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企业内部刊物要稿子,就改了一上发给它了:
万古人间四月天
——林徽因以及与她有关的著述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在1951年4月3日林徽因的追悼会上,北京大学哲学系金岳霖教授送了上面这幅挽联。两年前,人们看到了《人间四月天》的电视剧,且不管周迅在多大程度上粉饰了林徽因在我心目中的形象,“人间四月天”这句话却到底是为世人所耳熟能详了。
林徽因出身名门,其父林长民是近代著名政治家、外交家,官至黎元洪政府的司法总长,诗书画俱工。从林徽因十六岁时在伦敦与父亲的合影看,她的外形酷似乃父,才情亦如是,所不同的是父亲似乎更冷峻,女儿则热情奔涌。正是在英伦时,徐志摩认识了她,发疯地追求她,且不惜因此与结发妻子离婚。正是在与徐的交流中,林徽因开始喜欢上文学。从英伦回国后,在双方父亲林长民与梁启超撮合下,琢磨不定的林徽因成了梁思成的未婚妻,不久,两人一起去美国宾州大学学建筑。
林徽因的美丽和才情在二、三十年代文艺界有口皆碑,圈中人将她与谢冰心、凌淑华、韩湘眉并称为“四大美人”。“抗战”期间,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史语所所长傅斯年在写给国民政府教育部长朱家骅和经济部长翁文灏的信中称:“其(引者按:指梁思成)夫人,今之女学士,才学至少在谢冰心辈之上。”傅斯年之语当然不能作为评价林徽因才华的重要标准,但以傅、朱、翁等人在当时学界、政界的地位,这句话绝非洒后狂语。但是,林徽因的文艺作品实在少得可怜,凌淑华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名气尚远在她之上,更不用说谢冰心了。
林徽因在文学上未能大展身手,原因很多:其一,结婚生子后忙于琐事,在双方父亲辞世后,尤其是“抗战”期间,和其他知识分子一样,梁、林一家吃不饱穿不暖,颠惫流漓,家庭负担沉重地落在了体弱多病的林徽因肩上;其二,她的兴趣、爱好十分广泛,年轻时喜欢画画,到美国宾州大学后,除了文学、画画外,且专门学习过舞台美术设计,而其专业却是建筑;其三,她热情、开朗、健谈,易于接近,朋友众多,这占去了她的不少时间和精力。关于第三点,定居在海外、已成老妪的凌淑华在八十年代初评价说:林徽因太美丽了,那么多优秀男人围着她转,她怎么可能专注于某项事业呢?凌淑华因徐志摩的日记问题与林徽因有隙,她的话当然不可全信,也不可全不信。
我们可以设想,假如林徽因不学建筑和其他而专注于文学,假如梁启超、林长民再多活几年,假如在徐志摩离婚后林徽因嫁给了他,假如她与梁思成真离婚了再嫁给金岳霖┅┅,那么,这位聪慧过人的女性也许会在文艺上成就一番事业。然而,这样的想设是不成立的,历史不容假设。于是,当现在面对拼凑而成的《林徽因文集》(文学卷)时,我只有慨叹了——慨叹其卓绝才华的巨大浪废。
《林徽因文集》1999年4月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是由其儿子梁从诫编辑的,分为《文学卷》和《建筑卷》两本,共60余万字。每卷前都附上数十帧图片,中间还有不少插图,都是林徽因生前的照片。单是为了这些珍贵、精美的照片,这套书就值得甩下55.6元人民币。她在写给儿子梁从诫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一句爱的赞颂》(刊于1934年5月《学文》一卷1期)中写道:
我说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笑响点亮了四面风;轻灵
在春的光艳中交舞着变。
你是四月早天里的云烟,
黄昏吹着风的软,星子在
无意中闪,细雨点洒在花前。
那轻,那娉婷,你是,鲜妍
百花的冠冕你戴着,你是
天真,庄严,你是夜夜的月圆。
雪花后那片鹅黄,你像;新鲜
初放芽的绿,你是;柔嫩喜悦
水光浮动着你梦期待中白莲。
你是一树一树的花开,是燕
在梁间呢喃,——你是爱,是暖,
是诗的一篇,你是人间的四月天!
