜓的红裙摆
[我家那块自留地]
麻雀们一定看好这片庄稼地。它们时时飞临
这，新抽了一些粘乎乎的谷穗
怀念的乌鸫也降落过两三次。因为稻草如黄金
它露出它的黑爪子
其实在乌鸫之前，跑出来过两只秧鸡。这对野合夫妻
晚间咕咚咕咚叫几声
后来就一直是冬天。豌豆睡在地里头
斑鸠飞去了远方的树林
快嘴的哥哥，说什么花尾巴喜鹊衔来一棵青麦
人们喜欢它的两片嘴巴丫子？
光着屁股，我在田埂上翻滚，哭闹。其中的麦鸟飞得老高
我要我刈麦的姐姐，对我好。
[少年站在田野上]
少年站在田野上。那时麦子
不在田野上。
无精打采的棉花在。懒洋洋的
大豆在。
高高瘦瘦的高粱也在。她们挥动绿袖
摆摆姿态。一根风中的麻杆在。
秀秀气气的玉米当然也在。
她的牙齿好看啦但她笑口不开
少年指望她落入他的布口袋。
月亮是白不是亮，阳光是亮不是白
少年站在田野上
听见青蛙在水稻田里发呆。
那时云不在。
闷闷的秧鸡跑几步，就歇下来。
麻雀们做窝，老鼠们钻洞
一只蝴蝶做错了，将自己的花身子改改。
有牛哞，有狗吠，有暴雨倾盆，有小风款款
拂弄天底下的少年破衣裳的下摆。
[形式主义的油菜花]
土地热烘烘的，春意烂醉如泥
临时抱佛脚的人，倒在土地庙中
不知如何扎进你深深
湿润的土地
你像个暴君，不允许梨花存在
也不允许桃花存在
排除异已
仿佛春天横竖只能是你的世界！
梨花落，梨花落了，我们得了坏毛病
花和尚有几两力气。媳妇怕了
带着一股春风
走东窜西
仿佛整个春天是你的！让人迷蒙着眼睛
我们无处可逃，只好埋头吃草
这平原深处，郁郁葱葱，同郁闷一样
不讲道理
“快乐，一天天过去。不快乐，也一天天过去”
我的身体，仿佛是黄金做的
你总有那么一段时令
折服我这贱骨头
[花麦村的几个院子]
王新美，一百五十斤。她的两个肉砣砣
送给你，恐怕你也是不要的
根深叶茂，她家院子里三棵枣树
使屋子布满呼拉拉响的阴影
李玉芹，一百二十五斤。两个屁股
左摇右摆的，晃得人眼花
把洗澡水泼出门，将门槛抬高
你晚间听她的床像一只蛐蛐，悠悠地唱
张翠枝，一百零二斤。她的罗盘腿
让人觉得骑过无数匹马。她给牛喂草，把小鸡鸡
唤进屋。忙进忙出
为了那个动不了真格的丈夫
秦淑玲，九十三斤。她站在小鬼面前
总抱着双臂。她要孩子，要得起劲
声音翻过夜晚的围墙。屋顶，两只猫惨惨地叫唤
早上，牛二榔头总看她红着脸庞
顾红霞，七十六斤。她一路打着铃铛
脖子跟她的自行车一般模样，长，细，有些光
她爸四十来岁，她娘，大她爸一箩筐
鸡鸭鹅羊常跑动，院子不长草，土像刚松过一样
[花架子]
在花麦村写诗，我狗屁不是
住在家里，睡在瓮中
习得三两文字
猪狗牛羊，还有癞三
习惯性地
随地大小便
中看不中用的犁耙
楔头打歪
老婆怪大解整地纯粹浪费光阴
好端端的，哭起来
好端端的马樱花没人搭台，如何唱戏
在槭树下讲故事，要讲到上床才过瘾
这样过了一年又一年，大地上
花开得到处都是
种田人中，才不得不出了红城这个好把式
无道德，无风格，无体裁，无根性
无约束，手把手，教李四满
在空中摘花，捡稻子
[秋雨过后]
秋雨过后，山峦比之前看得
稍微清楚。
连绵起伏，一个个馒头似的。
平日里咯咯叫唤的母鸡们
挤在屋檐下
不言语，也不走动。仿佛这是天底下的回笼。
一切在悄悄结束。
那曾经磨亮的刀子，收起来吧
让它生锈
或者生个黄色的儿子。
我站在这里，已经没用。
太阳已经照过我。使我有了一张
