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著梅花定说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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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书薄薄翻过一页,人间便又换了几世轮回。殷商的风,一去千年,北宋的雨,倏忽眼前。我的笔既写到梅,又怎能绕开大宋王朝那一个与梅结了千古因缘的人?说著梅花定说君呵,林逋林和靖!

  但是,该从何处着笔?他的一生简短得像一首诗。不是时间的简短,而是内质的简短。他的生平,掰开来揉碎了,不过两句话:放游江淮,归隐孤山。没有跌宕起伏,没有波谲云诡,仿佛“梅妻鹤子”四个字便将一切都说得尽了。

  于是,还是从梅说起罢。

  国人于植物,总要先尽它的食用,再赏它的姿态,正所谓民以食为天么。对梅亦是如此,最初的最初,国人只是千方百计地炮制它的果实,即便是见到它的繁花细蕊,也只是赞一句“山有嘉卉”,便看看过了。

  西汉刘向《说苑》里有一则关于梅的故事,越国使者诸发出使魏国,他不带厚礼,只带一枝梅来赠梁王。

  这真是有趣的事。

  我猜这梅花也是临到宫廷才折来的,否则,一路舟车,早凋成一地香尘了。

  想一想,一位君子手执一枝梅花去见大国王侯,姿态随意,谈笑风生,实在是极有雅趣的一件事。

  只是当时梅花还未有如今的高洁之名。梁王的臣子韩子自然看不上这使者的做派,认为他这是轻视了梁王,于是对身边的人说:“请让我为大家羞辱他吧!”。

  韩子出门假传梁王之命:“大王有命:客冠,则以礼见;不冠,则否。”

  客人戴冠便以礼相待,不戴冠则不能待之以礼。这便是赤裸裸的羞辱了。春秋之时的越国人还保持着断发文身的习俗,没有长发如何戴冠?便是戴上了,也不过是猴子般的傻样。

  这诸发也是妙人,才思敏捷,回以颜色道:“假令大国之使,时过弊邑,弊邑之君,亦有命矣,曰:‘客必剪发文身,然后见之。’于大国何如?意而安之,愿假冠以见;意如不安,愿无变国俗。”

  你们大国的使者到了我越国,越国国君也命令你们剪发文身才能以礼相见,你们作何感想?你们若能做到,我便戴假冠来见,你们若做不到,希望不要改变我的国俗。

  梁王听说后,“披衣出以见诸发,令逐韩子”。

  这事儿若是发生在后世,实不失为一件美事。南朝陆凯便曾有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瞧,折梅赠春,多风雅啊。

  从春秋到魏晋,梅花也还只是从山有嘉卉,发展成香清寒艳的报春之使,或者春恨几徘徊的闺怨之寄。直到唐人朱庆馀诗“艳寒宜雨露,香冷隔尘埃。堪把依松竹,良涂一处载”,将梅与松竹相并提,才算又高了一个位分。

  只是这些字句总还是不够,仿佛一个故事还未讲到高潮便仓促完结,蓄起的泪积在眼角不能宣泄,因最后的感动迟迟不来。它们隔着水隔着雾,触不到梅花骨子里的三寸冰霜。

  直到,他提起笔,写下那一句话:

  疏影横斜水轻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就这么一句,它再不是寻常花草的模样,脱了胎换了骨,成了山中高士晶莹雪。多么神奇!在他之前,它不过是荒野草花寻常物事;在他之后,它才成就千古清名,成了细瓷胆瓶里的雅玩清供,成了文人心头的一点朱砂。

  朱熹说:“这十四个字谁人不晓得?然而前辈直恁地称叹,说他形容得好。是如何?这个便是难说,须要自得他言外之意,须是看得他物事里有精神方好。若看得有精神,自是活动有意思,跳掷叫唤,自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这个有两重:晓得文义是一重,识得意思好处是一重。”