由此可知,“人间四月天”最早是林徽因自己创作的,只是,作为她终生的挚友,金岳霖准确地抓住了这句可以概括她一生追求的话,并用在挽她的联中。林徽因的诗如同她灵动、活泼的个性,想象丰富是其显著特征。而且,她的诗深受徐志摩的影响,特别在意韵律的整齐与规范。
当几年前林徽因浮出历史地表之际,人们喜闻乐道的是她的文艺才华、绕着她转的一圈男人及由此敷衍出来的感情故事。然而,林徽因主要是以建筑学家著称的,八宝山她的墓碑上镌刻着“建筑学家林徽因”一行字。
在有关林徽因建筑学方面的著作中,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9月第一版的《梁思成与林徽因——一对探索中国建筑史的伴侣》是比较专业的一本。作者费慰梅是“中国通”费正清的妻子,按照他们的话说,梁思成、林徽因夫妻是他们“在中国最亲密的朋友”。在林徽因那个名满京城的“太太客厅”(文学沙龙)中,费氏夫妇也是常客。费氏夫妇特别喜欢林徽因那种带有爱尔兰口音的流利英语。
人们传说,“太太客厅”中的每个男人都是林徽因的爱慕者,包括金岳霖、徐志摩、沈从文、陈岱孙、梁宗岱,也包括费正清。这种说法也许并不过分,从他们的专业、兴趣来看,恐怕没有几个是喜欢建筑的,他们之所以常去“太太客厅”交流,目标显然不是梁思成,而是他的太太林徽因。然而,人们据此臆造出许许多多有关林徽因的感情故事(照今天的说法是“绯闻”),则不免有空穴来风之嫌,也是对林徽因的大不敬。
几年前我买了一本九州图书出版社于1998年10月出版的《林徽因传——一代才女的心路历程》,作者林杉,25万余字。该书分为三十六个小节,第一节的标题叫“相会康桥”。仅从这个标题看,作者是把林徽因的感情故事作为第一要义的,“相会康桥”自然是指她十六岁时与徐志摩初遇英伦的故事。作者语言优美,像写散文一样创作这本传记。然而,他所掌握的资料相当有限,无法将一个形象生动、血肉丰满的林徽因介绍给读者。如何全面、准确地描述林徽因这个人呢?我这几天看了《林徽因》。
33万余字的《林徽因》同样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是2002年1月刚出版的新书,书前同样附着许多精美的图片。封面题着:“一个旷世美丽的女人,一个才华绝代的女人,一个创造了沙龙又走出沙龙的女人。”
我不知道作者张清平女士是谁,序言是由大作家张洁写的。张洁认为,坊间关于林徽因的传记对她都存在严重的误读,湮没了真实的林徽因,对梁思成也是极端不公: “敢爱、能爱、特别是可爱的梁思成以其无与伦比的坚实基础与宏大结构(建筑术语)支撑关爱了林徽因的一生,却难得应有的立足之地!仿佛任公的儿子,徽因的丈夫才是其符号(当然建筑学界业内人士自当别论);这其中又因了徐志摩浪漫诗人的巨大阴影,梁思成免不了成了他人生生死死死热恋中的一个陪衬!这就是最通俗、最流行的林徽因‘读本’。因此,我们有理由特别关注张清平的《林徽因》,冀望她的笔还一方历史的真实,让读者在林徽因们的精神风采里了悟今人的苍白。”
张清平基本上达到了张洁所冀望的,她没有人为地拉抬徐志摩或贬抑梁思成,也没有将爱情故事无限敷衍、上纲。该书的体例就像年谱,从林徽因呱呱坠地写起,直到她忧郁病逝,一个大写的、丰满的林徽因出现在读者面前。同时,徐志摩、金岳霖、沈从文等人也活生生地走向了读者。
