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游
临江仙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
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
景佑三年夏。夷陵县。
夷陵县的天气确实有些闷热,尤其是风雨欲来的午后,蝉鸣声声旨在说一件事,雨就要来了,荷叶田田的池塘里,莲花开得正好,粉色的娇嫩,白色的高洁,毕竟是洞庭鱼米之乡,有三千桂子十里荷花。行人都知道将要来的变天,匆匆的往回赶,可这时的池塘边却坐着一个垂钓的人,他着一身飘逸轻缓的白袍,广袖随着头上长长的发带迎风而舞,那风像是被他的突然出现搅乱了似的掠得急促而纷繁,却不曾影响到他静坐的从容和唇际笑意的闲雅。似是对天气毫不关心,只是痴痴的望着池中纹丝不动的饵,不曾被任何事情打扰。不一会儿,天就阴了下来,细线快被狂风吹断了,那人依旧纹丝不动,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路上行人甚至都顾不上奇怪的看他一眼,都狂奔回家,遗他一人在漫天席地的昏暗中。雨点砸了下来,池塘泛起了一圈圈涟漪,不一会儿雨越下越大,他去依旧不动,脸上的笑容还越来越恣意的盛放。
就这样坐下去吧,回去又要挨骂了,今天还是一无所获呢,连水中的鱼都要跟自己过不去吗,他想。
任雨水将飘逸的白衫淋透,狼狈的贴在他的身上,只是幕天席地的雨水而已,世间难得的纯粹啊,他有些感慨。
忽然觉得自己头上的一片天暗了下去,他抬头,是一张少年的脸和一把打开的伞,他看上去不过十六七,俊朗中仍带有一丝浅浅的青涩,但双唇紧抿,神情含着一抹超出他年龄的庄重与严肃,穿的也不是长袍,而是一身淡青窄袖劲装。
“你为什么坐在这里淋雨?”少年冷冷的问。
“我没有淋雨啊,我在钓鱼。”他严肃地回答道 。
这样的答案让少年猝不及防,他双唇抿的更紧了,皱了皱眉,“不会再有鱼了,雨下得这么大。”
“可我还等着鱼开锅呢!”他展颜一笑,在雨中竟是潇洒的光华。
少年看他白衫旧得有些发黄,除了钓竿,身无长物,满脸雨水,以为是哪里落魄的寒酸文人,于是骄傲扬了扬头,
“是吗,还是去亭子里躲躲再说吧。”有些温柔的善意。
“公子这般善意,在下要是拒绝,岂不辜负公子一番美意,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于是马上站起来,长衫玉立,雨水顺着他深邃的轮廓往下滑,他抬眼看着少年,眼神直指人心。 少年有些发窘,避开他的眼光不去看,把伞偏向他说:“进到伞里来吧。”
等他站起来才发现,他比自己高,他不得不把手举高一点,好让伞可以遮住他们两人,可是事情没有那么简单,走了几步他的手就开始发酸,而身边的男子竟是一幅全然未决的表情,只是继续保持和煦的笑意,直直的看着不远的茅草亭,他不做声强忍着,继续撑着随着他走,终于到了,他长舒一口气,对于自己好意帮助这个来历不明的傻子加疯子的行为很是后悔,清秀的脸上有了怒容,他不做声,拒绝再跟他讲话。
“哎呦,我的脖子,酸死了,公子你的伞真是又小又薄,还有你是不是太矮了,我为了迁就你,一直低着头,脖子都快断掉了!”
少年气不打一处来,竟然有这样的人,自己好意帮助它,帮他撑伞,带他避雨,一点也不感激还在那抱怨,最让人气不打一处来的就是他竟然说自己矮,怎么说都是挺拔少年的标准身材,哪里矮了,明明是他太高了好不好。
“你嫌伞矮,干嘛不自己撑伞,你知道我支持了这么久有多难受吗?”他再也无法忍下去,索性爆发了。
站在他对面的人不做声,眼眸里难以言说的复杂光芒在流转,直直的投向他,他还是支持不住,低下头来,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太凶太过分了。
忽而他笑了,让所有山色雨景瞬间失色的高贵光芒,这个笑容几乎推翻了少年对他的落魄文人的定位。
“伞是公子的伞,我怎么好意思要公子把他给我来拿呢?” 他神经郑重,带有半分严肃半分委屈的对他说。
他几乎绝倒!
想来还是不要跟这个人说话,看来自己总是要给他气死。等雨一停,他们就各走各路。就当没有认识。
“轻舟短棹西湖好,绿水逶迤,芳草长堤,隐隐笙歌处处随。无风水面琉璃滑,不觉船移,微动涟漪,惊起沙禽掠岸飞。”是他在轻轻的念出这首词。
好词!少年几乎要惊叹了,无论平仄押韵还是意境都是上品,自己自幼随父亲学习诗词,也算是小有所成,但这首词如果只是这个人在刚刚的一瞬间就做成的话,他就真的要甘拜下风了。
“怎么样,好词吧,你想夸就夸吧,看你憋的挺难受的!”语调里尽是早已把他看穿的意味。
他几乎又要绝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反驳,可是他的骄傲让他不敢这样,于是绞尽脑汁一定要反击,要回应。
“春深雨过西湖好,百卉争妍,蝶乱蜂喧,晴日催花暖欲然。兰桡画舸悠悠去,疑是神仙,返照波间,水阔风高扬管弦。”
略略顿了一会,他故意高声吟出这一首词想要和他。
看到这次终于让他有了吃惊的神色,少年目中已然点亮的傲然神采,和唇角转瞬即逝的透露着自信讯息的淡淡笑容。他自认自己刚才竭尽全力的这一首词至少不比他的差,总算稍稍压了他的风头,他有些得意。
“怎么,公子也去过西湖吗?”他吃惊的问。
愠怒和失望使他彻底绝望了,推翻了自己和他斗下去的决心。
“没有,只是顺着你的词继续往下写而已 。”明显的愤怒。
一阵寂静,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
“西湖真的很美呢 !”他突然压低了声调,几乎自言自语地说,目光投向远处的雨帘,眸中尽是回忆和过往的波光粼粼。
“群芳过后西湖好,狼籍残红,飞絮蒙蒙,垂柳栏干尽日风。
笙歌散尽游人去,始觉春空,垂下帘栊。双燕归来细雨中。”
他又吟出一首,然后沉默半晌,他忽然哀怨的低语:“希文,这些你还记得吗。”
希文是谁?少年本能的反应,对他的好奇在心中逐渐累积,还是忍住没有去问,
他看见他强迫自己的眼中突起的潮湿雾气渐渐散去,带着让人沦陷的无辜笑容问他
“对了,公子,我们今晚吃什么鱼?”
