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诗
《严重的时刻》
无声的爆破
发生在空气中
我们 俱是身怀弹片之人
看不见的弹片
在游走。如散漫的虾虎鱼群
暗暗握成一只拳头
我们辗转、躁动
把蚀掉的炮膛 擦洗 调校
似待一个发射时机,刻上某种默许
《浮屠》
写一首好诗
造一级浮屠
中年的每次登高及远
都是在攀登自己
那些咔吧咔吧地拔节声
须向诗人肝胆处听
螺旋状楼梯
逆行在身体内部
九曲回肠一头接初生
另一头接暮年。
跌宕起伏的台阶,分明是
时间 一小口一小口
咬出的齿痕
《暗语》
给je
星子凿天熠熠闪耀
山泉裂石汩汩涌出
这些绵里藏针之物
分明在500年前
便已参透时间的暗语
亲爱的,不必夸大
区区二十年地埋没
每次转身,我都将
与时间撞个满怀。
一个人厌倦了天堂的简单
必将迷恋上人世的繁杂
没有一把锥子
会抱怨口袋太深
亲爱的,笑一笑
我就从底部
露
出
尖
来
《九月酒,雁过红》
每一无用之物
都是天公地母亲手做成
都有着大自在
井壁上的叶子,是四季常绿的
岩洞中的石花
是常开不谢的
雨水把落叶抽进山坳
分明是道公式1+1=3
西风狂吹一夜不停
无人知道,老槐树的膝盖长痈
替他刮骨疗毒
乍寒还暖时节
诗歌的种子依然在暗处发芽
弄来乐天的红泥小火炉
温上老杜的太白醉
搞来东坡的砂锅
炖上先发爱吃的狗肉
如果对面蒲团上再坐个
三分像佛印七分像于坚的光头
这顿酒便喝到好处
而胸中的一枝桃子正悄悄熟透
哪个最红,先摘哪个
《后二十年》
一定有人在无穷无尽寻找我——
冰面异常炸裂又须臾复原
林间叽叽喳喳又瞬间幽静
云朵久缠不雨又倏忽四散
我一定也在寻找他们——
悄悄前躬着的脊背
暗暗厚着的脚茧
胡须上 揩不净的霜花儿
后二十年我在哪?
我一直立于时光的对岸
看 歇斯底里的人群
把 一尊尊惊慌的泥菩萨 推下船
《发生》
五月之海,如那个刚换上露脐装的少女
没心没肺地矫情着——
在嘎巴虾、蓝点花鲅输送来的丰沛饵料中
尖嘴鸥上下盘旋、翻飞舞动
劲爆出一波波,噗、噗、噗的心跳
大海这永恒之物,总是懂得
巧妙地安排她的每一个花期。
人潮退走,又聚拢
如大海唇边不断更新着的细细绒毛
我在人群中不停的消失又 显现
迟滞的目光,被沙粒、贝壳不断交替分享
海风吹过,我应和着不同弧度的弯曲。
灯塔还在礁石上高高耸立
仿佛誓言散尽,还在空举着的拳头
风平浪静的日子里
它已学会如何照耀自身——
这大海蓝眼珠上,即将锈死掉的
一枚小小钉凸!
海浪不断伸缩的舌头,
一定在诉说些什么。
沙滩不断变换的表情,
也一定在记录过什么。
我脑子里那只笔,此刻又在刷刷点点
只是,白天用着白颜色的墨水
晚间,又换成黑颜色的...
究竟又有什么正在发生
在世界如冷静助产妇般的默默注视中?!
《无风的日子》
无风的日子
雪是慢的
像月亮在缓缓褪着羽毛
树被一动不动摁在斜坡上
如我生命线上密布的分叉
静静兀立着
从儿时起
那些相看两不厌的树
就如同一盏盏油灯
点进我的身体中
不需反复推算
我早已认定木火通明之身。
印象中,打开大山的钥匙
一直在那些暧昧的根须中珍藏
它们说,扭动,引爆那泉眼
每一座山峰便汩汩绿起来
作为一个宿命论者
我已学会,在国运昌隆时刻
充分做到耳聪目明、轻手俐脚
生命线上那些平滑、通畅的部分
是属于我的祖国、亲人、朋友们的
而那些树丛样兀立着的斜叉
则属于诗歌
它们会像一只只噬影兽
汲走我生命中全部厄夜的水汽
《叶落》
被我目光消化若干次的刺槐叶子
又在鄙夷中滴落,山谷中奇妙的漩涡流
又一次夸张了它们的表情。
从地面传来的——
我的左脚和右脚踏过处
沙沙声的些许不同
我判断出,它们正在用另一种
我所不知的言语交流
但是,我仍然是矜持的
若干年来,我早已习惯
在世界伸出和解的手臂之前
从不率先出手——
当我用目光,把那些翎羽乱飞的叶子
焊接成了一只鸟,才送给春天
把那些纷落如雨的叶片
开凿成了一条河,才送给大海
如同我有权享受我的矜持
山谷有权享受山谷的沉默——
一边把肺活量开到足够大
一边 又把那些激越之音
滴水不漏地召回
因此,山泉是清凉的,泉中
小虾、石蟹、蝌蚪和贴紧水面的
刺槐叶片,也是清凉的......
《无辜的土壤》
一颗地雷可成功潜伏于一片土壤之下
一颗地雷样的西瓜却不能。
如一群蚂蚁对着哑木用刑,前者的疼痛是沉默的
如一群汗珠离开毛孔,前者的消耗是缓慢的。
但后者则不同。没几天,红色的瓜瓤会变成流水
黑色的瓜籽会变成鱼,像一个小小湖泊
在土壤中涌动着。饥渴的苍蝇、蚊子
会把那些酸腐气传播到很远、很远
如果有人碰巧经过这里,又是在一场雨后
准会被那些咕唧声惊诧,会突然怀疑
脚下的新鞋子是否张了口?
真正的陨殁不在土壤里,而发生在空气中
当菱形的人群穿过广场,走在最前的那人
世界将看不清他的脸,落在最后的
将损失掉背影。而走在最左和最右边的
每人可趁机藏起一只耳朵,甚至半张脸。
人群就像一朵花绚烂着,从不拒绝
花心内一丁点异味的传播
如果有人说,有一颗西瓜被土壤埋没了
准是撒了谎。这就和人群埋没了一颗地雷那样荒诞
当一颗地雷爆炸,人群将和尘土一起飞扬
而伤者将和惊飞的尘埃一样,满脸的无辜。
《今夜,双子座将点燃三个鹰之》
为纪念昨夜的双子座流星雨,匆草一首
一个我如何分解成千万个我?
千万个我如何幻化成千万只飞蛾?
千万只飞蛾又是如何
一只 一只 地扑向熊熊燃烧着的三脉真火?
今夜,我们隔着七七四十九个光年的苍茫夜空
来分享一颗小行星780°C的骤然疼痛
面对着不时划伤夜空的流矢断芒
你可以说,这是飞蛾的翅膀被光明擦亮
这是佛祖的肉身化作舍利万千
也可解释成,这是真理的碎片星星点点
我们对着它说爱情说诗歌说永恒,对着它
许下沉甸甸的心愿...
