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般的品格,海潮般的信诚——从与诗人李芳、白采的交往品朱自清先生的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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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花般的品格,海潮般的信诚

   ——从与诗人李芳、白采的交往品朱自清先生的为人

   曹聚仁先生在《哭朱自清先生》(收入《听涛室人物谭》P228,上海人民出版社1998年初版)一文中回忆说,1920年秋,朱自清、俞平伯两位先生来到浙江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任教,汪静之、冯雪峰、魏金枝等都是朱自清先生的学生。

   当时,还有一位与曹聚仁先生同在“一师”学习的同学,他就是李芳,一个普普通通的学子。

   1923年,朱自清先生离开“一师”,去温州教书。不久,李芳“从故乡平阳出来”,带来一本自撰的新诗集《梅花》,请先生删改并作序。因忙于他事,朱自清先生当时并未动手。1923年8月,李芳因患急病亡故于上海。得此消息,朱自清先生“虽悔莫追”,遂动手删改,然后作了这篇感情真挚的《<梅花>的序》,刊于1924年4月7日第116期《文学周报》:

   平平的生,不如无生。

   你看那无知的海潮,

   他们至少也要留些痕迹在岸上呢!

   ——一夜——

   正如海潮留了痕迹在沙滩上,李无隅君留下这一卷诗在人间。当海潮还是一日两度的来着,李君却一去不复返了!这一卷诗是他二十年来仅剩的痕迹。我们覩物怀人,怎不兴无穷之感呢。李君本是我在杭州第一师范时的学生。去年我来温州教书,他从故乡平阳出来,将他的诗集叫《梅花》的交我删改。我因事忙,隔了许多日子,还未动手。而他已于八月间得了不知名的急病,于一二日内死在上海!我不能早些将他的诗修改,致他常悬悬于此,而终不得一见,实是我的罪过,虽悔莫追的!”

   据这篇序,李芳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家里从前殷富过,后来却衰落了。为了求学,李芳吃了不少苦,“因病及其他的缘故,不能安心在一处读书,”五年中换了五个学校。然而,“在这辗转彷徨中,他却有一种锲而不舍的努力,这就是求爱。”

   从序文中所引诸李芳诗看,恋爱的不成,现实的晦暗,希望的渺茫,大概都在交替伤害着他。种种愤懑、感伤,发之于诗,调子便忽而激昂,忽而低迷,如序中所引的这半首《错误》,便表露了他的低迷情绪,且充满不祥气氛,有如谶言:

   我将拼却我底一身给痛苦压碎了!

   我只得佝偻着我底背,踯躅着我底两脚,

   一步一步地

   把他负着向不可捉摸的“死之宫”里去了。

   倪焕之那样算得上坚强的,也被社会吞没;像李芳这样有追求的人,也不知被社会扼杀了多少。求爱不成,或许是其早逝的直接原因之一,但恐非主因。

   在这篇序文的末尾,朱自清先生写道:

   抄录这一卷诗,给它编了目录,又供给我许多关于李君身世的材料,我感谢林醒民君!他是一个最忠诚的朋友!

   一九二四·二·二三·于温州

   林醒民是李芳“最忠诚的朋友”,朱自清先生又何尝不是呢?因忙于教学、写作及其他杂事,不能及时删改李芳诗集,这是可以理解的。李芳虽不幸病故,也算不上朱自清先生的“罪过”,他却“虽悔莫追”,然后抽时间删改诗集并作序,这不是很令人感动吗?(另,这篇序文亦可见于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4年版《朱自清散文》下卷P133,但文末的几条注释被删去了。)

   可是,在这篇序文发表之前,很多人并不了解朱自清先生的这件工作。因此,造成了与诗人白采的误会。

   白采对李芳的诗比较欣赏,希望它能早日出版,而他又与俞平伯先生有过书信往来;同时,因曾与朱自清先生一同在“一师”任教,李芳也算俞平伯的学生。因了这些机缘,当朱自清先生正忙于删改李芳诗集时,收到一封俞平伯先生转来的白采来信,得以初识同李芳不无相似之处的白采:

   “‘不打不相识’,我是这样的知道了白采的。这是为学生李芳诗集的事。李芳将他的诗集交我删改,并嘱我作序。那时我在温州,他在上海。我因事忙,一搁就是半年;而李芳已因不知名的急病死在上海。我很懊悔我的需缓,……这时,平伯转来白采的信,短短的两行,催我设法将李芳的诗出版;又附了……小说《作诗的儿子》,让我看看——里面颇有讽刺我的话。”

   (《背影·白采》,收入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初版《朱自清全集》卷一P671)