这一句终于把他击溃,“什么吃鱼,你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我什么时候说过要和你吃鱼来着,从刚开始就神经兮兮的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我只是好心不想看你淋雨而已,再说我根本不认识你,我怎么知道你想吃什么鱼,再说我根本不想吃鱼…”他有些语无伦次,对面的人继续无辜的望向他,露出明显的委屈神色。
“哦,我知道了,我这就回池塘边再去钓去。”一副被人欺负的样子。
“什么啊,这么大的雨开回来,疯子!”看到他单薄消瘦的背影,他不知道怎样又对这个奇诡的陌生人心软了。他乖乖的走回来,继续笑嘻嘻的望向他问:
“那我们吃什么鱼!”
少年已经气得脸色都变了,狠狠地从嘴里挤出两个字
“甲鱼!”
阮郎归
南园春半踏青时,风和闻马嘶,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长蝴蝶飞。
花露重,草烟低,人家帘幕垂,秋千慵困解罗衣,画梁双燕栖。
“我现在在问你,为什么把我拽的这家酒家里来,现在雨停了,我要回家,你也自己回去吧…”
“恩,我们吃什么样的甲鱼呢,清蒸还是红烧,我比较喜欢红烧耶,甲鱼味道浓一点会比较好吃!”
少年已经气得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个人生气了,他放弃与他争论,坐在那一言不发。
“什么!没有甲鱼,好过分,他想吃的。”说着一指少年。
“我什么时候说…”他扛要开口辩解,他一挥衣袖阻止了他。
小二很抱歉得看着他俩,一个劲的赔不是。
“啊,怎么办,那我们吃鲈鱼好了。”
“小二,我们要一条鲈鱼和两壶烧酒,要快哦。”
“我不会喝酒。”
“我知道,你看,这家酒肆太简陋了,没什么好吃的,不喝酒的话会很无聊的。”
“你在这喝,我要回家。”
“虽然我们一见如故,真的很投缘,但是才第一次见面就请我去你家,好像不太好吧,不过如果你坚持请我到你家吃饭的话,我真的不介意。”
他已经彻底无话可说了,看见此时对面坐着的人的笑容在烛光下有些奇异的邪气,
“对了,请教公子尊姓大名。”
“吴缜。”
“啊…噢,你可以叫我永叔。”
“我没有问你,我也不想知道,陪你吃完这顿,立刻放我走。”
上菜很快,不一会儿他们点的菜都摆在桌上,很香,本来有些饿了,于是不再理会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开始埋头吃饭,可是他一开始就灌下去半瓶烧酒,白皙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又开始喃喃的絮语:
“希文比较能喝酒…我总是输给他就是了…”
不一会儿,谁都能意识到他已经醉了,他开始望着他低诉自己的事,他无法拒绝,因为他落寞的神情像个被遗弃了的孩子,于是吴缜沉默着听他讲。他的目光有灼灼的热度,加上酒的缘故,他的清俊飘逸蒙上一层落拓不羁的意味,可他不得不承认,即使这样他仍然很有魅力。
“希文就是太正直,我一直劝他不要这样直言进谏,谁都知道沉默是在朝廷保全的最好的方法,可他一直不听我的话,执意上书给皇上,结果…结果…我不能让他一个人…我才给皇上上奏替他辩解…”
皇上?这个看起来落魄如斯的人竟然会跟皇上有什么关系吗,吴缜一惊,一想到酒后胡话不可当真,遂不予理会。
“小缜,你也喝啊,”他戏谑的笑着。
“小缜?!”自己什么时候成了小缜了。
“小缜,你脸红了…”
“你说够了没有,莫明其妙的疯言疯语,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已经过了酉时…”
自己家教一向很严,即使已经是十七岁的少年了,父亲依然严厉的要求他早早回家,每天的任务就是诗词经典,父亲才气纵横却一生不得志,家道虽不致中落,但目前状况他绝对不会满意的,他知道父亲把自己一生的豪情与梦想都压在儿子肩上了,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的生活有些刻板得让人窒息,可是一想到父亲,他只有默默忍受着一切。
通的一声响,对面的人突然栽了下去。
“不胜酒力还要喝这么多,真是。”
终于找到他的弱点了,吴缜得意的看他长长的睫毛粘满忧伤,闭着眼睛露出令人心疼的表情,吴缜忽然有些恍惚,虽然他的眼睛依旧清澈,他能看见许多过往的倒影。
“好重,怎么这么沉,”他想搬动他。
“客官,怎么了,需要帮忙吗”,突然店小二过来问,客人不多,所以他能很快注意到这桌的异常。
“这位客官是醉了,您赶紧把他送回去吧 ”
“送回去,我都不认识他,怎么知道他在那里”他愤恨的道。
小二有些不解了,眨眨眼睛看着他。
算了,已经解释不清楚也没必要解释了,等他醒来好了。吴缜想。