但我从那些一闪即逝的光影中,分明看见
那是一粒粒碳沫向火炉飞奔!
所谓的朝圣,不就是朝向圣者的一次投入吗?
我知道,此刻的太阳还是昨天的那一颗
还在以每秒150米的速度匀速自转
只不过,地球另一面
人群看见的是颗流着汗水的大太阳
而我们,看到的却是,太阳背面的
一颗小行星的汗流浃背
这是一场卑微者的殉道之旅
还是太阳鸟一场壮观地空中加油?
从此,每年的冬月将充满玄机——
唔,今夜的双子星座,点燃了自己
无人知道,也将三颗叫鹰之的星座点亮
一颗,从未熄灭,系我的前世
另一颗将提前燃烧,似我的来生
而中间的那颗,是一个幸运的过客
一下就检阅完了,两段挥汗如雨的人生!
《证据》
为纪念四十一周岁生日而作,据说,男人四十岁后,每十年矮去一厘米……
——题记
昨夜未有船只归来
灯塔又东张西望空忙一夜
只有蛾子们纷纭不息地应和着它
而现在,这些狂躁的发烧友们
翅膀摊开着,永远停止了煽动
像一场小感冒愈后,留下的一撮
小小碎片——
难道,把事物的结局部分摆成宫殿
就不朽了吗?
柏树的下半身皮肤烧焦后埋入地底
便不会再二次腐烂,而上半身
在亭亭玉立左摇右摆中化作纸浆
如同那尊“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
毅然跃入地狱的那部分被人铭记
而留在天堂的那部分将被人遗忘
我诗中描写的每一个清晨
都有着飞蛾合不拢的翅膀样的安逸
我诗中描写的每个夜晚
都有着烧焦的木炭样的黑——
再过二十四日零四个小时
我将正式矮去一毫米
我知道,这一毫米中,除了有血脉、筋骨
还将留下手指甲、心跳、眼神、坏习惯等等
让时间无能为力的证据......
《理性的爱》
娶一个年轻的老婆不叫本事,但让老婆年轻却是章程!把儿子、女儿当成太阳谁都会,但让他们变成一个太阳却不容易。——题记
在一个感性国度里
要学会做一个理性的子民
要把无边无际的爱
精确成1200吨!
逛市场
要带着厨子的嗅觉去——
选豆角老点的
土豆面点的
苦瓜要苦一点的...
(错了,这不仅仅因为
儿子喜欢吃豆角的子
女儿喜欢吃土豆泥
妻喜欢吃苦瓜败火)
那些蔬呀菜呀的东西
熟到好处才摘下,便没了戾气
咽到肚子里才不会民怨沸腾
就像那些焐熟的句子
弄到诗歌里不会张牙舞爪
买水果
要带着瓜农的眼神去——
选葡萄要选比李子小的
李子要选比柿子小的
柿子要选比苹果小的
这丝毫不能马虎。
在转基因时代里
这些瓜呀果呀的小东西
能坚守自己的本性
就和做一个诗人一样不容易。
转过身去时,果贩子咯咯笑
他们哪里知道
我这么做
女儿造句能恰到好处
儿子做算术准确无误
在苍茫宇宙间
我像一粒灰尘样蠕动着
但妻像一枚挑骨头的绣花针
从地球黑漆漆的大蛋壳里找到我
儿子像一条蚯蚓
从地球那一边一点点拱出来
找到我
女儿像一枚小雨点
从云层一厘米一厘米地滑落下来
找到我
这是件多么幸运的事呀
我要把1200吨爱
均匀分成120分、1200份、12000份...
然后,一小点一小点地
给他们
《呼吸之间》
白天,我们像一串项链
挂在城市的脖颈上
夜晚,我们像数不清的珠子
溶解在黑暗中。
是否有一条看不见的线索
在 我与我们
在城市的一呼一吸之间
穿进 穿出?
是的,能把那些盘根错节的雕塑群
暗暗拆解
我们才能俘获
那些隐匿其中
金蛇狂舞般的力道。
如果,每个清晨
从夜的喉咙深处被呕出的我们
都如同散落的花瓣
又凝结成一朵湿漉漉的蓓蕾
那这场小小的“重塑”之险
何妨一试...
傍晚十点钟
梦中人一点一点扭开
你心脏四壁上的螺丝
像释放一只活泼的电动蟋蟀
让它嘟嘟嘟地蹦向那个----
欢快的气息还温热着的
儿童游乐场
你那些多余的笑声
像一盏盏小巧的风铃
被偷偷悬挂进
远行着的薄雾怀中
(如果是雨后,它有可能成为彩虹呢)
午夜零点
你身体中一个笼子将打开!
你的肾脏像一只
猝然绽开翅膀的麻雀
一溜烟地飞向还在蓝着的天空
你那些多余的恐惧
像一滴滴鸟粪
被一路丢落在
正在眨着眼的野花从内
凌晨二点钟
你身体中某个闸门将开启
你的肝脏像一条
憨态可掬的老板鱼
摇头摆尾地游向粼光闪耀的海面
你那些多余的怒气
像一把把盐粒
已被融化在翻滚的海浪中
凌晨四点
你身体中某个花园的小门
吱扭,响了一下
你的肺脏像一颗
通灵的灵芝仙草
狡黠地朝向日葵、泡桐的枝桠间
翩跹闪去
你那些多余的忧伤
像一滴滴露珠
已被偷偷涂抹在
那些口唇轻启的叶脉上
唔,六点钟。天就要亮了
而你的脾,还在庙内
漫不经心地打扫
你那些多余的思想泡沫
正被它轻描淡写收入果皮箱中
那就用一场慢跑
去配合它吧...
生活在一个心肝脾胃
都在反复置换着的现代都市里
能让身体之船
尽情颠簸在那些鼾声的波涛中
是最幸福的。
这样,每个清晨醒来
你都如同从高空飘落下来
一片羽翎那样轻松。
这时,你不妨伸出个懒腰
耸耸肩,微笑着说:
唔,今天的太阳是新的
城市是新的,而我
也是新的...
《蛇说》
日子咬着日子,如鳞片
俯身万里长城上看山、观海
入眼的是中年的浩瀚!
六月天。日子攀上丰乳肥臀。
瓜果长肉,树长筋骨,叶子疯长叶绿素
每一阵清风吹过
都可鞭出满坡的虫蚁嘤嗡
这遍地蠕动着的腹部!
而滴落在山泉中的鸟鸣声是清凉的
贴地行走的蛇身是清凉的...
这是多么好的时节!
如有流矢暗来
腹中硕鼠正好隆起为盾
缘溪而下的
十里蛙声亦可用兵
有何惧哉
正前方 口中高举的三脉真火正熊熊
往后看 我迷人尾翼尽没于深山茂林!
六月天,观蛇天
光白影黑
一地硫磺味渐远
若 天可为弓 地可为弦
独舞之蛇正当为箭!
有何惧哉!
