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节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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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的节拍

  洪洲

  信手翻阅北宋的诗歌,一串串诗的节拍,就流水潺潺地,从横排竖列的字里行间,浮了起来。

  唐宋散文八大家,宋占其六。自号醉翁的欧阳修,在其六人中,年龄居长,成就也居首。金、元、明、清、近,凡学过古文的人,无一不深受其影响。文盖诗名,至使,今人只知,他在滁州知州任上写的《醉翁亭记》、《丰乐亭记》、《秋声赋》等等。不知千年以前,他还留下过不少,诸如<<采桑子>>词十首,等极优美的抒情诗。世人也多是知晓,他震响了千年庙堂的<<与高司谏书>>、<<朋党论>>等雄文激檄,却不太熟悉他还有众多直抒胸臆的政治诗。比如,既使在两次贬谪之后,他的手指仍叩出了这样的节拍:“多忧衰病早,心在良可噫,譬若卧枥马,闻鼙尚鸣悲”(<<答吕公著见赠>>)。表达了一个优秀的政治文人,壮怀不已的心胸。表达了他,雄心未死,对新政、对改革失败的不甘心。

  作为政治抱负很重的文人,欧阳修在三十九岁(庆历五年)以前,他意气风发,豪情满怀,落笔生风。

  那时他诗的节拍,一如激雨落溅珠盘,激越风流。他以天下为已任,立志改革时弊,富国利民。参加庆历新政的改革运动,积极追随改革派领袖范仲淹。与此同时,欧阳修文学上,修炼得也是文采风流,卓尔不群。

  也难怪,二十来岁,文名已盛,周围聚集了一大批优秀的文人学士。他当然要成为一个敢爱,敢恨,敢作,敢为的人,一个有独特人格的性情中人,一个恰同学少年的本色之人。那时他的诗歌节拍,朴中有雅,俗里见骨,初具了一代文学巨匠独具一格的艺术地位。一如他在<<猛虎>>一诗中所抒:“头垂尾不掉,百兽自然降……英心多决烈,自信不猜防……狐奸固堪笑,虎猛诚可伤!”

  要说欧阳修的诗人一生,其节拍变奏是极为繁复的,这也与他一生坎坷多变的经历有直接关联,也是深受了当年北宋朝政繁复演变的影响。

  三十九岁后的欧阳修,诗的节拍,巳由细弦转而奏起了粗弦。“新政’’的夭折,贬谪生活又重新开始,一贬十年路几千。漫漫长夜,黄尘路遥,老骥伏枥,壮怀未己。这也促使他更多地反思。反思过后又是更多地期盼,期盼“圣君”回心转意。同时路途遥遥的生活,他也有了机会,可以更多地去接近生活的底色,进入民众的声音。

  生活的阅历,思想的成熟,他的诗歌写作也日益丰满。逐渐变得手法娴熟,节拍自然。文法运用上他更多地是虚实相应,开阖动宕,环环相惜。如《游琅琊山》、《题滁州醉翁亭》等诗。在滁州的欧阳修,巳不满足于自娱自唱了。政治上的失意,却更多地焕发出了他在诗文上的万丈雄心。他广结文人墨客,相咏唱和。在诗文唱和的节拍中,叩响改革的节奏和感怀。在当时留下了许多诗文和佳话。

  相传,庆历六年,四十岁的欧阳修,去游了一趟琅琊山后的醉翁亭。回首身前身后事,他深得感悟。挥笔写下了《题滁州醉翁亭》一诗:“四十未为老,醉翁偶题篇......。野鸟窥我醉,溪云留我眠。山花徒然笑,不解与我言。唯有岩风来,吹我还醒然”。

  无言、寂寞、不甘心哪!

  题完,掷笔而去。这就是他,不醉的醉翁!也就是他唯一的一首,题醉翁亭的诗篇。

  从此,他一直自称醉翁了。可见醉翁亭,是他心中一个一生也解不开的结。一生节拍声中的,那一记重棰。

  这期间,他生活的节拍也有极轻松的一面。还是他四十岁的那年,还是在滁州。一个夏天的午后,欧阳修和几位朋友闲来无事,便相邀品尝新茗。他叫仆人去汲酿泉之水来煮烹,仆人偷懒,就近汲了幽谷的泉水来应差。欧阳修觉得他回来得太快,追问之下,仆人只好说了实话。众人都是行家,此水一尝,反都觉得水味很好,一点也不输于酿泉之水。于是大家雅兴大发,移樽去访幽谷,品茗、游玩,日落方归。

  在幽谷泉边大家诗歌唱和,欧阳修也留下了《幽谷晚饮》一诗,对泉声淙淙的节拍大为称赞:“......山色巳可爱,泉声难久听。安得白玉琴,写以朱丝绳?”

