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殊《浣溪沙》之我见
——从创作论角度
晚唐五代的词,经过文士的改造与加工而渐趋成熟;又经“花间鼻祖”温庭筠的创造和南唐词人冯延巳、李煜的强化,进一步确定了以小令为主的文本体式和以柔情为主的题材取向、以柔软婉丽为美的审美规范。同时,晏殊也面对着六朝诗词浮艳竞呈、雕琢滥情的一面。晏殊对前代词的扬弃继承,主要体现在以下几方面:
一、 晏殊词写男女恋情,纯净雅致,不轻佻艳冶:
内容上略去对女性容貌色相的描写,而专注于抒情主人公的内在情愫。把女性物化、把玩狎赏的癖好在这里没有。
和前代沉溺胭脂、忘情柳巷不同,晏殊词中没有忘情的欢愉,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忧愁,而且透漏出自我解脱的气度。雍容和缓的行文气度,产生了干静的审美距离。
语言清雅淡丽、温润秀洁,完全不同五代“花间”词的脂粉气和浓艳色彩。
二、 晏殊词经常表现对生命的忧思:
“细算浮生千万绪,长于春梦几多时。” 《木兰花》
“可奈光阴似水声,迢迢去未停。” 《破阵子》
“一向年光有限身。” 《浣溪沙》
而最能体现晏殊对生命忧思得一首词就是《浣溪沙》: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下面我就创作论的角度来谈谈这首词。
首先,晏殊要写的是小令,所以,如何以小包大,在比较少的字数里体现自己的真是情感和生命忧思,就成为要考虑的重点。肯定不能像长调一样铺陈,而要蕴藉隽永,精致内敛。这就成为他写作时候的考虑。
其次,写作的时候要抵制个人化情感的过分表达,只有使我的私人话语普遍化,才可以得到读者的接受。晏殊有了这样的人生感受:
美好的事务是多么的相似,连流失和凋零都如此的美好和相似。春去春来,人生轮回,是否还有一份感动留在心头。朝去暮来,韶华不再,我漫步在香院小径,思绪若有若无,淡淡的愁绪仿佛若有若无的花香,瓢散在我的身侧,七分沉静,二分惆怅,还有一份是如今的超脱。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一曲新词,酒一杯,仿佛让人看见觥筹交错,人影参差,笑语连连,曲音袅娜。首句从回忆中的欢聚情景入笔,一连三句,时空场景从小及大,浓浓的情思徐徐展开。而以句号隔开,更显得这是三个层级的情景。首句是欢宴,可以想见当时的热闹;下来是宴会的地点——亭台以及天气,断开后,只见亭台不见旧人,景物依旧而欢情何在?亭台已旧,心情渐老,伊人可好?多少潜在的情绪隐抑下去了啊。第三句是更大的场景——天地舒展,夕阳斜铺,红霞无限,却不可遏制的缓缓沉入虚空。是欲走还留的温暖,还是乍来还惊的空虚感?侵浸了我的心壤。“夕阳西下几时回”一句,喟叹久久不绝,而哀痛良久方生。更是引发了多少人相似或相同的感受。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惋惜伤痛,对年华韶光不再的留恋眷念,对欢聚笑语的默默追忆,这些正是全人类共同的情感感受啊。这三句,从小到大,不仅是时空场景,而且也是情思的弥漫扩展,知道最后,仿佛天地宇宙之间都是淡淡的愁绪和浓浓的情思。
用字上。选择“旧”字,和“去年”相对,反复出现,强调了今夕对比,而妙在今夕通写。让人相见今日的天气和亭台,又和去年的天气亭台对比,在对比中对旧日美好的怀恋自然生发。此句写去年而暗示今年。下来夕阳西沉,就让人分不清是去年亭筵时的情境,还是词人现前所见,甚至超越具体的时空,铺展到人类共同的对黄昏,对流逝的感受中了。
“下”字换成“沉”字好不好?不好。全词朦胧清妙,自然流转,质纯而不杂,情清而不沉,韵远而不淡,虽曰不淡,但更不浓,而是纯正悠远。所以不能用“沉”字,用了则有滞重之感。“下”字虽轻,但和“夕阳”连用,也不显其轻,而见其劲,郁勃之力内收也。“夕阳西下”,其势不可阻挡也。“西沉”,则有消沉之气耳。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小园香径独徘徊。
小令的对句要求对仗,也就是标准的律诗句子。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对仗工整,简直浑然天成,圆润无棱。普普通通的词语,妙处难以言传,而细细品来,更觉如芳茗入口,香气扑鼻,余韵不绝。
花落去也。春风前,斜雨里,淡雾中,美丽的花瓣徐徐落下,铿然有声。又一瓣飘逸下落了,只见她回旋不止,细腻雕琢的玉石般的身体缓缓转动,似乎闪动着七彩的阳光,仿佛牵动风神莫名的怜惜,好像还蒙着一层若无的泪雾,她在缓缓转动着,慢慢下落着,这一刻漫长又短暂,美的凋零是难掩的哀痛,是她怀着无限的深情,要报答泥土的恩泽,还是无奈风雨的欺凌,不愿孤苦一生,抑或只是为了一份谁也不明了的允诺?美的凋零是难掩的哀痛。她在缓缓的下降,牵动了整个宇宙的心,浓缩了全部春的情意,申说生命的大道昭昭。柔软的花瓣落到了松软的泥土上,铿然有声,词人的心莫名的颤动了一下。有三分之一的红润嵌入泥中,其他的部分也染上了污渍。词人无语。抬起头。静默的注视着远处另一丛花。还有一抹落英。风缓缓吹拂。天地静默。
燕来也。燕声呢喃,偎身屋檐,昔时年少,曾为玩伴,当年心伤,送来欢笑。对柳晨读,燕声玲玲,黄昏漫步,燕姿幻影,静立庭院,燕落肩头。又有燕子声传来了。看,那一对穿帘过户的燕儿,可是我去年的邻居,儿时的伙伴?身影依旧,情态似乎,声音却又不像啊。我还能再看见它们吗?哪怕只是一眼,一眼足矣。
这两句,渗透出循环的时间感,更有虚实相生的艺术效果。换个说法,有含混的效果。花落燕来,是一种循环。花年年落去,燕子岁岁归来,又是一种循环。花仅仅是花吗?燕子仅仅是燕子吗?读者可以联想出太多的形象和情绪。加以界定就是戕害。
而且,这里,有一种人生思考和哲学关照。生命循环,生生不止,万物轮回,何曾增减。美好事物无可奈何的流走,但是新的希望又会诞生,惆怅可以,超越也可以。一切都是生命。
这里,用“花”不用“春”,因为“花”的指代引申暗示意义更丰富,而且是具体的事务。“春”也好,只是大而空,无法再包容更丰富的内涵和韵味。用“燕”不用“月”,有色调冷暖上的考虑,也有词语感情冷暖的考虑。燕子和人更亲近一些。
小园香径独徘徊。
只有这一句是写实,准确的讲。是“小园”,不是“园林”,不是“田野”。符合全词精致小巧的结构总特征。用“香”字,极妙。掩卷之时,始觉香气馥郁,溢满全篇。“香”字上呼“花”,下冲散“独”字的凄冷气。比起用“幽”字好。全篇气象凸而不凹,圆润而不亏缺。
小令篇幅短小,天生不适合表达丰富的东西。而这首词,以小包大,写出了丰富蕴藉的人生情思和普遍的生命体验。技法上也高超妙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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