屈子为首
李杜为颈
东坡正扼七寸......
我舒为胸腹 挺为背脊
尚有万壑松涛旌旗般招展...
有何惧哉!
若时光的巨口幡然咬合
必是满口的汁液淋漓!
尔敢大快朵颐
我必奉上500年江山!
《猛兽》
身体散淡下来
隐匿暗处的那头猛兽
就会显形
它张扬、跋扈
蓬勃着理性的情欲
如海潮反复冲击海岸
它左奔右突中
把我的身体摇撼成
一座破碎的动物园
我把它的每次出生
都当做一个公元。
借来风,借来雨
借来白虹贯日、彗星击月
只为促成一个时辰
云蒸霞蔚、红光迸现。
如同内容对形式的
一次离弃
它的每次出走,都似远征——
都令我沦为一座
旌旗虚张的空城
它像团火焰奔驰在荒原上
点燃一切
又拒绝被一切点燃
它像荒原手中
一把时刻挥舞着的尺子
又拒绝荒原地测量
我渐渐爱上了它——
这份旁若无人的洁癖
它会于某个暴风雨夜
悄悄潜回我的身体
让我又一次
被他的戾气所伤
我知道,它 又遇上埋伏。
这没什么
败就败了,伤 就伤了
“要马鞭不要江山”
一直就是
项羽的一种败法
是的,真正的王即使败了
也不会穿上他者的衣服离战事
不会逃往一副
风水轮回转的扑克牌中——
纸做的江山是靠不住的
摸几把就旧了
更不会逃进一桌麻将里
不是血肉与砖石铸就的长城
也是靠不住的——
一点就“糊”了,一推就倒了
把平淡的日子酿成烈酒
用来祭天、祭祖
也用来供养它的血性。
我得感谢上苍
这些年,一直是
一口黑锅,我一半他一半
而我富贾一方的才气
尽来自一本族谱真传
还有你,这只桀骜不驯的猛兽
替我奔跑、出声
替我擎起了一个国的傲慢
《忠告》
太阳每天都是新的
要允许群众
为昨天的那一枚顿足疾呼
要消解对人群的敌意
但冲出人群时记得消磁
要相信时间的生物链
每天都在繁殖新的东西
总有人在不停地开放
招蜂引蝶
总有人在不停地枯萎
产下灵芝
要相信习惯摸黑赶路的人
总会第一个见到朝阳
要相信闪电
就是埋得最深的那条树根
而那些雷声
也是深埋地底的一声闷吼
不要随便相信诗人的谦虚
李白苏轼从来就没承认过第二
谁怀着一首真诗,谁就一怀戾气
若有人轻易地抵达了桃花源
对不起,那是场误入
不要随随便便净身出户
每一段历史
都是时代臀下的一颗舍利
要相信,所谓传统就是生孩子
谁生不出谁就没有了姓氏
在爬到山顶时
不要随意虚拟自己的对手
要相信自己的身体中
左边驻着关公右边扎着项羽
要学会在与自己的大声激辩中
拒绝一种不争而鸣
要相信鸟无头不飞
人无头不走的道理
在犬儒死掉的日子里
安心做条导盲犬吧——
总胜过那些
嗯呢嗯呢的蛙鸣
知了知了的蝉语!
《孤岛》
轮胎无休止地振荡着大地的情欲,
城市反复整固着的混凝土心脏,似已浑然不觉。
柏油路像一条条颤栗着的长腿向海边延伸着
厚厚的汗碱在叠加,散发着脱了壳的海蛎子味。
如同兀术入侵中原时,哞~哞~哞~的牛角号声,
每晨四点钟,对面楼搅拌机的轰鸣准时响起
朝阳把建筑工人的影子一批批倾泻在我的落地窗上
那座楼正毫无争议地把我曾引以为豪的24层踩在脚下。
阳光的钝刀在楼群上乱舞,昏头涨脑的墙壁似乎都在出汗
所幸小区内弹钢琴的孩子们,已经像老练的艄公,
已学会把自己越弹越远,我如孤岛淹没在那些音乐的波涛中,
其实我也一直在动,笨手笨脚地摆弄着那些汉字的砖头
只是如同海螺在壳内蠕动一样,屋子外面的人看不见。
每年七月,园中那株木芙蓉都做一回新嫁娘,
落英像一朵朵红云飘落下来——
落到径寸高的草坪上,令它们遇上一场久违的“花期”
是的,它们也似在出嫁,罩着齐刷刷的红盖头
这些命中骨轻的小东西们,已经充分懂得沐浴天意。
每年这时候,都会有人死于苦夏、营养不良
此刻还在攀岩的人,准像一条汗脊上的虱子——
走一步退回两步。还好我也学会了解构自己
一步变作两步,两步变作四步,四步变作八步...
就像院中那株老不死的白果树一样,向上爬着的叶子
一片比一片小着,却一片比一片嫩,一片比一片新鲜着。
《他是诗人》
此地的南瓜正学着美国加州的样子疯长
(如果冬天晚来一月,听说它们准会突破699公斤。)
花纹再丰富些,定可让北漂客的“蛋形屋”相形见拙
地瓜正在抢去太岁的风头,幻想的触须在地下肆意游走
如果再深入土壤几寸,就可能被误认成1200岁的何首乌
葡萄架滴答着紫药水,像一双双瞪大的“马眼”觊觎人间
诗人们终于长大了,玩游戏也懂得自给自足
如果是在野外,他们会学着朱洪武的样子摞草筐
摞得高的可以当将军,坐稳一刻钟还掉不下来就是王
当然有时草筐也会稀里哗啦全倒下来,那也不是他们的错
只怪从西伯利亚突然杀来的那阵龙卷风太他妈强大了
如果是在庙中,他们应该学会了怎样吃一头乳牛
会学着庖丁的样子,精确拆解掉胖乎乎的牛身。
牛肉入腹,头尾送人,或者把牛尾插庙前,牛头安庙后
(这简直和精通艾略特波浪理论的那些资深分析师相媲美)
如果运气赶上洪武帝那么好,一拽牛尾牛头就会在庙后哞哞叫
(什么,观众不够多?那有什么关系,观众多了就一定好事吗?)
央视春晚的椅子已经越来越伺候不了挑剔的屁股
那个满头大汗的魔术师刚小心翼翼完成隔案取杯
玻璃桌面暗藏的一个小小漏洞,转眼即被人放大成碗口
这导致第二天才看到春晚的人,嗓子里突然像卡个鲁迅
刚笑一半就笑不出来,看来仅仅靠听总导演的还是不行
听网友说,今年谁是小品王取决于谁敢朗诵羊羔体《徐帆》
可能昨晚我又一次喝多,白日梦一个接一个。先是梦见
南瓜籽、西瓜籽、冬瓜籽统统烂地不发芽,紧接着梦见
血淋淋的牛头牛尾坐地起价,而水淋淋的牛肉疯狂贬值
再后来梦见一帮黑衣蒙面的家伙在我身体里筑长城
他们说那个身子不是我,那只是一个盛时间的容器
而时间的内部则隐居着诸神,他们说,不要轻易磨平那些疤痕
那是众神之门,要常开着,让他们畅行无阻来去自由。
《徜徉在自己的名姓中》
万物徜徉在自己的名姓中,是最幸福的——
这会令偶尔的穿越,显出一览众山小般的酣畅!