  他识得它的好处,才能写下这样如画的诗句。

  那一日,它在冰雪里艳艳地盛开,那样热烈,那样静谧,清冽的媚态,出尘的妖娆,诱人于死。

  他在孤山的荒烟蔓草里停驻,贪看它疏淡的枝影,贪嗅它暗递的幽香。白雪红蕊,虬曲苍枝。

  他说不辞日日旁边立,长愿年年末上看。他着了它的魔,入了它的迷障,柯烂斧蚀不知回转。

  其实,它还只是它。在山间野地里生长,在寒冬腊月里张扬。是他的神魂入了它的身,见得它的美,它的好。他是点睛的笔,点破了它身前迷障,风不是往日的风,雨不是往日的雨,花亦不是往日的花。从他后,世人再看它,才换了旧时眼光。

  后人在他的墓前题诗:“清风千载梅花共,说著梅花定说君”,他成全了它,它亦成全了他,他与它全做了一体,再不能分出彼此。

  有时候,我会想,这一定是他将自己这一世的高洁清傲都祭了它,才成就这一段佳话!

  真想见一见他,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怎么长成了这般出尘高逸的模样。

  史书记载,林逋出生于967年,正赶上南朝最后的那几年。

  彼时,赵匡胤的铁蹄踏破了李煜的隔江迷梦,唇亡齿寒的吴越国便成了风中累卵。幸而钱王实在是识时务的俊杰,不愿百姓江山遭受战乱之苦,带着江山版图向宋帝俯首称臣。因此,幼年的他并未经历王朝更迭风云际会的乱世,平平静静迎来了赵家王朝万象俱兴的新鲜时气。

  据说他的祖父是吴越国的通儒院学士,因此,他是家学渊源,自小便立志于学,苦读儒家经典。我猜想,通儒院学士既非什么实权职位,林家自也不会有多丰厚的家产,是以,他少年时父母都离世后,伶仃一人,日子过得很不容易,史书说他家贫衣食不足。这样的出身经历,并不折损他的心志,他不自卑自怜,亦无脆弱敏感,对金钱权势都未有超常的欲望,他的内心没有一点儿阴影没有一点儿不堪,干净得令人惊讶。

  少年的他还很有朝气地做起游侠,意气风发,蓬勃得像一团火,骑着瘦驴,带着仆人,仗剑戎装,四处游走,芜湖、寿县、金陵、姑苏……处处留下足迹。

  胆气谁怜侠,衣装自笑戎。

  寒威敢相掉,猎猎酒旗风。

  这么威风凛凛呀,他心里定是把这驴子当成了征战沙场的骏马,把这弱小的仆从当成护卫的武士,像堂吉诃德,扮演着梦想中的骑士。

  他身无长物,但胜在才华出众,到了各地,与文人官吏交游,很是游刃有余。他的诗写得工巧,气象高华,有儒家的厚重又有佛家的禅思、道家的飘逸,很得儒生的心意。他的字也写得极好,字体挺括瘦劲,游丝相连,后来苏轼评价他“诗如东野不言寒,书似西台差少肉”,黄庭坚的夸奖特为出奇:“予每见之,方病不药而愈,方饥不食而饱”,当是灵丹妙药了!

  他在文人中声名一日比一日盛,因此,有余力的友人便常常接济他,赠金赠银,留他吃饭留他读书。他的日子也过得极有滋味,他后来写诗回忆当年事,还偶有提及游园、结诗社、聚会畅饮的经历,粉笺诗敌几招携。,

  或许,一开始他也碰过壁,在生活的围追堵截里灰头土脸,但他大概从未放在心上,从未有只言片语的抱怨与不满。

  他从不曾应试求官,有钱时便随性花用,无钱时亦不刻意求利,少衣少食也安之若素。

  若换做别的书生,我大概要骂一声窝囊废了,自己不图衣食也便罢了,男子汉大丈夫,妻子孩儿总要照顾的。

  但他却不是那般一心只读圣贤书,全靠妻子养活的寄生虫。他一生都不曾娶妻纳妾,也未有一子半女,全不拖累他人,是真正孑然一身而来,又孑然一身而去。

  他可曾有过恋慕的女子?有人从他的词里推想他的情史,到底也只是无谓的臆测。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多少人用这句子做了文章的标题,去解读某个名人的八卦某个古人的爱情。我猜,他也是有过心心念念要结同心的她吧,只是未有结果,便已结束。江头潮水已平,也曾悲伤也曾有泪,失去后却也心如止水,没有怨意。