“怎么了,”一声长而尖的声音传来,是掌柜的闻声赶来,他长的很胖,他用他肥厚的手掌托起他清瘦的脸,忽然像触了电似的的弹开。
“这… 这不是… 县太爷么,赶紧叫衙门里的人来把县太爷抬回去。”他吩咐小二。
县太爷,这个荒唐的人是县太爷,怎么都不敢相信的吴缜,愣在那里,
“客官,您不知道吗,他是夷陵县令——”
“欧阳修。”
明明应该醉倒的人却突然抬起头来,补充了这一句,还向吴缜眨眨眼睛。然后又倒了下去,吴缜已经彻底被他气疯了,想到既然有人不久会来认领他,自己的责任也算尽到了,于是拂袖而去。
自那次邂逅已经过了八天,似乎自己的生命并没有出现什么重大转机,与县太爷的一面之缘并没有带给他什么麻烦,除了那天回家后费尽心机与父亲解释,仍然没有结果,于是挨了一顿不小不大的打,已经习惯了,父亲近乎严苛的教育在他身上留下的斑驳痕迹,他已经数不清了。
可是令他疑惑的是为什么有些事能始终停留在发生的那天不肯走,不停在他脑中盘旋,让他有一些以前从没有过的感觉。
算了吧别想这个了,乡试的成绩虽然不错,但远不能满足父亲了,还要准备来年到京城去赶考,吴缜需要更大的荣耀来填满那个无底洞,这样残酷的循环似乎忍让吴缜有些累了,他其实是更向往他的生活方式的呀。
“小缜,快出来…哎哟…我快撑不住了…”
似乎听到是谁在飘渺的喊他,循声望去,墙头突然多出的脑袋差点没把吴缜吓死,还以为是美女蛇呢,是他!
夷陵县令欧阳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哎呀,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呆会再解释,你现在赶快爬墙出来,我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仿佛把他看穿似的,一语中的。
“快…”
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鬼使神差的就这样跟他走了,甚至做出了从六岁以后再也没做过的事情—翻墙逃跑,只知道他有沉稳有力的臂,牢牢地抱住他,力气出乎意料的大,他一下子被拽过墙去,跌进他的怀里,从来没有和谁这么近过,母亲早亡,父亲只有威严没有慈爱,近到可以闻到他发间的墨香,近得可以看到自己在他瞳中的倒影,从来没有这样近过。
后来他知道,以后也不会再有,只要有人在二尺范围内,他会本能的避开或后退,他不是讨厌靠近他的那个人,只是讨厌那种太近的距离。
突然那个人没站稳,就这样跌了下去,幸好,墙下是一片软泥,他在他的身上,并没有感觉到很疼,是他保护了他。
“啊 小缜你好重啊,真是的,家那么难找我还去翻本县的户口就算了,墙那么高,害得本老爷费了多大力气才爬上来,疼死我了,胳膊疼,头疼,屁股疼,我疼得快要死掉了…”
“小缜你们家要好好修…”
“等等,你不是找我有重要的事吗。”赶快打断他的碎碎念,他问道。
“啊…哦…是吗?”他无辜的看向他。
“我被摔傻了,你赔!”
他还有什么好说,自己从来也不可能了解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到底有什么陷阱,他不做声,狠狠的瞪着他。
“好吧,”他装出一幅害怕的样子,对,是装出!
“今天是端午节,我想吃粽子划龙舟。”
“你要吃粽子你自己吃去啊,划龙舟你不知道到江边去,关我什么事…”
“我想和小缜一起去。”
“爹要我看的书还没看完…”
“你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看别人的人生,那你的人生呢?”他忽然正色道,与其有不容置疑的气势。
仿若被雷击中,吴缜愣在那里,为什么他总是想到我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只是他一瞬间的正经很让他吃惊。
“好啦,走吧”忽然恢复到玩世不恭的态度,他又绽放出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
就这样他直接牵住他的手,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那,仿佛太阳,忽然就拉着他跑起来,他的脑袋此时一片空白,只是跟在他的后面一路奔驰,他回过头来对他笑,夏日的繁盛花影投在清秀的脸上,那笑容明艳的仿佛自己就是唯一的光源,可又虚无的仿佛随时会化去一样朦胧,吴缜忽然很怕失去这一切,便狠狠地把这时光把这场景刻在心里。
不知跑了多久,树林尽头,豁然开朗,光线一下子强起来,他逼自己把眼睛睁开,忽而看到江边已是人声鼎沸,锣鼓喧天,数十艘龙舟横在江上,想来自己一直埋头读书,不知道人间还有这番胜景。
“本官今天要与民同乐!”