柔软的蚌顶着坚硬的壳慢慢长大
每一寸肌肤都如同水滴般敏感
爬山虎总喜欢缘墙攀爬
迎春花大都在三月开
布谷鸟五月唱个不停,并没觉得腻烦
如果每一个新事物的出现
都能如同犍牛身体上内力迫出的犄角——
从皮肤微微发痒到犄角暗暗变硬
由感觉滑翔到质地的流线型将是多么美妙!
当你觉察到正被扑朔迷离的幻象诱导
只是如同东奔西走的风,踩上了哗哗作响的树梢
一首诗,新鲜的气息也正从远方逼近
而风,不会停下来
它还会一阵紧似一阵地继续敲打
从枝桠到树干微微地颤动中
去揣摩地下那些根须的神秘存在
你也不会停下来,似在荡漾着的海水中
捕捉着安静的盐粒...
当一首诗的身体长成时,它已经有了自己的姓氏
而你所有能撼动它的理由,已然全部用尽
这时你将惊叹,那些花纹、疤痕是你刻上去的吗——
这世上有名有姓的大物每天都在消失
而叫不上名姓的微生物每天都在滋生
在转基因时代里,如何趟过那些波澜不惊的河流?
圣僧拾得说,忍它、耐它、由它、敬它、不理它
在過些年你且看它,看它什么?
看那些轻易把自己姓名抹掉的事物
如何像浪费掉时间那样,把那些
随命而来的更稀少的自由也一并透支掉
《“类风湿”之战!》
风吹草低,十万大军前赴后继!
他们要开赴何处?
云的旌旗猎猎,雾的狼烟滚滚
阴霾的天空下,暧昧的芦苇丛中
有一场战争一触即发?还是
我足下的这条楚河汉界在复活?
而我体内也正传出异响——
大铁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
钉鞋踏在白骨上的咔咔声
私语声,磨刀声,骡马的嘶鸣,
椴木车轮吱吱扭扭地滚动声...
似有一队队的蚂蚁兵在调动
飞溅着酸的、麻的、辣的烟尘
什么人正在我的78关、206寨
妄动干戈?
什么人借我的草木之躯
引来天庭圣火?
好吧,为了彰显阵仗的天造地设
我选择中立,作壁上观
扔掉金诺芬、青霉胺、左旋咪唑的
废铜烂铁,扔掉拔火罐、针灸
这些无用的象征性物什
让天帝坐刁斗,摆令旗,
我献上肉身,一支笔,外加
一张冷若冰霜的白纸
第一阵金铁交鸣声传来——
我的小脚趾发出草尖般颤动
脚踝骨似受弱电袭击
它们在争夺什么?
我虽行过万里路
却没有在最高的雪峰上
采下过一朵雪莲
没有在古老的冰川上
刻下过一个漂亮脚模
更没有在天之涯海之角的岩石上
写下一句“鹰之到此一游”。
难道,它们在争夺
那些嵌入骨殖的荆刺、麦芒吗?
第二阵金铁交鸣声传来——
我的膝盖处如遇齿啮
似有无数只蛀虫在咀嚼着木屑
它们争夺什么?难道因为
那句“男儿膝下有黄金”的传言?
是的,我跪过天,跪过地,也跪过父母
但天公、地母投注我身的天机、密语
早被我的身体之炉
熔化为一枚小小水滴。
我没有母爱给他们。
更没有多余的一丁点父爱给它们。
难道,它们在争夺
那些风刀的断刃、霜剑的碎锋吗?
第三阵金铁交鸣声传来——
我的髋骨如受凿击
象一只只小啄木鸟在啄击着白杨树
它们在争夺什么?难道因为
“宰辅肚中能撑船”的那句俗语?
虽说此处靠近肥臀、宽腹
但我满腹诗文早遭虫蛀
呕不出点滴墨香
我的双股悬空,从未
在华夏大地争过一把纸做的交椅
难道,它们在争夺
那些吐不出的胃酸与误咽下的烟丝?
战争仍在继续!
它们置我的哂笑于不顾!
第四阵金铁交鸣声传来——
我的脊椎骨、肩胛骨、腕骨如受雷击
我双肩似扛满它们的雷霆之怒!
虽说,不久前我曾写下
“擎起一个国的傲慢”的诗句
但“问道于盲”声
依然响彻我的国土
难道,它们在争夺
一声虚妄的腹语——
“嗯呢”“嗯呢”的蛙鸣,
“知了”“知了”的蝉曲?
它们还在义无反顾?!
愈来愈重的金铁交鸣声
延着我的脖颈、下颏、牙齿、颧骨
鼻梁骨、眉骨依次上行,不绝于耳
我知道,它们在等待
最瑰丽的那道闪电劈过
揭开我的头盖骨
它们要看一看:
“我眼睛亮一下,飞鸟落下一只”
背后隐埋的玄机
好吧,我陪你们等待那一刻
我也想知道,一只打不开的闷葫芦里
究竟藏着什么天数?!
午夜时分,闪电狂舞,雷如密鼓
一场大雨,瓢泼而至!
一首诗作,金刚怒目!
天帝借着一阵喊杀声抽身而去
我福至心灵,又一次窥破天机
瞬间关闭头盖骨——
把金铁交鸣、交战双方一起禁闭!
我知道,它们也会像
普鲁米修斯吃掉的恶鹰一样
化作一条诅咒
每逢风雨夜,在我头盖骨内蠢蠢欲动
那就让它们等着吧
等500年后,获胜方化作一蓬草籽时
再一窝蜂破土而出!
组诗
一首好诗的十面埋伏
《一》
想象 一束光的入侵
被一滴水阻击
在一阵清澈的
折断 劈裂声中
水被闪耀
光被抚摸
想象 千手观音
每一只手心里
睁着一只眼睛
空气湿润起来...
《二》
想象 一泓深潭
被正午阳光摁着
一动不动
一滴蓝墨水
滴
下
来
想象一种完美侵略
这比蚂蚁更细小的队伍
游行在你的七经八脉
想象 海的晃动
或者你的身体
被另一个季节充满...
《三》
想象 一滴水
像一只透明的瓢虫
循着颤动的树稍
粗粝的树干
往
下
滑
想象 那些结、疤
所带来的
一辆古战车穿越栈道般
铿铿锵锵地震颤!
《四》
想象回到初生
目光 一寸一寸
延长着...
月亮越来越近
星星越来越近
天空的蓝越来越近...
直到 你又诞生在
一个懵懵懂懂的早晨
《五》
想象 云朵的手帕
反复擦拭着...
太阳明亮起来
想象冰面的异常撕裂
鱼群 像骤然出芽的种子
从裂缝中
拱出 一簇簇小脑袋
大口喘着气
《六》
想象 一颗星子的小去
银色的粉末垂布天宇!