菊花似的黑脸。并翘着一把稀疏的山羊胡。
我瘪着嘴（牙齿掉了，仿佛我啃过无数个馒头）
我要表示感谢。
[故事发生在雨中
两只鸡
和一只麻雀
他们坐在树的下面
他们分别是两只鸡
一个麻雀
他们分别时我正脚趾丫分开
走来。那棵云梦树湿漉漉的，没有气味
[秋风吹过来了]
行走在黄昏，看，那些巨大的树冠
被夕阳
抛到远远的地上
被晚风吹着脸。
追赶着光线，仿佛赶回我在漠漠长天下
暗下来的家乡
我的家乡，一株无穷高的柳树，顶着它的树冠
矮矮地站在远处：那浓厚树阴盖过的百姓村夫
说我是个忘了娘的人
他们说我在高楼上搭了窝，像个鸟雀
从城市、和乡村掠过
在电视风光片中，看到贫穷家乡美丽的一角
他们说我小时候，在房前屋后种杨李皂角树
光着屁股。后来穿上开裆裤，由姐姐牵着上小学
在城市里，着上了西装
他们说过去为种麦子，砍倒村里的树林
现在为了致富，得把城里的垃圾
埋入村里土地
为了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们进了建筑工地
她们当了小姐。而我在网吧
学会了打字，不再是一个土鳖
而我走在黄昏的路上，看那些远处的树冠
被涂抹上暮色
这暮色也涂抹了谁的家乡
[三月到江南]
今年我已六十三岁。满嘴的胡话
再不能说了。然而
我想念我的小红，想念温柔之乡
从山东辗转，来到长江之边上
女人像水中的蚌贝，男人像树梢上
花尾巴麻雀
这是我对江南的初次印象
江南啊，已穿着三月的衣裳
摸遍口袋，租住在一户人家的楼台
将长髯剪成短髭
此时我一无所有，把珠帘卷起
面前只有一窗静夜
春寒料峭。若是当年，小红会悄悄为我披一件
玄色长衫。当年她是一只活泼的小老虎
那样的春天煞是好看，我跑遍山丫
和柔软的河滩
春寒料峭。不免在酒中问暖，回忆
过去的江山。身穿黑袍的人
四处窥探，全国人民是否保持
心灵的纯洁
长夜漫漫，水汽氤氲。街巷深处
悬着模糊的灯笼。
我刚过而立之年的房东，习惯暗中撑船
静悄悄，只听得鱼水之欢
六十三岁了。月落乌啼，总记得院子里
桃花开的样子，那年月
写下的诗句。哀伤永远是仔细的，包括她鼻梁上
一二颗淡淡雀斑，再无处寻觅
［这些天，在山东这边］
这些天，在山东这边
看到春天。
看到春天，湖泊天天挂在上面
青蛙游泳，驻足其间。
那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地上有什么睁不开眼：
围着微山湖，心痛地走了小半圈。
而今大路朝天，从山东走远
月亮变弯，湖水变浅，你昂着不落泪的一张黄脸。
[从湖北到山东省]
有什么事情还要说一说呢？你乘火车，转过不少地方
人们在房子里取暖，有人瑟瑟发抖
住在秋风的街上
我那橘子的家乡，早已变酸，一壶老酒
亦被酒壶喝光。木槿花犹自开放，楝树底下
要坐着我劳累的姐姐
秋末种过麦子之后，把诗歌偷偷带到外乡
遇见人们在房屋前整理收回来的玉米，忍不住多看两眼
玉米的金黄，写下文字后的黝黑
[芦 花 湾]
我不在这儿了
这儿不适于朗读
但时间和船只继续航行
仍然不能绕过我，只好绕过
芦花湾，那白色的浪头
一枝芦花像人白了头
它带领着二舅妈和大表婶白了头
她们把船划进芦花湾
茂密的叶子遮住身子，她们能划
多远就划多远，隔着二十多年
我仍能清晰地看见
陈年的芦根被波涛洗白了
二哥在园林镇靠水中的凌霄花
和散文卖了点钱，他擅长描写