欧阳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到高台上高喊,留下他独自站在人海中,他忽然觉得这种仰望的姿势让他觉得幸福,有光芒,有希望。
浪淘沙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小缜,你现在一定很高兴吧!”他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在热闹之中回到他的身边,悄悄附耳对他说。轻轻的吹气让他的耳根有些痒痒的。
“本来端午节赛龙舟的风俗由来已久,我看到去年的比赛觉得太陈旧太无聊了,今年本县令对制度做出重大革新,”他得意洋洋的说:“本来游船式竟渡较为普遍,一般像什么龙舟六只,戏于湖中,船上有七圣、二郎神等装饰,划船人戴大花、卷脚帽子、穿红绿戏衫,像演戏一般。这些龙舟也进行速度比赛,终点夺标。可是我觉得这样傻死了,于是创意横生的本大人今年指定水域邀集各乡龙船前来“应景”。不争名次,只表演技巧。我还打算今后几年让这种形式轮流在各乡举行,每天一景。我知道这会让有些乡村开始看重“龙船景”的,凡外村嫁来的妇女,看到娘家来的龙船“应景”,就要和丈夫、小孩带鞭炮、饼食,划小艇去表示欢迎。百姓之间,就会亲如一家啊,今年黄家村和李家村都要进行龙舟比赛。赛龙舟分两段进行。上午辰时开始的称为“游龙舟”。两个村各自将本村供奉的神像置于龙舟之首,以罗伞盖之,还要把村中长老及有身份之人请上龙舟。以“八音鼓乐”伴奏,在河中缓缓飘游,称之为“游龙舟”。午时以后才称之为“赛龙舟……”。又是他长篇累牍的自吹自擂。
“我一直都想问你一个问题,你究竟多大了,可以这样为老不尊。”
他突然愣住了,“进步了啊,小缜,都是我教导有方,我早知道你到处散布我是个不良中年,可是我很负责任的告诉你,我还不是中年呢,我去年二十九。”
他莞尔一笑,今年三十,吴缜巧妙的掩饰住了他的吃惊,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都看不出来他已经到了而立之年,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认为他不过二十出头。
吴缜看到江上两村共有龙舟六只,百姓们称之为红龙、黄龙、肉龙、白龙、乌龙、还有一条龙头高翘,酷似昂首吐气的毒龙‘饭铲头”,每条龙舟有二十多名年青水手身穿各色背心短裤、很是威风,以鞭炮为号。一声炮响,鼓声擂动,水手们一声呐喊,有力的双手挥动木浆,水花四射,龙舟有如脱弦之箭,在河中飞驶。两岸观众如云,人头涌动,鞭炮声,喝彩声,响彻云霄,与龙舟上水手们的呐喊声相互呼应,岸上河中成了一片欢腾的海洋。
看他像个孩子一样自豪地看着自己的成果很满意,忽然也会笑得很纯真,他抬头望向他,突然被他发觉。
“怎么样,很崇拜我的英明神武,奇思妙想吧!”他笑,他也笑了。
“小缜,你也会笑啊?”
午后强烈的阳光让他的侧影透明的像快要消失在阳光里,吴缜忽然牵住了他的手,他们被淹没在人群中,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他感觉到手心的温暖,欧阳修闪过一丝吃惊的神色,但并没有侧过脸看他,旋即轻巧的笑了。吴缜觉得自己越来越依恋他了,虽然他从不给人可靠的感觉,可是某种坚强如暗香一般令人安心,他从来不会收拾自己的情绪,从来都是顺其自然的人啊,所以他从来不曾讨厌他。
自那天以后,他常常随他出去东游西荡,粘知了,钓鱼,放风筝,赏花赏月,斗词,他觉得自己的人生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直到遇见他,结局是荒疏了学业,让他有些羞愧,自己是不是已经堕落了,还好经常与欧阳修切磋磨练,诗词功夫很是见长,父亲严厉的神情都有所和缓。
“县令可以这么闲的吗?”有次他问。
“啊,本大人可是无为而治,没看到境内一派太平景象吗,你是永远不会了解的。”
吴缜觉得是不是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发了芽,长出来,忽而就在时间的流逝中长城参天大树,有时候望着他,心里会有一种痒痒的感觉。
“下来!”,从没有听过这么严厉甚至有些颤抖的声音,“看看你最近都干了些什么,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竟然连你做了什么都不知道吗 ,我一直觉得家里的院墙有被爬过的痕迹 可我一直不会想到是你,我不想想到是你…”就在一次例行爬墙的过程中,他终于被抓住。
“爹…我…”终于无言以对,即使跟欧阳修在一起时,他也总是有隐隐的负疚感,面对父亲的责难,他不想再说什么,低下头来。
“过来,跪下。”几乎咆哮的吼声。
他跪下,没有丝毫犹豫,父亲的拐杖几乎挥了过来。
“吴公,近来可好,好久不见。”是他笑嘻嘻的破门而入,
“县令大人,”父亲勉强抑制住怒气,“登门造访有何贵干,”毕竟是本县县令,即使是世族大家,也没必要轻易得罪。
“啊,我来邀请令郎参加今天文人集会”他客气地说。
“多谢,不用,有我教导他就好,县令大人对犬子似乎关心过分了”说着做出送客的姿势。
吴缜很尴尬让他看到自己现在狼狈的跪在地上的样子,脸上甚至还有泪水。
“我只希望您不要一直通过打他来解决问题。”他从未有过的郑重神情浮现在脸上。
“大人,这毕竟是家事,您还是不要过多干涉为好,草民也会很为难…竖子不肖,还请多多包涵。”吴缜知道自己父亲的顽固和倔强。
“您不觉得这样对令郎太不公平了吗,即使要他读书出仕…是,这都没错!可是不要干涉过甚,他是一个人,他不是你的附属品,他有自己的想法和人生。”
吴缜从未看到玩世不恭的他据理力争些什么,父亲的脸气的铁青,他知道已经滨临暴发的边源,他也没有看到父亲这么生气过。
“草民…恕难从命,难道让我把儿子交给你,让他继续跟着你不学无术的闹下去,您已经是县令了,他还连进士都不是!”吴缜看到父亲的身体狂暴的颤抖。
“好了…你不要说了!我自己愿意听爹的话,用不着你一个外人来指手画脚!”