   白采的讽刺,当时让朱自清先生有些不快,但他知道这只是误会,自己又无愧于心,便给白采去信解释,虽久不见回信,也没做计较。(据《白采》一文转述)

   1924年3月,即这篇《<梅花>的序》写出至少一周以后,某日,朱自清、俞平伯二位先生同去宁波,在火车中,朱自清先生读了白采的长诗《羸疾者的爱》,“觉得大有意思”,从此与白采消除误会,成为朋友:

   “有一回平伯到白马湖看我。我和他同往宁波的时候,他在火车中将白采的诗稿《羸疾者的爱》给我看。我在车身不住的动摇中,读了一遍。觉得大有意思。……和平伯说,他这篇诗似乎是受了尼采的影响。后来平伯来信,说已将此语函告白采,他颇以为然。” (《背影·白采》)

   “函告白采”的,大约就是后来刊于1925年8月23日187期《文学周报》的《批评<羸疾者的爱>的 》,署名平伯:

   白采先生:

   我在此有机缘评读尊作,不得不引为真的荣幸。……三月间游甬道带给佩弦看。……我们在驿亭于宁波间之三等车中畅读之。佩弦说,这作品的意境音节俱臻独造,人物的个性颇带尼采式。……

   十三年四月十二日,自西湖俞楼寄。

   俞平伯先生此信,写了许多对《羸疾者的爱》的溢美之词,可见他对此诗的喜欢。据《白采》,当时朱自清曾对俞平伯表示想为此诗写评论,俞平伯后将此事函告白采,但朱自清忙于他事,终未得闲。以后,白采曾来信询问,朱自清回信表示“就要做的”。等到1926年夏天,朱自清先生终于动笔,才写出一页,就听到白采的死讯:

   “盛暑中写《白采的诗》一文,刚满一页,便因病搁下。这时候薰宇来了 ,说白采死了……。他……的遗物暂存在立达学园里。有文稿,……还有四包女人的头发!……

   我当时还和平伯说,关于这篇诗,我想写一篇评;平伯大约也告诉了他。有一回他突然来信说起此事;……我回信答应他,就要做的。……但现在是三年以后了,我才算将此文完篇;他却已经死了,看不见了!他暑假前最后给我的信还说起他的盼望。天啊!我怎样对得起这样一个朋友,我怎样挽回我的过错呢?”(《背影·白采》)

   1923年8月,学生李芳早逝,不及看到其诗稿出版;将近三年后,友人白采复骤别尘世,又不及见到自己想看的诗评。

   这两个人的死,虽皆非朱自清先生的过错,他却同样从心底里感到歉疚。于是,他怀着对亡友的思念,开始继续写作《白采的诗歌》,至1926年8月27日写完(收入《你我》,江苏教育出版社1988初版《朱自清全集》卷一,P224);然后,又写出一篇感情真挚的回忆散文《白采》,表达对亡友的怀念与歉疚。

   现在,想要看到白采的作品,是很不容易的。不过,我在第102期《文学周报》上,找到他的一篇杂文《一个银币》(1923年5月28日作),笔锋比较犀利;在第112期《文学周报》上,又看到一篇他的小说《我爱的那个人》(1923年7月21日作)。

   至于白采的诗歌,可以在朱自清先生的那篇《白采的诗歌》中看到片断。据文中介绍,1925年曾出版过《白采的诗歌》,但它只是《羸疾者的爱》的一部分。从文中所引《羸疾者的爱》来看,其中藏着谶言般的、师承尼采的诗句:

   除了自我毁灭,

   便算不了完善。

   更有能展现出作者品格及追求的诗句:

   我是不愿意那相贼的敌视我,

   但也不愿利用的俳优蓄我;

   人生旅路上这凛凛的针棘,

   我只愿做这村里的一个生客。

   这四句诗,比前引李芳诗要完善得多,从中可略知白采的才气。尽管白采至今还算“一个生客”,但能够在身后得到朱自清先生的长篇诗评,绝不算枉交了朱自清这个朋友。

   现在接着说李芳诗集《梅花》的出版问题。

   虽然朱自清先生早在1924年2月便将李芳诗稿整理完毕,却找不到肯出版的商人,“不幸碰了四回壁”,出版的事只好一拖再拖,直到1928年,才有“开明书店主人”表示愿意出版:

   “这一卷诗稿的运气真坏!我为它碰过好几回壁,几乎已经绝望。现在承开明书店主人的好意,答应将它印行,让我尽了对于亡友的责任,真是感激不尽!