水生嫂在湾边种土豆和槐树
而我曾在这儿踱步，印象中
只有玉芹姐姐的背影
和几株稀疏的江南垂柳
我看到远处一片林子，系着
时雄叔的水牛
更远处一抹轻烟，还有芦苇
水流，和懵懂无知的未来
[镜 花]
罩在芦花上的雾散后
水湾亮起来了，和水花不同的
是左摆右摆浣衣裳的阿秀
小屋中，懒起的秋香
刚刚梳妆，一头黑发挤满镜子
但她仍然想着月光下的小冤家
房屋空空，所谓爱情啦
还不是一只罩不住的绿昆虫！
婆娑的树影下，篱笆积攒了些
毛茸茸的芦花，灰喜鹊小英
拍打着芝麻，拍掉的好像是
生长雀斑的豆蔻年华
明山老师从小学堂回来
一心编织起传统小说的箩筐
柳师母在小院里嘀咕，怀中的簸箕
簸出一连串乡下词语
雨过天晴的时候，看见黄昏里
秋月悄悄出门。芦苇荡朦朦胧胧
走过无形的秋风
[三百八十亩水面和四百五十亩水田]
站在摇头晃脑的鸭阵里
我曾数落过湾里的白鹭群：
像琪表姐这样的翘尾巴的少女
想飞走，她落脚在哪里都会弄出涟漪
在三百八十亩清水里游过
再回到四百五十亩浑水田
鸡婆似的妯娌们，在弯下身子
插秧的间隙，看见水上浮现黑锅般的
自己，过了春花姐姐如花似玉的年纪
太阳实在是亮啊，尽管小憨子忠孝
在浑水中睁不开眼，但眼前模模糊糊
晃悠的还是玉芹姐姐的那根独辫
我有时用一只大海碗送茶到田里
发现芦花湾的男人们喉咙像一口深井
浑水中男人女人搅在一起
清水则变成水鸟的天地。有时发现
薄薄的月光已把它们连成一体
多年后，我像一枝芦花远去
多年后，戴着顶白雪的帽子回返故里
高老头搓着手，往事重提
说来说去就是那几百亩心情
[淑兰的爱情诗发表了]
梨花开桃花落，淑兰终于等来结果：
长吁短叹的爱情诗发表了
得胜抱着三女儿的杂志左看右看
淑兰忍不住说：
“我爱那头不知名的野兽”
鸡埘中还站着一只刚下蛋的母鸡
而哑巴乌鸦在后院上空叫不出声
“我看你是中了邪了
你想挨了鞭杆过河呀”
淑兰朝五七道路跑去
得胜老头想继续追击，才抬腿出门
却碰到问病的兽医
“牯牛不出力气，这贱骨头需要治治”
转过弯的淑兰回屋来了，她在油菜地
又捡到好句子。婶娘用太师椅抵着门
怎么也想不通小蹄子的一门心思
“野兽野兽，这是肥了芭蕉的日子
课间闲下来，我就做皮毛小事”
窗外蛙鸣起伏，淑兰反复搬出自己
吐露的蝌蚪文字。但她忘了
酚酞颜色消褪在寂寥的实验室
和生物课本里一段巴掌大的注释
我印象中又出现矮矮的芦苇
悄悄的夜风上岸来了
[二十岁的起点]
风和日丽，春天飞进穷人家的门坎
桃花比崔护的想象轻，村东边
皂角树上的儿女即将迎来软绵绵的风雨
而树荫下的土屋住着一位农民的诗句
父亲要我用它换回金砖，母亲
要我粜来古铜色儿媳身上的愉悦与温暖
站在自留地里哀伤得要命，布谷和叶赛宁
我知道我妻子小我十二岁半，我知道
我妻子会为我编织牵牛花环
我知道我妻子由词语组成
她支持我这个古怪农民，这里一年
那时一年，把蝌蚪种在地里我是在好好干
奔波在外，每每牵肠挂肚
但愿我妻子因我常年耕种永远年轻，美丽
打败我和我手上的书籍
[家乡河流上的翠翠]
——纪念沈从文先生
家乡河流上的翠翠
生得好看
艄公，你的桨
和竹杆总是让我
所见的事情转弯
离开那众多的河水
我到北京，又到上海
追求一名女生，写下我
心目中的翠翠
这时我已三十二岁
在这之前，我是士兵
诗人，文学教授和光棍
“那个人可能再也不会回来
也许明天就会回来”
而我就是那个人
多年后，我再次见到翠翠
