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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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穗的女人

  《墓地里的神灯》之五

  作者:金刚

  幼时读唐诗,与白居易的《观刈麦》相遇,至今成诵。但诗里所说农妇捡拾麦穗的“田园风光”,我在很长时间里得不到印证。后来下乡到北大荒,收麦多用“康拜因”,也全不是《观刈麦》的意境。在后来读了米勒的油画《拾穗者》,仿佛异域异曲而见出同心同工,但毕竟不曾见识过那段生活,到底有些隔膜。我就以一个城市人的浅见,以为那种现实的景观早该成为陈迹了。

  有一回走太行山,在滹沱河上游宽缓的谷地里,见了一次诗人、画家早已描述过的神秘“现实”——几个无梦的农妇,捡拾着田间的麦穗!我料不到生活至今真实到这般样子:如诗如画!我想,“拾穗女人”的景观在生长于黄土地的艺术家们看来,也许是太过与稀松平常了,但是我的确体验到了一种缓缓浮动、气蕴朦胧的神秘感……现在,我把这种神秘感归因于现实主义的“如如之性”。

  《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第三十二节:“不取于相,如如不动。”意谓说法者当如法性而说,勿生心动念。《尔雅·释天》:“二月为如。”疏曰:“如者,随从之意,万物相随而出,如如然也。”说法之际,恐怕听法者胶着凝滞,所以用“如如”来作譬喻。现实主义的“如如之性”,就是现实主义的原自本真自然状态的本真自然。这种“如如之性”的艺术,毋须作者“生心动念”,一切细节、场景只须“相随而出”;但是正因为如此,成就了现实主义的伟大。这种现实主义又是与先锋艺术并行不悖的别一种令人悸动惊奇的艺术。

  人类的真实情况(心理的、行为的、社会的等等)决定了艺术家的审美取向。但生活中更多的是单纯、平淡和卑琐。在这种“几乎无事的悲剧”(鲁迅语)中,“现代艺术家相信一个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乞丐的确比坐在宝座上的国王还要美……”(米勒的一位艺术辩护人语)庸常、平凡的生涯不仅仅是生涯,它甚至是一种气氛。现实主义传导的正是这样一种气氛。人物或形象浸泡、沐浴在气氛中,令人感觉到了神秘生命的颤动。你注视她,她如电影镜头的定格,;你背转她,她忽然生发出许多毛茸茸的触角,引发了你漫漶无边的联觉。人类这个物种在苍茫无垠的空间里只居一隅,在无始无终的时间中只占一瞬,当他翘首茫茫宇宙时,我相信他遭遇了无数盲区。但他仍在日光下忙碌着,包括拾取一些遗穗用以果腹这样的小事或是大事。这就是为什么一些庸常、平凡的生涯——“在草屋里纺纱的管家妇,在刨凳上推刨子的木匠,替一个粗汉包扎手臂的外科医生,把鸡鸭插上烤扦的厨娘,由仆役服侍梳洗的富家妇;所有室内的景象,从贫民窟到客厅;所有的角色,从酒徒的满面红光到端庄少女的恬静的笑容;所有的社交生活或乡村生活:几个人在金漆雕花的屋内打牌,农民在四壁空空的客店里吃喝,一群在结冰的运河上溜冰的人,水槽旁边的几条母牛,浮在海上的小船,还有天上、地上、水上、白昼、黑夜的无穷的变化”(丹纳《艺术哲学》)——一旦被艺术家所捕捉,无须生心动性,只将那生涯的氛围相随导出,就令人感觉到了神秘。

  当更多的先锋派弄着“荒诞”时,我却觉得用了艾略特的标准批评《观刈麦》,用了康定斯基的标准批评《拾穗者》,正不失为一种“荒诞”了。先锋派艺术尚未成功,同仁们仍须努力精进,但拾穗的女人仍神秘地生存着,在滹沱河畔,在太行山里,在蓝色的天空下,在黄色的土地上。

  《旧约·传道书》:“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我不知道米勒的后代是不是还在巴比松村拾穗;白乐天的后裔们至今却仍在滹沱河畔拾穗。现在,那如诗如画的一幕生活场景又复现于我的眼前,与它叠现的是米勒那阴霾天空前凸出三个司命女神般拾穗女人的油画像;场景外是旷古的宁静,唐国诗人白居易的吟诵响成了老迈、苍凉的画外音:“……复有贫妇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遗穗,左臂悬敝筐……”

  一块不大的麦田里,刚刚摞起了几个麦垛。远处(另一块田地里),停着一辆载满麦杆儿的牛车,一个轮廓不清的人用一种工具将大地上的麦杆儿高高挑起,另一个更加模糊不清的人立在牛车上(半截身子陷下去),黑豆似的晃动着。我的眼前,几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挎着柳条筐,弯腰俯向土地。土地像磁石一样吸附着他们,她们浮缓着,摇晃着,将遗穗拾入筐里。身后几个泥孩儿,光脚踩着麦茬儿,追逐一只刚刚孵化的秧鸡,它正顶着半只破裂的蛋壳吱吱叫着乱跑……天空飞过了三叉戟,孩子们叫起来。一个女人把握成拳的手垫在腰后,很费力地抬起头来看看天空。我见她阖动了几下肿胀的眼睛,再一次将腰深深弯下。没有梦……

  (本文写于198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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