而 兽群在化石里嘶鸣
力量 在雕塑中汹涌
音符 在曲子中攒动着
当你在一首诗中
深深陷入,又冲出
仿佛从时间的班车
忽然跃下,光 趁机拍摄了
你 一千个不同的影子!
《七》
想象 迷路
陷入桃花阵中
一模一样的桃树
一模一样的桃叶中
掩映着 桃子们
一模一样的笑脸...
想象 远足梭巡的蝙蝠
如释重负地归来。
而 婴儿唇间的那一抹微笑
已整整绽放一夜。
《八》
想象 月亮就是一条
酣睡在半空的美人鱼
口中噙着明亮的丝线...
而 渔夫们依旧对着大风撒网
网住了满天的鸟鸣。
想象 一座大山在冰雪掩护下
暗暗活动筋骨
而诗意的水渍
正从一面斑驳的老墙上
反复洇出,摹画着
月亮鸟的一个又一个影子
《九》
想象 玄机的弥漫
禅意的锤子 在一枚枚
熟透的核桃上敲击
想象 果仁的香气布满了庭院...
想象 每一缕清风吹过
都像一根银针
从你左脑进右脑出
心中的沉疴霍然而愈!
《十》
夜晚的口腔里
究竟在咀嚼着什么?
想象 一瓣油花
滑翔于沸腾的海面
想象 两种无法调和的美
永不止息的互动!
想象 每个夜晚
都是对白天的一场反刍
那些消化不良的舍利
从一个个虚弱的身体冲出
《诗性本恶》
人体的黑夜里,潜藏着恶的一个个泉眼,但诗人一一爱过它们
狼疮的万花筒
连夜从狼群逃离的人
周身长满狼的齿痕
这些春天般新鲜的疮口
都有着罂粟花的妖艳
在月光的不停翻动中
现出白森森的狼牙
而狼牙上,滴躺着
蚂蝗的口水...
这是一场永远进行着的人体刺青
这是一幅永远湿淋淋的水墨画
也是一个诗人真正想要的
他妈的最理想生活——
这迷人的万花筒!
骨质增生的谦虚
一个人的骨头不停地生长
而筋不长,肌肉血管不长
这准成问题,终有一天——
“筋之弦绷紧着骨之弓
吱嘎作响中
一枚箭簇轰然冲出...”
谁能化解这场不对等的角力?!
亏你想得出:
让太监变骄傲
让帝王学诚实
让一个桀骜不驯的诗人
变得像根面条一样谦虚
好吧,好吧
就请把这首诗憋回肉里去!
胰岛的记忆
闪电击中云朵
头发丝划伤胰岛
和一朵蒲公英样的初恋
飘过少女之心
结果,是一样的:
这由质变引发的量变
将不可逆转——
接下来,你只有
安静地坐在板凳上,看那些既像胰岛
又像少女之心的云朵
把一场越来越细的雨丝
一丝一丝地下完...
雨丝、胰岛素、爱液
这些太像诗句的东西
意识到珍贵时来势已疲
而那些被哄大的孩子
走不出多远便跑回来
去找寻童年的一把钥匙...
肺结核的战争
咳咳咳,咳出几瓣桃花!
这不是魔术师在变戏法
也不是道士在玩撒豆成兵的幻术
而是一个诗人在咏诗——
“谁的体内囚禁一场战争
谁的唇边迸溅着火星!”
我手真能写我心吗?
在这场无边无际的内耗中
作为旁观者的诗人
也只能借来上帝之手
隔着胸腔平衡下
两个国剑拔弩张的火气
《空桶之惑》
(一)
楼下那株半老杏树
在杏子落尽叶子枯黄时刻
竟然扑哧又开出一支
从行人不屑的目光中我分明看见
瞧,这多么地不合时宜
这多么像我——
一次次徒劳地弯过早年的一些枝条
让那些在早春之前冻僵的骨朵
在镜中再开一次
(二)
无风的日子
云朵们有着神仙般自在
一旦两股莫名的怒气相撞
便激起漫天的哗变
他们是如何轻易地
一下子确认了自己的性别?
当“雷”掳走那些不规则震颤
炫彩也被“闪电”一次拿完
我坚信,“雨”的无数双细密针脚
正于我丹田处萃聚。
习惯于在丹田处放一只空桶
倾听那些滴答声,始于20年前
(三)
早晨生下中午中午分娩晚上
日子像条大河哗哗流淌
谁都知道,融入它便可生生不息
但每个截取者
总是不小心弄断它的基因。
只有鹅卵石摆出了最舒服的姿势
这帮圆头圆脸的家伙
竟然把缺失带来的痛感
一次次转化成了力量
在身下开掘出了,一个个
不大不小的蛋壳型墓地!
(四)
一首诗距离另一首
到底隔着多远的距离?
我已习惯,在中年的一场小小癔症里
反复走失。
当一炉香慢慢燃尽
满屋子沉默的味道渐浓
蟋蟀的鸣叫把夜色调的不咸不淡
(很像一盘焖豆角上缭绕的香气)
被幻觉包裹的我,如同被湖水浸透的木头
轻轻一碰,掉了下去……
我知道,在某些去处,某些被错过的纸条
未曾漏雨的云朵,棱角尚在的鹅卵石
会再次颤动或发出异响——
(五)
被黑夜反复擦拭的太阳
每天都是新的
被反复汲干的深井
每天都是清凉的
当每个清晨醒来,唔
昨夜那些,让我麻一下、痒一下
疼了一下的意象,依旧清晰可辨
这是多么惬意的事——
如那几只正趴在墙壁上休憩的
大腹便便的蚊子
轻轻一拍,粘我满手的O型血
长诗
《枭夺食》
夜间赶路,看清事物的轮廓
比实质更重要。
在鸱枭暧昧的低吟声中
那些在白天古旧水墨画般淡去的远山
又现出猛兽般的狰狞。
如同落噪归静,那些离身体远去的魂魄
又星星点点回到万物体内
像一座座空城又被黑衣士兵占领!
我知道,无尽的黑暗深处
定有觊觎的鸱枭在悄悄潜伏
它会伺机攻破那些不设防的梦境
掠夺他们的计谋与食物。
有时会寄身于某个魂灵
嵌入一个即将分娩的母亲梦中
在婴儿体内种下一场裂变。
有时也会偷袭中年的刹那间恍惚
令你在一场内耗中
不自觉地把不惑修正为悬疑。
被夜晚的枭声惊醒的人
定会在白天某个时刻打起瞌睡
以补偿这段梦境的缺失。
比如,千年不胜的兔子
还会在跑道上一次次驻足
利用短暂的领先,把它的时间
像剥洋葱一样,一瓣一瓣掰给乌龟
而乌鸦也还会把叨在口中的肉
一次又一次让给狐狸
它们不知道,那是砥枭干扰了它。
行百里半者九十!
人到中年,面临一场进化
还是删繁就简?
古有望洋兴叹的汗血马,
舍去鬃毛蹄骨跃入汪洋,
于是有了马首龙身的海马族!