  彼时,真宗继位,一力勤政,广开言路,轻徭役、免欠税,置明州市舶司,整顿三司使……澶渊之盟未结,天书闹剧未发,大宋王朝与辽国的战事还只是小规模的攻掠,边关又有杨延昭等守将,这天下可谓一派清明景象。

  再之后,便是世事变迁,澶渊之盟后,真宗要堵天下人的口,要封禅,私下里搞起天降祥瑞赐天书的把戏,一时天下文人变节者无数,许多人为了逢迎帝王,纷纷进献祥瑞,谀制颂篇,直搞得全国一片乌烟瘴气。

  真是,浮生若梦呀,林逋哪里愿意做这等下作之事?他终于明了自己的真心所在,皇朝天下,与他何干?全不如洗耳的许由木栖的巢父,自在无碍。

  直语时多忌,幽怀俗不分。如何麋与鹿,犹此傍人群?

  当时林逋四十岁,终于决定隐居山林,回到杭州,在西湖孤山结庐而居。

  他这位置选得真好,住在孤山的草庐里,隔着一池西湖水,时时望见参差十万人家的余杭胜景,时时听见江南的丝竹歌弦,他清清静静砍柴、耕锄、灌溉、渔钓、采药、卖药……过他的清苦日子,仿佛将这鲜花著锦的繁华地做了一生的背景。他这一生呀,太平整,太素淡,也真要身后这万丈红尘来衬,才更显他的特立独行孤高可标。

  后来,宋真宗听闻了他的名声,便如对待当时大多数隐士一般,下旨赐予粟帛,诏告地方官按时按节慰问。所以,他的日子倒是过得极潇洒,并无叔齐伯夷饿死首阳山的困顿。

  他的隐,其实并不是全然的与世隔绝。

  除了时常来慰问的地方官,他也常常去访山寺中的僧人道士,煮酒烹茶,说禅论道。他旧日友人、慕名而来的文人,也偶有来访,与他清谈倾觞。

  范仲淹便曾几次来访,一次是与“诸公”一道进山寻访,结果是遇了雨,“寻仙”不得。一次是与沈书记同去,见到他后相谈甚欢。还有大臣李及,他在杭州任职期间不愿与时人奢靡宴游,便常常来孤山找林逋清谈终日。

  《梦溪笔谈》里还记有一段逸事,说他常畜两鹤,纵之则飞入云霄,长久盘旋后又飞回笼中。他驾着一叶扁舟,在西湖诸多寺院之间游玩。每有客到,便有童子应门,开笼纵鹤。他远远望见白鹤高飞,便驾着小船回来。

  他蓄养白鹤、纵鹤高飞是确有其事,他的诗里也常有倚鹤笼之类的句子,但让小童纵鹤报信,多半是编造的传说了,否则范仲淹记写寻访的诗词不会一句不提。

  范仲淹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入世贤人,与傅说一般,文治武功都有一番成就。但他却在与林逋相见相谈后,写诗赞他是“山中宰相下岩扃,静接游人笑傲行”。能得他这样高的评价,可见他在时事政治上是有真知灼见,并非纸上谈兵的无用书生。

  我一直认为,若,这世间真有人可称得上君子如玉,那一定是林逋了。他这人啊,自己爱山野之趣,不愿在官场红尘里行走,却并不非议入世求官之人,从不将自己的价值观来强加于他人。他不尖锐,不讽世,只是如温润的玉石,静静守住自己的初心。他说“贫为吾道应关命,达似他途亦是才”,多么豁达。他祝福应举的秀才,“明年新榜看看见,第甲嘉名且认君”;甚至侄儿及第,他竟欢喜到要燃香来谢帝王。

  有学者认为林逋有钱王遗民的心态,我不大认同,相比黄宗羲以“不放河汾声价倒,太平有策莫轻拟”之句来阻止后人为朝廷献力,林逋对自己侄子入世全无一点抵触心理,他说“莫为无辜惜才术,圣明求治正焦劳”。哪里有什么遗民心态啊!