  今天,在滁州,醉翁亭、幽谷泉仍在朗朗月色下,仍以淙淙泉声,唱和着千年之上醉翁的节拍。

  时间流逝一晃就是八九年了,四十八岁的欧阳修,在至和元年时又被重新起用了。人虽又进了京城,位虽又进了高官,可在风雨飘摇的宋朝,他再展宏图的抱负,却一天天地破灭了。他心中纠缠满了,曹曹切切的一片繁杂之音。

  一方面,他念念不忘报国之想,一方面,面对现实,他又梦魂缭绕地想“归颍”。矛盾啊,沉疴百生的国家、沉疴百生的朝政,使他报国无方。一生的心智,一生的理想,又让他“归颍”无期。这段日子里,他躲在书房中自斟自饮,写下了不少被后人归为“思颍诗”的篇章。他在《试笔》一诗中,击打得是这样的节拍:“试笔消日长,耽书遣百忧。余生得如此,万事复何求。黄犬可为戒,白云当自由。无将一杯土,欲塞九河流。”

  可以看到,欧阳修他已经清醒了一些。他曾参与了拥立赵曙为太子的活动,今天新君巳即位。烂熟于历朝历代历史的他,能不想起秦李斯的教训吗?他想他的“吾皇”并不那么“圣明”,朝政也已不可为。一把区区黄土,如何塞得住九河之流啊。此时,他官越往上升,人却更快地越往下沉。沉沦到了读书、练字的地步。可他并不甘心这种尸位素餐的庸人生活,他的内心苦闷至极,遣上笔端。此时此刻,发出的全是沉闷至极的节拍。

  他真得怀念以前在滁州的日子。当年有个叫石介的人,曾任庆历初年的国子监,也是个新政人物,与欧阳修等亦交往深厚。他病死之后,被保守党人夏竦所诬,说是假死谋反。告得宋仁宗派人来开棺验尸。为此,欧阳修大忿,写下《重读徂徕集》一诗,其中一句:“下纾冥冥忿,仰叫昭昭天”。十个字,感天动地的节拍,被后世文人,誉为“莫辨超然,能破万古毁誉。”

  那些年的欧阳修,能写、敢写。能叫、敢叫。“兴象高远”。对比如今,“治平”年的天空下,欧阳修的节拍,只能叫做敲击了。

  岁月流转,六十多岁高龄的欧阳修,已是垂暮之年了,刚刚又经历了一场风波。他“报国”的气球又一次破裂了,而且是彻底的破裂。于是“归颍”之处那淙淙泉水的节拍,又在千里万里地踏歌而来。他十多次上章给宋神宗恳辞归里,这年,终得如愿了。

  这一时期老人身在朝廷,而心已早归田园。这位官荣位显的老人,写下了许多诗歌,如《再至汝阴三绝》、《戏书示黎教授》等。从《寄答王仲仪大尉素》中,老人已从治平四年的冤案中走了出来。蒋之奇,那可是他亲手举荐的御史,为了不同的政见,他竟利用流言,告了欧阳修一状。

  反咬之痛,切肤入心。老人写道:“平生自恃心无愧,直道诚知世不容。......明年今日若寻我,颍水东西问老农。”他诗的节拍、人的节拍,俱已淡入平和从容。从而光明了许多。

  “熙宁”四年左右,欧阳老人击杖而歌,从庙堂走回了颍州西湖边。老人在这片干干净净的乐土上,起屋筑墙,植桑栽柳。劳作之余,或以诗文会友,或饴儿弄孙。他唱道:“肥鱼美酒宜偏老,明月清风不要钱”。(《寄河阳王宣徽》)

  那时他的交住很广,有官、有民、有道士、有老人.....。这在他此时的诗文中,都有鸿迹可寻。值得一提的是《赠潘道士》诗中的一句:“雨中寻得越江吟”。越江吟,是一古曲名,久已失传。诗中说,欧阳老人他巳寻到了,特地写诗,约节拍中的知音潘道士,一起来弹琴共赏。这也反映了欧阳修归颍后,从内到外,真正高兴的那一面。

  另一面,藏在《归老堂》一诗当中,那简直就是一个故事,有着感人至深的一面。归老堂,今遗址尚存。是当年欧阳修与同僚赵概相会宴饮的地方。他们两人当年为官时就相约定,致仕还乡后要相互访问。熙宁五年,已退休三年的赵概,得知欧阳修也致仕了,便以七十七岁的高龄践约而来。他从今天的商丘(古称南京),到了今天安徽的滁县(古时滁州),与欧阳修相会。这一相会就盘恒了一个多月。期间他们诗文相和甚多,传为一时佳话。

  欧阳修送别赵概时,也约定明年他将去商丘回访。可遗憾的是,夙愿未了,醉翁巳逝。

  欧阳修一生诗文唱和的节拍,和他人生的节拍一样,在他最后的岁月中,是极为自然天成的,完全是出自心底的流露。人老了,心里对天,对地,对人,对事,都有了自然的看法。他一生诗一样的节拍,就这样,穿行在他的生前身后。

  历史湮灭了许多的痕迹,只留下了最为闪亮的。譬如欧阳修的诗文,欧阳修人生的节拍。临了,老人欧阳修以《绝句》(临薨作)的形式,表达了他对乡土的深深眷恋。而在诗中,他没留一字给朝政、庙堂。这也许就是他一生当中,留给后世最终的节拍了吧。录于此,以纪念一代文宗欧阳修老人千岁之辰:“冷雨涨焦陂,人去陂寂寞,唯有霜前花,鲜鲜对高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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