欧阳修愣住了“外人” 原来我与你这些时候不过是闹着玩,我终究还是个外人,
“好吧 …我走。”他转身的背影是萧索的落寞。
吴缜后悔了,他还没有走出他家的门,他就听见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知道说出去的话如同覆水难收,他看着父亲,终于意识到这件事绝不可能圆满。
当天晚上,他拿出所有叛逆的勇气跑到县衙去找他,其实可以从大门进去,可跟他在一起这么久,似乎习惯了爬墙。
庭内月光如水,疏影横斜,
他看到庭院中他孤独的影子,“对不起…对不起”,他越来越心虚,只是不说出来的话,他会憋死的,他一定要说,他真的错了,他知道自己伤了他。
他慢慢走向他,他的眼神空洞,似乎没有看到他的样子。吴缜忽然觉得心疼,这个人已经在不知道什么的时候进入他心里的秘密花园,他给他所有的特权,为他惹父亲生气,为他允许自己去向任何不知道的地方,允许自己卸下所有的骄傲来向他道歉,只要明天还能看见这个人趴在墙头叫自己小缜。
他的眼中有朦胧的醉意,他幽幽的看着他,勾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小缜…你来了,你第一次来找我哦。”
他冲上去抓住他的手:“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也想像你一样自由,只是他毕竟是我爹,没有人比我更来了解他的苦。”他已说出口就后悔了,自己说的超乎想象的多。
欧阳修的眼睛不再清澈如昔,有混浊的阴影,那种寂灭的眼神让他的心刺痛起来,月光很冷。
“是吗…我自由吗…谁又了解我的苦。”他忽然出现狂乱的神色,用力拽他的手,把他揽进自己的怀里,低下头用唇堵住他的唇,有冰凉的泪水和咸咸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心都要被捏碎了,但是竟然没有一丝反抗的力气,就这样沦陷在他的怀抱里,灵魂仿佛沉沦入深潭,再也找不到任何依凭,月光下他的光华太过耀眼,吴缜闭上了眼睛。
一个又长又深的吻,除了一丝慌乱,因为他的温柔,吴缜没有别的不适,喃喃的叫他的名字。
“……永叔……”
欧阳修想他自己一定是疯了,可是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他了吧,他不想被拯救,也不想被原谅,只是月光太冷了,当他心中的光源熄灭,他只能够依靠怀中这唯一温暖了。他很喜欢他那种沉静秀逸,恍若大漠里一股清凌凌的雪水。所以,这样也许没有什么不对吧……
吴缜痴痴的欣赏着欧阳修脸上,每一道英挺的线条,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崇拜和满足。他的手心很温暖,带着他朝着无边无尽的深渊里,堕落,飞翔。他沉醉了,他也沉醉了
吴缜伏在床上,半幅锦被胡乱裹着身子。直到日上三竿,他都没有力气起来。他承认,他对欧阳修的是全心全意的,可也是不掺一点渣滓的,就像腊月的初雪一样洁净透明。他的却单纯,但绝不迟钝,他知道心中的感情,只是有些难以面对,怎么一夜之间……会变成这个样子呢?头痛欲裂。他翻了个身,忽然看见了对面的铜镜。镜光闪闪,把这间小小的金屋,映成一个奇异的境界。那一刻,有一道光芒折射到他裸露的雪白脊背上,然后渗透进去,滋润着每一层肌理,每一寸心脾。他觉得自己的身体深处,渐渐发生了一种奇特的变化。
欧阳修却不在。他以为他只是因为尴尬暂时逃了,明天还是会出现在墙头的。
可是第三天,第四天,还是没有,从那以后,欧阳修再也没有出现。
后来他才打听到,原来是皇上一纸御令,欧阳修被召回京,复任馆阁校勘。
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庆历三年春,汴京。
庆历仁宗皇帝在召对中,对范仲淹、富弼等特别礼遇,多次催促,要求他们立即拿出一个使天下太平的方案来。于是在一片改革呼声中,范仲淹、富弼等人综合多年来的改革意见,并加以补充发挥,于庆历三年九月将《答手诏条陈十事》奏折呈给宋仁宗,作为改革的基本方案。 这个方案所提出的十事是:“明黜陟”、“抑侥倖”、“精贡举”、“择官长”、“均公田”、“厚农桑”、“修武备”、“减徭役”、“覃恩信”、“重命令”。范仲淹认为当时改革的中心问题是整顿吏治,裁汰内外官吏中老朽、病患、贪污、无能之人。仁宗采纳了这些意见,连续颁布几道诏令,规定:第一,改革文官,第二、严格恩荫制。限制中、上级官员的任子特权,防止权贵子弟亲属垄断官位。第三、改革贡举制。第四、慎选地方长官。第五、改进职田法。第六、减徭役。 范仲淹的各项改革,在当年和次年上半年陆续颁行全国,号称“庆历新政”。
当吴缜到达汴京的时候,这已经是全国皆知的事情,其实一直知道他不是看上去那样无所谓,没个正经只知道开玩笑,他有他的理想他的抱负他的壮志未酬,如 天似乎再度垂青他了,又给了他一个机会,虽然要从头做起,他应该还是会很高兴的吧。他酸涩而又甜蜜的想。
自己虽然是名正言顺的来汴京参加礼部举行的省试,但其实心里明白真正的目的是他,已经是知谏院参事了啊,自己与他之间,已经不只差了十三年的光阴,三千里的迢递,还有地位上的区别吧,他已经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县令了,可还是忍不住会想到去找他,这大半年来自己心里一直渴望一个答案,只是找他要一句话,不管什么结果,只要他再看他一眼,再叫他一声小缜就好。