与其他有关林徽因的著作不同的是,该书将林徽因与梁思成——这个与她相伴一生、血脉相连的男人——放在了同等重要的位置上,并不惜笔墨地评述了这对夫妇对中国建筑学的卓越贡献。
书中对徐志摩与林徽因的感情故事着墨不多,比如,关于香山探病的故事,流传甚广的版本是,徐志摩接连数天单独与林徽因相处,并据此猜测,徐、林的爱情故事于此时达到极至。而本书仅对此作轻描淡写,并说明,徐是与林徽因的弟弟一起上山探病的。他们之间只有聊天,人们所臆想的事情没有发生。相反,关于金岳霖对林徽因终其一生的真情,该书浓墨重彩地一再写到,不是为了迎合读者的猎奇心理,而是为了告诉人们:人世间真有如此伟大、纯真的感情。
大约是1931年的一天,在与金岳霖长聊后,27岁的林徽因晚上突然告诉梁思成:她同时爱上了两个人。梁思成说,自己比不上老金(朋友们对金岳霖的昵称),她可以自由选择。说完,夫妻俩抱头痛哭。第二天,林徽因将梁思成的话告诉了老金,老金平静地说:“看来思成是真正爱你的,我不能去伤害一个爱你的人。我应该退出。”爱一个女人,就应该爱她所爱的一切,这正是“爱屋及乌”的最好诠释。此后,老金终身未娶,并长期与梁家住在一起,像大哥(金比林大9岁)一样关爱着梁、林全家。林、梁先后逝世多年后,直至八十年代,髦耋之年的他仍与他们的儿子梁从诫住在一起。金岳霖一直视梁思成和林徽因为其一生中“最亲密的朋友”。
八十年代初,福建的两位编辑为了编辑林徽因文集去采访老金,但老金久久不愿开口。编辑写道:“我无法讲清当时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半个世纪的情感风云在他的脸上急剧蒸腾翻滚。终于,他一字一顿地,毫不含糊地告诉我们:‘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了一下,显得更加神圣与庄重,‘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垂下头,沉默了。”
在林徽因逝去多年后的一天,老金广邀朋友在北京饭店聚会,他突然说:“今天是林徽因的生日!”满座皆惊,唏嘘良久。在这位著名哲学家、中国逻辑学奠基人的心底深处,竟珍藏着如此执着、隽永的感情世界,这个世界决不会像美丽容颜一样随岁月的流逝而裉色、消磨、老去。
读到老金与林徽因的感情故事时,我被真切地感动了一次,因了那种对爱情的执着,对朋友及其家庭的尊重,对友情的无限珍惜。一个人的生命是如此的短暂,我们该如何把握自己的命运,让生命变得丰富、充实呢?我不知道,但我认同老金的生活——心底深处有自己的追求,认定了目标便不轻易改变;爱,不是拥有,而是给予。这样的人生应该是充实的,圆满的。
该书的结尾,作者深情地写道:
“林徽因51岁离开了这个世界,是命运女神对她的眷顾和厚爱吗?
她的一生如同一首诗,真挚、隽永而有激情。
对于爱美爱艺术胜过爱自己生命的林徽因来说,51岁告别这个世界并没有太多的的遗憾。
她在自己生命过程中释放了全部的爱与热情。
她的生命中有病痛,但没有阴暗;有贫困,但没有卑微;有悲怆,但没有鄙俗。
以她细腻敏感的心灵,怎样承受1957年的狂风暴雨?
以她高傲纯正的天性,怎能面对1966年的浊浪排空?
尽管这个春天乍暖还寒,风沙扑面,但人们都记得,她的生命定格于美好的人间四月天。”
(2002年1月21日)
标签: 乡村四月翁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