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藏书]读北岛,想起了柳宗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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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实不符似乎已成这个世界的通病,或者说是正常的现实。从大商家的产品宣传,到路边小店的经营之道,从明星的演唱功底到作家的写作才华,反正我是从这层意义上来理解北岛的<失败之书>。它失败了吗?当然没有,这几乎可以视为一处来华语散文的丰收胜景。既然如此,作者为何又用这么一个丧气的名字?是对诗歌的背叛,是对异乡零余的厌倦,是对自身生存境遇的反讽?全都无从知晓,好像有点可说可想,仔细一掂量,却又砉然瓦解,不着边际,或者还有一种意图——自谦自抑的表层包裹的一种自立和自诩。

   我只敢肯定一点,北岛是把散文在当作诗写。散文这最暧昧的文体包裹着一颗敏感的诗心,林立的或明晰或晦暗的意象,几乎密布于书中的每一行文字 (这本大而厚的书偏偏字印得奇小,那种很清楚的小)。此外,就是同样林立的诸多暗喻明喻借喻隐喻,就像书里的那篇<乌鸦>,令人不安地肆意飞来飞去。

   记得最先读到这本集子里的文章,是在三、四年前的一期<读书>上,是<空山>和<纽约变奏>,署名好像用的本名,当我正费力地挣扎于<读书>越来越稠密越来越坚硬的文字障差一点邂逅灭顶之灾的时刻,<空山>悄悄地来了,当然没有带来一丝云彩,却带来了一种静谧、清幽的山林凉意。陶渊明说:“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没想到这不须辩的真意也能用到一个人高马大的德国人身上。看北岛平静的叙述顾彬急行军似的散步,与世无争的编写<袖珍汉学>,以及最后那封空山一样透明澄澈的传真,无不和这份静谧、清幽丝丝入扣恍见一阵山风轻拂过低语的树林,月亮上来了。

   和<空山>相比,<纽约变奏>迹近疯狂。这篇文字有明显的地狱之火残余的硫磺味道。“纽约好像着了火,高楼大厦燃烧着,千百块玻璃呈血红色,黑乌盘旋,好一幅末日的景象。”焚心之难当然有如斯痛楚,撕裂的阵痛让日光血红,让月亮抽象。一觉醒来坚实厚重的大地在瞬间变得漂浮不定,见过黄河解冻冰皮迸裂的情景吧,大概像这个样子,一切的一切,都黯淡、崩塌,剩下点怆惶,还有就是飘零、放逐。萨义德喜欢讲俄国那群苦难学生的知识分子的被放逐和自我放逐,这是双刃剑,既带来痛苦,又带来清醒与反顾。不知道北岛有没有这样的意识。或许人在流离失所的时候是无暇顾及的,但他一定会在睡不着的黑夜里,在开往下一个国度的列车或飞机上想到过,哪怕只是想想,否则,北岛的创作不会如此内敛和沉稳。相比上个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北岛又走出了很远,异乡的文化疏离与心理的自我流放理所当然地作了催化剂。

   说到流放,这几天正给学生讲柳宗元,一个同样被流放的敏感多思的诗人。他的<永州八记>在后世的文学史叙述中有很高的位置。但我始终疑心究竟有多少人能耐得住这刺骨的寒冷与难销的孤独去把它读完。现代人早已习惯钢筋水泥构筑的密不透风封闭的温暖,允许无聊,但无法孤独。<始得西山宴游记>是第一篇,有仿佛总纲的性质。柳宗元先用“恒惴栗”来表现他终日惊魂不定的恐惧感,接下去的描写,在这四平八稳温良恭俭雍容大度的古文世界里绝无仅有,“日与其徒上高山,入深林,穷回溪,幽泉怪石,无远不到。到则披草而坐,倾壶而醉。醉则更相枕以卧。卧而梦。意有所及,梦亦同趣。觉而起,起而归。”急促如夏日酝酿许久才得奔泻的暴雨,无休无止,天暗地暗,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登山泛水,为摆脱沉重的精神枷锁,柳宗元以近乎疯狂的举止企图忘掉一些什么。于是登山是为了喝酒,喝酒是为了一醉,一醉是为了不醒,不醒是为了求生,精神的苟且偷生。耗尽生命个体的能量用精疲力尽作代价。这一气下来的短句子似根根尖细而锐利的银针,以冰冷的温度让世界凝固起来,就像北岛在纽约看到的火焰一样,都是毁灭。

   回到北岛的文章,同样是通篇短句。急促而尖锐。尽管时不时加以幽默的调侃,但骨子里的苍茫无依却是掩饰不住的。他说:“记得年轻时读普希金的诗:“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我一直没弄懂。直到漂泊海外,加上岁月风霜,才体会到其真正含义。没有幸福,只有自由与平静。”

   柳宗元最终选择了西山,高高在上,找到了迷失已久的自我,暂时求得了灵魂的安恬与归依,“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如今我们的诗人呢?飘泊太久的心是否真的感受到了自由与平静?

   也许是的,也许还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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