可是 ,首先要做到的事就是好好考取功名,毕竟这是自己唯一与他接近的路了。在客栈里吴缜总是一个人闷闷的喝酒,这些日子倒是把各种鲈鱼试了个遍。
省试的前一天,吴缜已经什么都看不进去了,十多年的付出不在乎这一天了,清明时节都城汴京热闹非凡,他决定出去转转,城郊沿汴河逐渐向城内铺展。城外村郊几座茅舍、小桥溪水、杨柳依依,枝头刚刚泛出嫩绿,使人感受到初春的意境,农民正在田垄菜地耕作,乡间小路上驮运货物的骡驴,恬静而安宁。接近内城,商贾行旅增多,逐渐繁荣热闹起来。汴河是漕运枢纽,商业交通要道,河里船只往来,首尾相接,或纤夫牵拉,或船夫摇橹;有的船满载货物,逆流而上,有的船靠岸停泊,正在紧张地卸货。横跨汴河的是一座规模宏大的木质拱桥,形式优美,宛如飞虹,故名虹桥。桥上行人如潮,桥下水流湍急,舟楫相争,正好有一只大船要穿桥而过,但桅杆还来不及放下,眼看着船头就要撞上虹桥了,船工们有点紧张,有的死死地撑住船舷,不让船撞上桥梁,有的用竹篙奋力顶住桥洞,以免被湍急的河流直冲而下。一些身手矫健的船工则立刻去降下桅杆。与此同时,桥上也聚了一大群看热闹的百姓,有的人扔下绳索相助,更有几个胆大的甚至跨越到拱桥的栏杆外,一手拉住栏杆,另一只手挥舞着、喊叫着好像在指挥,桥底下还有二人朝船上招呼,奋力拉绳相助,紧张之情连路过的吴缜都想去帮忙。
汴京城内外茶肆酒楼、作坊店铺、民宅、官府衙门,屋宇错落。街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骑驴的、挑担的、抬轿的、问候的、休闲游玩的,男女老幼,士农工商,三教九流,应有尽有,百业兴隆,热闹非凡。这就是他所渴望的大宋的样子吗,为了这他离开夷陵头也不回,可是大宋已经繁盛如斯,自己荒芜的心又有谁来管呢。
他不知怎样转到知谏院参事府门口,他极力否认自己的故意寻找,可知到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鼓起勇气颤抖的敲门,放弃了爬墙,尽管他的技术已经很好,管家老人开了门没有多问,引他进去,府中虽然简朴但是精致,仆人很少,看得出主人清淡的生活。看到他在书案边的身影依旧英挺清瘦,他的心跳的几乎窒息,所有的话凝结在唇边,只是看着他,开不了口。
倒是他先抬头开口,“虽然皇上御令我主持这一次的考试,但你来这儿,我也不会对你有任何偏袒,何况这次实行糊名法,你总不会指望我认识你的字吧!”他的目光如利剑一样咄咄逼人。
吴缜无论如何不会想到,这就是他的答案,他想过他会拥抱自己高兴得欢迎他的到来,或者至少客气的请他坐,与他叙旧一如故人,最不济是装作不认他,把过去推卸得一干二净,可这又算什么……绝对想不到是这样啊!他的心微微的颤抖。
他的鄙夷是清冷的,却掷地有声,他终于有了答案,原来自己在他心中,不过是个趋炎附势的小人,三百天的思念,三千里的路,不过是三句话,他终于知道自己不过是他游戏人间的一个插曲,寂寞时的一个安慰罢了,他会一直潇洒的往前走,他会有拥有更多更美的风景,他不会再回头看他一眼,那个晚上和夷陵的所有记忆都已经被他埋葬了,干净的甚至连衣袖都不用挥一下,他不想再记得,他于他来说不过是旧人罢了,现在他已在他的希文身边,再也不会需要自己了。
他冷冷的看他,嘴角的弧度依旧优美,带着无言的讥诮和嘲讽,想来这样的拜访他已经见得多了,应付自如,可是自己要怎样应付,他拿出所有的意志不要自己崩溃于他的面前,他的倔强与骄傲不允许他这样。于是绝然转身,离开。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转回客栈的,汴京夜间的繁华在他看来不过是流动的风景,永远也不属于自己了,还有他,他不曾想过如他才华横溢可以属于他,至少让自己属于他吧,可是就在今天,连这样的权利都被否定了。
“你怎么还是老样子,就不能温和一点的拒绝吗。”范仲淹轻轻的叹一口气。从偏厅走出来的青年俊朗非凡,带有儒士的温和和风度翩翩,眉宇间有镇定自若的正气与坚定。
“希文,我还不是为了你,”欧阳修以调侃的口气回答。“难道你不记得当年我听到高若纳抵毁你之后竟然写信给自己的顶头上司左司谏,骂人家身为谏官,却不为你进言辩解还私下抵毁你,是趋炎附势,趁人之危的小人,非但不才,更是“君子之贼”!身为谏官,不帮皇上辩忠奸,眼见贤达贬官待罪而能出入朝中面不改色,是“不复知人间有羞耻事尔”!骂得我那叫一个痛快淋沥!”他停了一下,遗他一个玩世不恭的笑。
“未了还说他高若纳若认为我不贤当遂,那你今日此书正好说明你是我的之“奸邪之党”,正好拿着此信上朝告发,你若非狂傲之徒,怎会有如此胆识与勇气!结果,高司谏一怒,持你的《与高司谏书》上朝,你随即被贬出京城,作了夷陵令!你这简直是自讨苦吃!” 范仲淹带着惋惜的神色,遗憾的皱着眉。
“你认识我多少年了,我就是这个脾气,我不想改,也觉得没什么好改,我正准备上奏一封《朋党论》,我要旗帜鲜明地指出朋党“自古有之”,区别在于君子是“以道为朋”而小人则“以同利为朋”。“以道为朋”,则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终始如一。这样的朋党,是国家、朝庭所需要的!我要明确表态,自己以道与义与范公等结朋为党,图的是振兴国运。言外之意,就是要他们知道保守派是一群为已之私利结为一帮,陷害贤达之士的小人了!怎样,这样岂不快哉!”