而久盘不得舒展的龙弦,
则蜕变成了一只望空而叹的蜗牛
在大河边飘忽的苇叶上
像一滴小巧露珠缓缓滑动着。
它们是如何厘清着
时间与空间的焦距?
我知道,身畔蒲公英般
飞来飞去的小小魂灵中
每一个都将背负一袋精神的血浆
但哪一个又将是鸱枭所化?
面对一树红彤彤的果子
却有着性别、责任、荣耀、尊严不同的内核
你将挥刀何处?
你要知道,在历史的词典里
千里为“出”,读“重”也未尝不可
二山为“重”,念“出”亦顺风顺水
在人民的宽宥中,今夜捏在你手心中的
每个汉字都如酒杯,斟满着英雄泪
《阿拉斯加鲑鱼传奇》
昨日偶然看到大马哈鱼(鲑鱼)的洄游历险视频,竟被它感动的落泪了,那就临时做一回它的代言人吧。
据说,阿拉斯加的橡树叶
都是鲑鱼变成的
在每一片叶子落地之前
都被橡树们悄悄刻上了“落叶归根”
无论那些叶子飘出多远
都会像衣锦还乡的游子那样
万里迢迢赶回橡树的身旁。
它们载满异乡财富的身体
也会像注入分解酶的营养袋那样——
一滴一滴融化进橡树的根须里
然后,在春风吹来的时刻
像一只只初生的鸟儿飞上枝头
在海洋中,每一条鲑鱼的大脑
都是一个嗡嗡转动着的雷达
时时刻刻捕捉着天空的蛛丝马迹——
是的,对于它们来说,
天空中每一只一闪而过的鸟儿
都是一台B2隐形轰炸机——
都会把来自阿拉斯加的最新消息
像投掷一枚枚炸弹般播洒在海面上。
等到它们四岁的时候
这种感应会变得愈加强烈——
天空的云朵哼唱着阿拉斯加的情歌
星子们呢喃着乡间的古老传说
在月亮琴缠绵悱恻地弹奏中
大海的胸腔也被撩拨地愈加起伏跌宕
是的,是它们该启程的时候了——
在第一场暴雨来临之前,
它们已簇集在海口
隔着断流之河与阿拉斯加遥遥相望
是的,它们准备好了——
身体早已蓄满优质的高蛋白脂肪
一点火星便可熊熊燃烧!
肌肉早已注满力量,
筋骨早已塑满阳刚,
宽阔的太平洋装备了它们强健的体魄
也锻打了它们无坚不摧的意志!
此刻,每一条鲑鱼都是整装待发的十字军骑士
每一个都是即将荣归故里的远征将领!
尽管,张着血盆大口的食鱼鲨
正像一台台巨型收割机隆隆开过来
就像收割秋后的田野那样——
随时随地可把它们纳入硕大的空腹中
但它们依然浑然不觉——
在乡思中沉醉着,跳跃着,欢呼着,翻滚着
上紧发条的身子在刹那的缓冲中咔咔作响——
在逆流而上的阿拉斯加河流中
它们已不再是嗡嗡转动的雷达
面对丰美的食物,它们闭紧了嘴巴,关闭了胃囊
甚至,连眼睛也不再眨一下——
此刻,只要开着嗅觉就足够了
只要能嗅到橡树汁、黑土地的气息
它们就是幸福的。
但此刻,在天空盘旋的白头海雕
才真的是B2、B3轰炸机
每一架都可向它们发出致命的一击
而虎视眈眈的灰熊
正像一辆辆坦克朝它们碾过来…
但它们依然我行我素浩荡前行
关闭的大脑雷达只反射出两个字:向前,向前…
到了,快到了——
终于听到大瀑布雷鸣般的掌声了
阿拉斯加炊烟的香味正越过大瀑布
像一条长蛇缭绕过来
爱斯基摩人的舞蹈、伯恩山犬的汪汪声
像一股股暖流包抄过来
瞧,大瀑布酣畅淋漓的掌声
不就是在欢迎远行的游子归来吗
它们的身体再次充电脂肪再次燃烧……
近了,更近了,此刻大瀑布的玻璃幕墙
可以清晰地映出它们的身影
那些掌声已经化做一万面进击的战鼓声
它们的身躯再次弯曲、缩紧
像一张张绷紧的强弓......
而一头头膀大腰粗的灰熊
早已像一个个老道的巴西守门员
狡猾地抢占了每一个有利地形
单等着这些疲劳足球队员
身球合一的最后一跃——
谁才是胜者?
它们没有时间去想
弯曲的身子瞬间绷直
每一条鲑鱼便已是一枚离弦的箭簇!
是的,它们的很多兄弟
射入了灰熊的血盆大口中
它们更多的姊妹
撞上了瀑布边缘又伤痕累累地抛落…
这没什么,它们绝不是跌坐在地
望世界杯球门兴叹的中国足球队员
在灰熊咔嚓咔嚓嚼着它们同伴身体的当口
它们又发起了第二次、第三次冲锋……
它们胜利了吗?
在大瀑布上方平缓的浅流中
它们亮闪闪的银鳍
像一垄垄驼峰拖曳而过
它们此刻是放松的,坦然的
尽管居高临下白头海雕
此刻正像举着判官笔的牛头马面一样
慢条斯理地打量着它们——
掂量着它们身体中所剩不多的养分
但没有一条鲑鱼是左顾右盼的
是的,它们要回家
没有什么能改变它们身体的方向——
它们的头就是箭头
永远朝着家乡
它们的尾就是箭尾
永远朝着大海的方向
它们终于抵达了——
在阿拉斯加微波荡漾的湖泊中
似有一万双大手缓缓伸了过来
把它们揽在怀中——
是的,它们又回到母怀了
此处的水才真的是羊水呀
即使它们闭着眼睛、嘴巴,关掉嗅觉、听觉系统
它们也会从丝丝轻风中
体察出母亲的乳香。
是的,此刻它们就是王
它们终于脱掉了厚厚的乡愁——
脱下了大海强加给它们的银灰色伪装
换上了家乡赐予的久违的红妆
如同金榜题名的举子,洞房花烛的新人那样——
它们金冠蟒袍、凤冠霞帔
它们精神抖擞,它们欢呼雀跃!
阿拉斯加一年一度的财富盛宴就要启幕了。
当雌鲑鱼用尽最后的力气在身下刨出一个个坑
把它们比金子更珍贵的鲑鱼卵——
一粒粒火种播下
而雄鲑鱼也喷射出生命的最后精华
它们也将完成生命中最后一次涅槃
把它们最后的打工所得——
壮大了几百倍的身子献给家乡,献给橡树
雄鲑鱼的肉身就像一只只掏空宝石的红布袋
在水底慢慢招摇着
而雌鲑鱼则像一片片枯红的叶片
静静伏在根的上方——
一窝窝随时可燃起熊熊火苗的火种旁——
多么壮观呀!这世上还有什么
比死亡更伟大更壮观的视觉盛宴?!