在故乡她还是那般模样：俊俏
永远纤尘不染
而土地上女子们唱情歌，汉子们
死的死，亡的亡，不绝种地兵荒马乱
我不信权力，离开乡村
是为了对乡村更好的记忆
善良与美德源于我的乡下母亲
一生的书能写几本？惟其如此
我可以永久沉默下去，不朽的是我的翠翠
[徐狗三的活动半径]
一个著名的流氓，来自民间
他的癞痢头、蛤蟆眼和天才的阔嘴
像一条鞭子，对时代的贫穷极尽讽刺
天、潜、沔的民众既悲且喜，正如蔬菜中
没有盐，但生活中有徐狗三这个调料
他的跛脚，使人们觉得自己活得多么正常
他的长舌跟客蚂一样，常常伸向朱门和官场
被他吃到肚里的人间苍蝇，无能为力
化作令人作呕的蛆
他的胃口从未被饥饿破坏
他的唾沫吐满汉江两岸
荆州城外，他咀嚼着社会的公正与良心
无产者的智慧是拄着一支打狗棍浪迹乡衢
其财富，则是一张令政府讨厌的嘴巴
但又怎能捂紧村言野语
徐狗三向人们打开了话匣子：世间见闻
与他的歪理，像飞扬的江南柳絮
三教九流则合著出他的身世与掌故
上年纪的人还记得上世纪的事：
徐狗三在家中排行第三，却独自承担
狗一样的命运：被富人驱赶
被衣衫褴褛者同情。他的一双草鞋
在黄泉路上掉了，但他已获得
无数楚地的耳朵、顺口溜和打油诗
民间土生土长的怪才和金子
在路上死了。他的脸上有些笑容：
看来徐狗三亲近泥土，终于脱离了群众
（注：客蚂，江汉平原方言，即青蛙。徐狗三，传说中解放前民间人物）
[诗经的夜晚]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
这是生日的夜晚，这是酒后的怅然
在月下行走，你步履轻快
又蹒跚，月亮呀月亮
将中国的夜晚独自观看
白露为霜，采薇的小姐已不在岸上
走出城门，碰到忧心忡忡中变脸的男人
思念夫婿的妻子，把脏兮兮的羊群
赶进错乱的羊圈
有棠梨树啊被砍去枝叶
有窈窕淑女，与她的相好调笑
与你没有干系。有兄弟们在终南山上
刨土，守望，月色寂静，盖住了
你的一颗诗心
华服的先生，向你花言巧语
劳苦的民夫，流泪，丧命，一生没抓住什么东西
有风雨，光顾光徒徒的四壁，和破落的庙宇
有父母，因活命流徙，不能报答恩情
迎风的马匹，打着疾愤的响鼻
有大腹便便的官吏，洗着鸳鸯浴
有老天的成命与照应，瞎眼而摸不清百姓的底细
有你，在月色中孑孓而行
冷风一吹，酒醒了一半。你强迫自己
忘记，心上人在别人的怀里享受着乐趣
你看见月光洒了一地，诗经的夜晚
五千年来，没改变伤心与忧郁
[我的丑姑娘]
有些小风的夜里，我和我的丑姑娘
钻进玉米地，蟋蟀黑黝黝的唱啊
天上只看得见半个月亮
我的丑姑娘粗枝大叶，腰杆硬郎
傻傻地站在玉米叶子们中间
像株枯黄的玉米，我只好把她放倒在自己的怀里
在秋天的夜里，愁闷，烦躁，叹息
我的丑姑娘叫我不要光看着漂亮，不痛不痒
耕田，写小说，要使猛力气
我的丑姑娘，呼唤起我的情欲
我陷得那么深，以致于看见秋老虎的牙齿
和阎王的眼睛
我的小悍妇啊，我在她身上寻找温暖
渐渐记起旧时情感：丢掉西瓜，捡起芝麻
我掰过她的两支饱满的苞谷棒子
我的小泼妇啊，一左一右，她有两个优点：
一边唾手可得，一边鲜艳欲滴
诗歌难道就是这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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