“你这样如此旗帜鲜明,全然不知明哲保身而我行我素的行为做法,不碰个头破血流才怪!” 范仲淹无奈的斥责他。
“好吧,可我这是为了你啊,你还不明白吗,希文。”他故意酸溜溜的道。
“好吧,我投降。”知道他开起玩笑来就没完,他赶快收兵。
“咳咳……”
“希文,你怎么了……你的病……”
“不碍事……一直都是这样你还不知道吗……”
“我哪知道会有这么严重,在夷陵的时候收到你的信说你病了,害我担心得要死,跑到池塘边钓了一天的鱼……”他不满的嘟囔着。
“啊…这有什么联系吗?”他望向他,无可奈何的笑。
终于等到发榜,知道自己中了二等进士,吴缜并不怎样的高兴,只是因为终于对父亲有了个交待,欣慰的叹了口气,自己的成绩不是最好也不是最差,一等称进士及等;二等称进士出身;三等赐同进士出身。只是运气好赶上皇上拔擢人才,便得了个不大不小还算清闲的官可做,感觉似乎离他近了些,可上任不到几天,就被上司叫去冶游,这也算是本朝风俗自己也不是完全不知道,可第一次应付这种场面还是不得要领,被几个姑娘灌酒的时候,他还羞的不知道做什么好,可就是偏偏在这里,他遇到了他。
他一个人坐在中厅听人唱曲,为他唱的姑娘长得是妓院里难得的清丽,他醉眼看他,唇边是风流的效益笑意。
他还是看到了他,除了醉意什么也没有的眼神,吴缜永远不会忘记,这算什么,自己不过连歌妓都不如吗,所有的期待不过是他看一眼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屑一顾,他所有的痛苦都快破口而出,却在快要质问他时被上司拉走,“这不是最近的大红人欧阳大人吗,还站在那里打扰大人干什么……”他强迫自己眼中的雾气散去,却驱赶不了心中的寒冷,终于在那天晚上醉的一塌糊涂。朦胧中他听见那个歌妓唱:
今日北池游
漾漾轻舟
波光潋滟柳条柔
如此春来又春去
白了人头
好妓好歌喉
不醉难休
劝君满满酌金瓯
纵使花时常病酒
也是风流
后来,他试图忘记他,但根本做不到,他关注他的一切事情,他的官职变化,他的新政,他的修书,他的诗文,虽然自己只能在角落里看他,虽然会有痛彻心肺的感觉,他无法放下一切,他知道自己的倔强顽固酷似父亲。曾有几次在官府擦肩而过,他的目光从不曾在他身上停留,忘了吗,难道都可以忘记的吗,叫他如何承受,他们的一切不过是个梦,还是终究会醒来。
他从同僚那知道他最近在修五代史,便试图以最后方法引起他的注意。
“欧阳大人,”他企图以同僚的语气打开话题,他客气的望向他,微笑的点点头,这一笑又重新燃起他的希望,“拜读了大人的《新五代史》,下官作了《五代史纂误》,不知大人怎么看?”他的语气因为紧张而生硬而冰冷。
“哦,我最近太忙,哪有功夫看着种书。”
哪有功夫看着种书,真是惨忍,他宁可被他讨厌,也不要被他忘记,被他忽视,他希望他与他争论,甚至希望他生气自己的批驳,为了这本书他不知花了多大的心血,即使被他讨厌也无所谓,就是不能允许他忽略自己,可是仍然什么都没有等来,倒是有几个年轻人跳出来维护欧阳公,指责自己这本书求全责备,可是他本人却没有任何反应,原来不爱就是真的不爱了,无论自己怎样努力,他已经都忘了。
“听说欧阳大人又开始修新唐书了……”
“是吗,还真是史学之才啊……”
听到这样得议论,他决定试最后一次。即使像上次那样,他也停不下来自己无谓的抵抗,就这样的纠缠,让他痛苦不堪,可是还能怎么办呢,所有得失已经不计较了,他给他最初的快乐与自由,他开启了他真正得人生,除了继续追逐他的背影,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下官读了大人的《新唐书》,觉得错误百出,于是做了《新唐书纠谬》,大人可曾读过?” 这次他故意“遇到”他,甚至换上带有敌意的口吻,直接批评他。
“什么,我没听过有这本书,也不会去读。”他的声音遥远而缥缈,目光略过他投向庭中的海棠。
一瞬间,他听见自己回忆崩塌的声音,所有的努力都无法挽回,终于就这样彻底失去,他所有的坚持都终于在这一刻化为灰烬。他把头埋进他投下的阴影里,任自己这一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倾尽全力的付出灰飞烟灭。他最后明白,他给的人生也终会被他所毁。这是他的宿命,他逃不掉的。
蝶恋花
几日行云何处去,忘了归来,不道春将暮,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
泪眼倚楼频独语,双燕来时,陌上相逢否,撩乱春愁如柳絮,依依梦里无寻处。
庆历五年春。汴京。
宰相吕夷简告病退休时,枢密使夏辣满心以为凭自己的资历可以接替宰相职位,没料想在石介、欧阳修的评击下,非但没有当上宰相,连枢密使的官职也丢了。他恼羞成怒,让家里的一个侍女天天临摹石介的手迹,等到写得到石介亲笔字一模一样了,便伪造出一封石介写给富弼的密信,信里说要废掉仁宗。夏辣到处张扬,诬陷改革派阴谋另立皇帝。于是流言四起,人心惶惶。仁宗虽然对这件事未必全信,但到庆历五年初,一年前慷慨激昂,想励精图治的仁宗皇帝终于完全退缩,他下诏废弃一切改革措施,解除了范仲淹参知政事的职务,将他贬至邓州、欧阳修也被贬为滁州太守。这样,坚持了一年零四个月的庆历新政终于失败。
汴京的春景依旧美丽,红杏枝头春意闹,只是傍晚时残阳如血,两匹瘦马拖着衰颓的影子立在郊外的原野中。