在春天到来之前,每一条鲑鱼
都是水底一面面鲜红的旗帜
在冰层下飘扬着、飘扬着……
而此刻,橡树的根须
正像一条条细小的鲑鱼从湖底游过来
从它们躯体中盘旋穿过
它们的灵魂,
它们储存在鱼骨里鱼鳞里
最后的养分
正顺着那些根须向橡树奔去——
我知道,此刻,那些橡树们
正张开宽阔的怀抱迎接它们
就像上帝在天国张开怀抱
迎接每一个桂冠诗人那样。
是的,那些鲑鱼就将变成一片片
金光闪闪的橡树叶子了
我从心底为它们欢呼——
和枝头那些即将落地的
橡树叶子的欢呼声融合在一起!
《八十岁,我拒绝写下一句墓志铭!》
也许四十年后,我八十岁时
才知道脚下这条走了六十余年的路
是老子、苏格拉底、马克思的
还是屈原、东坡、波德莱尔没走完的
不过,这已不重要,重要的是
我已尽得“前可见古人,后可见来者”之欢
身前有五千年细嚼慢咽的数百前世
退可以守,可以像触角碰到异物的蜗牛那样
瞬间把柔软的躯体缩回坚硬的壳中
我身后亦有五千年大快朵颐的数万来生
进可以攻,像出膛的璀璨烟花那样一往无前
是的,对于一个诗人来说
四十岁之前,他有权属于自己,属于爱情
但当他四十岁时,他将无条件的属于整个人类
我用去八十年,只不过
镂刻着一条龙身体上的一小块鳞片
陪我散步的这条11岁的伯恩山犬,
是第四条还是第五条,我记不清楚了
还好,它和我都还能在无色无味的空气中
津津有味地嗅着
对于我,它已经相当于128岁高龄
从三年前,我就发现了它眼神的变化,
它守望我的目光,似由爱戴悄悄转化为爱怜
我知道,不打扰它,就是对它的最大尊重
是的,我们已习惯了这种互不干扰地滑动。
有时候,我停下脚步来等它
是它又从古老的树丛中发现了新鲜的气味
有时候,它也会停下来等我
是我又在暧昧的枝叶间发现了些许神秘气息
诗人啊,那些神采奕奕的大气象
不就是由这些气息一点点荟萃成的吗?
为了躲避时空那些瞬息万变的锋芒
我已经像一条老变色龙一样狡猾了
从不随意搬动桌椅的位置,甚至
连衣帽架上的衣物、书柜里的诗集
桌上的鼠标、键盘、墨水瓶、笔筒、烟缸
也从不轻易移动它们。我不会
让“气息异常”控制我的房间。
因为会“躲避”,我将性格保管的那样好
八十年了,依然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对于我,山川、大地、河流、天空、云朵
都是空心的,猛兽、牲畜、昆虫、鸟儿、鱼儿
的身体,也都是空心的
它们的内部,我都不止一次抵达过。
多年来我一直喜欢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
在每一条路上悠哉悠哉地“消失”着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随时随地消失”带来的魅惑力
像一滴水融于大海那样,在人群中消失
像一棵树融于树林那样,从原野消失
有时还会缩小,像啄木鸟那样躲进树洞里
像一个音符那样躲进一首曲子里
像一个意象那样躲进一首诗里...
那些像一闪一闪的充电器般的星子们
是在不厌其烦地为我充电吗?
当我像个“大”字躺在床上,我是开放的
我的78关206寨四十年前便已打通
我似能听见那些生生不息的电波
像一条长河在我身体上哗哗奔走的声音
每个白天,我都温习着那些马匹的站立之姿
每个夜晚,我都模仿着蛇们五体投地地潜伏
这些不言不语的智者,一出生便汲取了
那些储存在身体里的天意,它们能告诉我
一个诗人八十岁的肉身还有多少秘密可言?
我用去六十年,反复修改着那些静物的表情
如果哪一个命名是强制的,我便要承受
“指鹿为马”带来的戾气反噬之苦
它们会像窃贼永远花不掉的赃物那样
在我身体中布满淤塞,阻挡那些“能源”的通过。
当“桑树气破了肚,柳树笑弯了腰”的情形
真的出现,诗人啊,上苍已摘掉了你头上的王冠。
而那些恰到好处的命名
也会令我享尽女娲造人般的无穷乐趣。
当那些生生不息的“电波”
在我身体里“击空明兮泝流光”
我仿佛看见,那些不该故去的死者
从坟墓中翻身坐起,衣袂飘飘奔向天堂
我仿佛看见,那些灭绝的物种
互相搀扶着,从遥远的池沼、粪水中钻出
抖落身上的泥淖,一溜烟奔向蓊郁的森林
此刻,我是幸福的。这世上
还有什么比“复活”更伟大的工作?
当那些浩浩荡荡的天风
翻动着枯黄的玉米叶,也翻动着我
我也不止一次发出唏嘘,我要不要
把诗人最后的一句墓志铭写出?
这些年,我不过像一个尽职的牧羊人
一次次把愤怒的羊群赶入一个羊圈
获得一整个小房间膨胀的力量
我不过像一个尽责的厨子
把那些酸的、甜的、苦的、辣的物质
反复放入一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中炖着
直到它们凝铸成一种最单纯的味道。
不过像一个不厌其烦的大海
把那些长的、短的、粗的、细的
乖张的、规则的、暴跳的、舒缓的河流
反复卷入宽腹中,制造一种不规则的涌动。
是的,这些年我只不过重复着这一项工作:
把那些愤怒的、清醒的、酸的、甜的
生猛的懦弱的意象,都圈入了
一幅既悄无声息又杀气腾腾的八阵图中。
而此刻,我的眼神依然懵懵懂懂
我的脚步依然踉踉跄跄
我闭上眼睛,万物燃烧
我睁开眼睛万物假寐
有多少狡猾的物种,仍然在飞快的进化?
我还要去俘获它们,重复俘获它们!
此刻,我拒绝写下墓志铭!
当第一阵秋雨鞭打在瘦瘦的蝉声上
60年前我说,不过是一把吱吱响着的电锯
即将滑下夏天的脖颈,似有什么在解体。
40年前我写到:不过是一块烧红的烙铁
在水桶中吱吱吱地淬火,似有什么东西在变硬
也似有什么东西在成型。
今天,我将这样形容它们:
像一块脂肪在烧红的锅底上吱吱吱地融化着
似有什么物在消失,也似有什么物在产生。
是的,我还有机会修改它们,反复修改它们!
我反复新生着的末梢神经仍像婴儿那样丰盛
我毛茸茸的触觉仍像丰腴的蚌体那样敏锐
当一闪烁迷离之物又被我感觉之螯瞬间钳制
我全身体细胞将又逢一场绚丽的裂变
就像60年前,第一次将阴茎准确送入阴道
我双股微微战栗,鼻尖上渗满细密汗珠!