  他是从江南湖山里走出来,经历了一番红尘试炼,到了三岔路口,望一望,一条通的是天子明堂,一条通的是山野樵钓,他便择了山野樵钓的路来走,也没有纠结、困苦,平平淡淡走过去。他对自己的选择十分自得,在《深居杂兴六首》序言里这样写道:

  诸葛孔明、谢安石,言经济之才,虽结庐南亩,携妓东山,未尝不以平一宇内,跻致生民为意,鄙夫则不然,胸腹空洞,谫然无所存置,但能行樵坐钓,外寄心于小律诗,时或鏖兵景物,衡门清味,则倒睨二君而反有得色。

  我仿佛见得他样样得意,捻须微笑的样子了。

  他独自一人在孤山住了20年,一支笔细细碎碎地写着山,写着水,写一棵草,写一朵花,写一只蝶,写一本竹,写一枝梅……

  “一味清新无我爱,十分孤静与伊愁”;“池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

  没有家国天下,没有人世沧桑,仿佛他已化身山水,化身花草,他的心是镜是水,照见它,便成了它。他知它的脉息,知它深藏的美。他的每一个字都真诚,无有虚妄。

  他在所居的草庐旁自修其墓,死后州守李谘为他送葬。宋仁宗得知他的死讯,叹息哀悼,赐他谥号“和靖先生”。

  该怎样描述这样一个人?他是轻,轻得像一朵离了枝的梅,团栾百千回落不到地面。他是薄,薄得像画上的纸片人,轻揉慢捻也摸不出半点儿厚度。但他又并非无根的浮萍,他是水中磐石,任千帆过境,静水流深,固执地独守着一颗洁净如梅的心,在这攘攘红尘荒芜人世,把平淡无奇的辰光过成了传说里的神仙日子。

  他把自己守成一个符号,一个隐者的标杆,守成后世文人心中的一个结。

  他的一生,仿佛一场梦。

  那当真是一场梦呀!

  采菊东篱,出见南山。与水为邻,与鹤为伍。与志同道合的朋辈唱和,与月下敲门的山僧分茶。千钟粟、万觥珠,都化浮云,身心都不着一点儿功名利禄凡俗琐事。

  这哪里还是人间事。一个文人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生活,他都一一实现。他的存在仿佛是为了给人间一个明证。证明这梦境不是虚幻的妄想,你伸出手,便能将它实现。

  只是,这梦境的背后,又岂止是美?梅妻鹤子,这词看上去这样好,细想来却使人心里惊跳。

  无妻无子,这样的日子该有多寂寞?多清冷?独自一人守着孤山草庐二十年,不入城市一步。与他作伴的唯有清风、明月、松涛、竹篁、梅影。万物喧嚣,万物无声。一日日,一年年,偶有访客,也不过一壶清酒,几句清谈,几笔短笺。

  他也写诗,他也作文,却在诗成文就之后,付之一焚。不是黛玉的凄苦哀怨的焚,亦不是阮籍嵇康狂歌啸傲的焚,是云淡风清,不着一心,不为世间名利起一点儿波澜。他是连死后的名,亦不要的。

  他死时当是怎样场景?

  山野草庐,一袭薄被,一卷篾席,窗前的几案上,一纸素笺,两行清瘦的字迹:“茂陵他日求遗稿,犹喜曾无封禅书。”他搁笔微笑,像个孩子一样自得。他起身,吃力地喘气,额头已起了虚汗,他勉力支持,蹒跚着走到床边,颤着手铺好被褥,躺下来,缓缓闭上眼,睡着了一般,脸上还有微微的笑。

  门外小童还守着煎药的炉子,月光转过窗棂,掠过低低的梅枝,照在他为自己早早垒好的坟茔上。

  永远是一个人,连死亡亦是一个人的死亡。

  这是真正的隐士啊!没有不得志的颓然沮丧,没有不受赏识的抑郁愤懑,没有穷困潦倒的凄风苦雨,没有家国天下的忧思烦虑。不爱仕宦官途,不爱金银财帛,连男女情爱亦不留连执念,唯这山水虚竹,唯这暗香疏影,牵恋不知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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