“希文,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可以相见,你要保重身体,新政失败错不在你,你不要放在心上…”欧阳修骑在马上,柔声安慰范仲淹。
“我早就知道新政不会顺利,但我怎么也还是觉得有希望,可是如果不放手试一试的话,我怕我这一辈子都会后悔,真是不见黄河不死心啊,事已至此,我至少对得起自己再无遗憾,只是连累了你…”
“你不要搞错了,我是支持新政,不是支持你。”欧阳修正色道。
“好吧,天高皇帝远,我们倒是可以乐的逍遥了!” 到这时候还在装,范仲淹苦笑,却又不忍揭穿他。
“哈哈……是啊。”笑声掩不了离愁别绪。
“再见……珍重。”
于是夕阳下两匹马各自掉头,奔向不同的方向。
这些年来,吴缜终于认定自己的心情已经收拾好了,至少他不再一心一意关注他,即使有他的消息他也刻意回避,只是新政失败的震惊大宋,朝野上下无不哗然,所以他自然也知道了,这几年也还遇见过他几次,只说想谋生人那样,装作没看见,除了有些时候心会隐隐的疼以外,他不再有什么激烈的反应,倒是开始一心在官场上周旋,他学得快,也爬的高了,一年内竟被擢了两次,仕途倒是亨通极了,他自嘲的笑笑,并不怎样想要的东西却塞给他……
知道欧阳修被贬为滁州太守时,他心里五味杂陈,有为他的遗憾,还有对他的嘲笑,甚至有报复的快感,他不知道自己心里纠结的究竟是什么,死水一样的心和死水一样的生活,他发现自己是不是老了,竟然开始讨厌变化。
就这样混混噩噩,转眼已经年末,他忽然又想起他,于是就鬼使神差的转到那个曾见到他的烟花之地,他想就在这儿好好醉一次,把一切彻底埋葬,永远让它不见天日。
一切陈设都没变,只是物是人非的苍凉让他有些唏嘘,找了个角落坐了下来,谢绝了老鸨的盛情,今夜他只想安静的喝一杯,
“奴婢素素给吴大人请安。”
他听见清甜悦耳的声音,抬起头来看,有些熟悉的脸,清丽绝伦,白衣胜雪,在这花红柳绿之地宛如绝世独立的芙蓉,他顿了会儿,终于想起来,是曾为他唱曲的歌妓。
“有人托我转交 给大人,”看到他疑惑的神色,她轻轻一笑将信递给他,说:“ 大人看了便明白了。”
吴缜看到刚劲却陌生的字体,愣了一会儿,展开来读。
吴缜贤弟:
这样的称呼似乎有些不当,但我们都熟悉同一个人,我知道你一定想不到是我,但我却认识你,从他的口中,你的名字总出现在他醉后的呢喃里,还有你们的故事,我也大致从他酒后的胡话中推知一二。新政失败,我对不起皇上,对不起大宋,对不起百姓,但我最对不起的是你们两个,永叔和我几乎一世的交情,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知道他也是这样认定我的,你也知道他是个会演戏的人,他的演技好到甚至都骗过了我,其实他早就知道新政在现在的大宋不过是镜花水月,纸上谈兵,只是因为这是我一生的夙愿,他却宁愿陪我做一件早就知道会失败的事情,他太重情义,被我连累贬到夷陵,现在又是他就是干什么都不会留下我一个人,记得小时候我常被人欺负,他为了维护我被打得鼻青脸肿,现在又因为我在官场上碰的头破血流,你知道像他那样狂放不羁根本不适合官场,我对不起他。这是我唯一为他做得一件事,我要告诉你,他其实从来没有忘记过你,他对你决不少于你对他,他那样狠心推开你是不忍心你卷进来,朝廷的党锢之争一向厉害,如果你站到我们这边,新政一但失败,你也会跟我们一样被贬官,如果不小心触动圣怒,甚至会有性命之忧,这会影响你一生的前途,只是如实告诉你,你一定会不顾一切跟过来,所以他只好装作不在意你,漠视你,甚至不惜让你恨他,故意推开了你,甚至到了今天他仍然不肯告诉你真心,他忍心被最爱的人误会,我却不能看自己最好的朋友因为自己而要被人误解一辈子,你该想到他的苦,他为你的心,他对自己的残忍,我把信交到素素这里,只要你心里还惦记着他,你一定回转过来,那你就有资格看到这封信,知道真相,也许我这样做你可能会更伤心,我甚至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但是永叔醉得一片狼藉,脸上挂着泪痕,口里还在叫小缜的样子我一想起来就……真的抱歉,是我的新政害得你们如此痛苦,我不求你原谅我,请你原谅他,切切。
罪人范仲淹上
读完信,他的收集户在产多,他怎么也想不到这才是最终的答案,试过了所有的可能性,作过了所有的努力,错过了所有的机会,他最终误会了他,原来在一开始,一切都已注定,他按他写的剧本演下去,最终天涯相隔,遂了他的愿!让我有一个可以恨的人也好,可是他没有错,我没有错,甚至范仲淹也没有错,让我去怪谁!他想,不知不觉,指甲已经抠进掌心。
“吴大人,其实欧阳大人临走前曾吩咐奴婢如果见到您,要为您唱一首词,这件事连范大人也不知道,奴婢所唱的曲大多数是欧阳大人所填的词,身受大人大恩,请让奴婢也为大人他做点什么吧!”
他沉浸在撕心裂肺的痛苦当中,不置可否。
她朝他一福,旋即坐下,犹抱琵琶,轻启朱唇,开始唱这一首少年游:
阑干十二独凭春
晴碧远连云
千里万里
二月三月
行色苦愁人
谢家池上
江淹浦畔
吟魄与离魂
那堪疏雨滴黄昏
更特地、忆王孙
一曲唱罢,他便再也忍不住,终于怔怔的留下泪来。
标签: 欧阳修与百姓同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