《大风》
一
大风 像个东奔西走的厨子
叮叮当当忙乎一夜
在一把莫须有铲子的翻动中
那些耸着红鸡冠的
红枫、黄栌、柿子、槭树林
正在九月的大锅中炖着
于烟瘾撩拨的阵阵饥饿感中,我反复看见
一盘酱褐色的陈醋凤爪。
我辗转反侧,身体之船
始终泊不上一片平静的海滩
仿佛 也在九月的锅中炖着
没有了树叶之蚕
沙沙地啃食天空
没有了车前子、矢车菊
匆匆奔跑着的蹄子
九月的节奏并未放缓
狮子座的流星雨,依然大把撒向海面
撒向沙漠化的人间。
整整一个九月,我又未出声
红润的舌头依然深埋于断齿
如被囿于皇宫别院中的帝王
苦参柔不克刚之难。
我知道,诸多未能激活的记忆
正随九月的大风流逝
如一簇簇亮晶晶的鱼群逃离化石
二
大风呜呜地推着地球的碾砣
在一个每一寸都吱嘎作响着的碾盘上
静静摆放着高粱、苞米、谷子
直到行色匆匆的你,于蜻蜓点水的醒悟中
一点一滴意识到它们---
那些粮食或者种子
大风撕开一个又一个漩涡
如同解除地球头顶的一个又一个紧箍
我于阵阵松脱的空明中
仿佛又一次看见众仙、上帝皱巴巴的老脸
而死者与生者
正在同一排座椅上联袂坐着...
如同,二十岁的人
总喜欢看见二十的人摧营拔寨
四十岁的人
总喜欢看见四十岁的人斩将夺旗
于猎猎风中,我反复看见
四十岁的东坡,乘风归不去
翩跹孤鸿影在琼楼玉宇间徘徊
四十岁的默温,扇动着沉重的翅膀
向着羽毛纷飞的月光疾奔
而四十岁的先发,正率众无名屯于斜坡上...
我知道,须臾间的晦明不辨
不止于风间密匙凑巧打开了时空之锁
从感到到看到,无人知道
我迈出一步用去十年之难!
三
大风过处,前倨后恭
弱者s形的舞蹈深处
集成着变了形的纤维组织
而那些无人关注的黑暗中
正有某些不易察觉的细节暗暗滋生
金刚石正幻化成石墨,沙粒幻化着水晶
野外的桑树与椿树,树上的杜鹃与斑鸠
已不止一次交换过身体...
活在一句“剩着为王”的祖训中
我常于飓风的中心发着诘问
此生我将反射谁的光芒?
来世又将哪个发光体映照?
大风反复揭开土地的一个个疤痕
我仿佛看见,某些深掩之穴正在空出
王气黯然,像流着汁液的蛋壳...
是什么人把一个个金质王冠
塞满了易燃的稻草?
却让一颗颗迟迟烂不去的,骄傲的头颅
在阳光下,光溜溜地无处容身?
在大风反复渲染的粥状情绪里
我对着一堆玩偶,反复揭下标签又贴上
似从一堆转基因蔬菜中
一遍遍徒劳地分离出原生态苹果和梨。
在远处波涛起伏的水面上,从异域飞来的水葫芦
正像一场癌变无边无际地扩散
那些常开不败的花朵像高举的庆功杯
在大风中叮当作响...
唔,大风奔涌不息,沉渣泛泛而起
有落叶升上楼头也有新芽呱呱坠地
于今夜铺天盖地的线索里,我将独自嗡嗡转动
不,用转动摆脱一种转动!
就像一张快速刻录的光盘,把上帝、
米老鼠和一辆呼啸而去的中华轿车
一起不露声色地刻进我身体的脉络中
四
如同狐狸轻含着鸡的脖子,但不咬实
孟加拉虎放牧着猪群,但不惊起它们的慌乱
大风正裹挟着时间浩荡远去
天空悄悄拔高,云层暗暗加厚
精气泄尽的原野,如一幅旷久的国画
迅速黯淡下去,而我这个独立原野的画中人
正如一滴日渐灰白的墨迹,若有如无。
又一年九月,寒号鸟又在旷野徒劳疾呼
“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将益深”
“君有疾在肌肤,不治将益深”
“君有疾在肠胃,不治将益深”
田野空空荡荡,杳无回音
大风义无反顾,一去不归。
风声鹤唳中,山岭正冒起浓烟
我仿佛看见——
空心的红杉在燃烧
断臂的银杏在燃烧
长满肿瘤的洋槐树在燃烧
它们合不上的衣衫
正裸露出失血的骨头——
我很想在这株
从屈原年代到来的红杉树上
死去一次再活过来
在这株从苏轼年代到来的银杏树上
死去一次再活过来
在这株从鲁迅年代到来的洋槐树上
死去一次再活过来......
是的,我身体中总有一群人在奔跑
但我是我的集体
不是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
我很想让思想的小脚丫
到那些人迹罕至处旅行一次
哪怕滚烫的沙石、尖利的蒺藜
刺得脚心生疼...
大风裂帛,白露成霜
我听见世界的大棋盘咔咔风化中
落叶纷飞正将胶着的棋局覆盖
无人关注局中正闪出一个小小空档——
有一枚吱吱叫着的棋子
此刻,正在我颤抖的手心出汗
只是我不落子,谁人知道
那是一“帅”还是一“卒”?!
五
大风像个气急败坏的法官
对着院中无辜的柏树、银杏、老榆树刑讯一夜
露台上间或有重物落下,似惊堂木不时啪的一拍!
大风不知道,那些树老早就有着我的脾性
每到冬天,又聋又哑,一言不发
那些频频从树梢划过的尖啸
其实,只是大风自己的几声咆哮
作为一个靠感应活着的人
我深知每一棵树都是自己的史官
那些刻在年轮里的疤痕
有些是大风的有些是雷电的、霜雪的
而有些,则是它们自己刻上去的
那是它们一次次拷问自身留下的证据。
每画完一道年轮,那些树们
便把一年的话说尽,再也无话可说
这些树对时光没有觊觎之心
从来不曾追问“别处的意义”
就像我,虽一直对项羽、诸葛、曹雪芹们
没有后半生而耿耿于怀,却从不喜欢
把那些过完的日子再过一遍
这跟别人不喜欢把嚼过的馒头
再吞咽一次 一样——
对于我,童年就像从石缝中突然爆出的
是的,石缝太窄了,它夹扁了我的脑袋、四肢
甚至,整个身子也是扁的,而每一步行走
并不是向前,而是侧着的、迂回的。
我的少年,就像一只灰鸭子
边 在污泥中打滚,边 长出洁白的羽毛
而我的青春,就像蒙着脸参加一场场派对
有权接受一个个“假面舞会”的结局,而过程
则只是想象中的。
而现在,唔,现在多么好——
像一棵铁树在沙漠中独自开放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独自聆听那些从骨缝深处传来的
噼噼啪啪的花开的声音
从朝阳冉冉升起的从容步态中
从稳稳落在枝桠的鸟儿们温润的脚爪上
我判断出——
杀鸡儆猴的大风又一次徒劳远遁
是的,最终的拷问源于我们自身
在我的身体里——
一首诗咬着另一首诗的尾巴
正自觉链成一道浩瀚的万里长城
而每个城垛口,都有一名神祗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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