   偶然翻阅卷前的序,后面记着1924年2月;算来已是四年前的事了。而无隅的死更在前一年。这篇序写成后,曾载在《时事新报》的《文学旬刊》上。那时即使有人看过,现在也该早已忘怀了吧?无隅的棺木听说还停在上海某处;但日月去的这样快,五年来人事代谢,……想到此,颇有些莫名的寂寞了。”(《背影·<梅花>后记》,江苏教育版《朱自清全集》卷一,P77)

   这里提到的1924年2月序,即刊于1924年4月7日第116期《文学周报》的《<梅花>的序》,不过,由于《文学周报》前后共有三个刊名,凡是提到它的人,都有可能出错,朱自清先生竟然也不例外。《文学周报》出至第116期时,正式的刊名已经是《文学》了,虽然报上同时有“原名《文学旬刊》”的字样。

   这部《梅花》的出版,竟然如此不易,倒也不难想像,因为李芳根本没有名气,写的又不是“法门寺”之类的准诺贝尔作品,或者“密码”之类的畅销小说。可是,他的家境如此贫寒,以至死后棺木一连在上海停放四年,却是我难以料到的。

   据这篇《<梅花>后记》,为了能得到护送棺木回乡的运费,李芳的父亲、友人林醒民只有等待《梅花》早日出版:

   “棺木是寄在某处。他家里想运回去,苦于没有这笔钱——虽然不过几十元。他父亲与林醒民君都指望这诗稿能卖得一点钱。不幸碰了四回壁,还留在我手里……”(《背影·<梅花>后记》)

   看到这里,我很奇怪。既然运费“不过几十元”,就算朋友们一点点地筹集,也不至于在四年之后还凑不齐。没人肯出这笔钱,还是他的父亲不肯接受?这些,如今大概都说不清了。

   为了《梅花》的出版,朱自清先生又碰了怎样的“四回壁”呢?或许,这些也都是不堪说的。总之,为了这部诗集,朱自清先生的确做了许多努力。所以,当获知其终于可以出版,才提起笔,回顾此事的前前后后。按理说,至此,这个多年的心愿已经了却,本该欣慰才是,可在这篇《<梅花>后记》的末尾,朱自清先生将笔锋略略一转,又将自己及读者的思绪由诗人的不幸,引入国家的不幸。面对国仇家恨,“最好的日子”,却也泛着“秋意”了:

   “春余夏始,是北京最好的日子。我重繙这诗稿,温寻着旧梦,心上倒象有几分秋意似的。

   1928年5月,国耻纪念日”

   这个“国耻纪念日”,是哪一天呢?有过这么一天吗?查了《辞海》,我才知道,1915年1月18日,一个日本友人曾向袁世凯提出过什么“二十一条”。后来,日本友人又将同年5月7日作为“最后通牒日期”。1915年5月9日,袁世凯终于想通了,承认日本友人的话比较有理。再后来,北方各省以5月7日为“国耻纪念日”;别的地方,则说这一天是5月9日。

   既然朱自清先生当时在北京,这篇文章大约就是1928年5月7日所作了。记得,那个什么“二十一条”,过去在学堂里也曾背诵过的:

   承认日本继承德国在山东享有的一切权利,并加以扩大。

   中国政府须聘用日本人为政治、财政、军事顾问,……允许给日本建造湖北、江西、广东之间重要铁路以及日本在福建投资、筑路、开矿的优先权。

   后来的内容,却全不记得了。这种八九十年前的老话,忘了更好,我该一个字都不记得才对。还是接着说朱自清先生吧。

   从朱自清先生与诗人李芳、白采的这两段交往经历看,无论普通学生还是朋友,凡需要帮助的时候,朱自清先生都能够襄助到底,实在算是一个忠诚的朋友。

   当初,学生李芳找他删改《梅花》并作序,他完全可以以事务繁忙为由推辞,然而,他却应承下来,哪怕对方只是自己的一个普通学生。李芳病故,他又主动为其删改诗稿,并为《梅花》的出版而奔走四年之久,直至得到它将要出版的消息才罢手。如今,有多少老师肯为一个家境如此贫寒的学生而奔走呢?又有多少人愿意为朋友这样奔走呢?

   再想想朱自清先生为白采写诗评一事。尽管白采误解朱自清先生在先,但当发现白采的诗歌非常可观时,朱自清先生却表示愿意为它写一篇评论。如今,又有多少文学家有这样的精神呢?虽然这篇评论迟迟未写,但写评论既非对白采的主动承诺,不能早日写出也是可以理解的。白采死后,朱自清先生尽心尽力,将这篇评论写出,完成了这个不是承诺的承诺——如果不是一个忠诚的朋友,能做到这一点吗?

   所以,我最后想借李芳的诗集名与他的一首诗,表达对朱自清先生的敬意:

   梅花般的品格

   海潮般的信诚

   21:31 04-8-19肖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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