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高昌诗
孙燕
在我小的时候，就知道河北有一个叫束鹿的地方，历史悠久、文人荟萃，出了不少文人和作家，比如解放后就有公木、方纪等。特别是1958年的农民诗歌兴起之时，那里的许多村庄的农民集结诗社，动手写诗，开口吟唱，因此诗歌之乡闻名遐迩。束鹿现在更名辛集市，但此地不因换了名字农民群众喜爱诗歌的文化传统就有所改变。有吟咏诗歌的好底子，自然会有普及基础上的提高，出现在全国诗坛上有名气的诗人也不足为怪。高昌，这位农家子弟就是一位从辛集这片诗歌热土踏入全国诗坛并产生影响的青年诗人。
诗歌是中国最古老的文学形式，中国也是诗歌的海洋。人们为什么要写诗？诗言志，歌咏言。写诗的本质目的是为了言说。诗为心声，活在这个世上，人们太需要倾吐自己的感受了。尤其作为生活在华夏大地上的中国人，所经历的苦难实在太多太多，为了解脱精神和肉体上的束缚，排解人们内心的忧伤，祖先们发明了用吟诗的方法发泄情绪，用想象着美好的事物和愉悦的感受，慰藉自己干渴的灵魂。可以说，诗歌是一剂医治的良药，如果没有诗歌，恐怕许多人都会得心理疾病了。从中国最古老的诗歌总集《诗经》来看，那里边劳动人民吟唱的尽是些倾吐苦水的诗歌，所以《诗经》云：“心之忧矣，我歌且谣。” 溯本清源，束鹿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创作诗歌的传统呢？我想可能与古代地理环境有联系。“束鹿”，把鹿缚绑起来了，我猜测这里一定是古代黄帝部落与蚩尤部落争斗、并使战败者陷于绝境的战场。河北有许多类似的地方证明黄帝与蚩尤的这场传说久远的旷日之战，如获鹿、涿鹿、巨鹿等。古代奴隶社会部落之间的战争，往往刀戎相见、血流成河，部落两方相互杀戮，都要付出生命和血的代价。但其中战败者的命运更加悲惨，不光有死难者的牺牲，更有生者沦为胜方部落的奴隶和殉葬品。所以这样的一个地方，不仅仅会出现胜利者欢呼凯旋的歌唱，更有无数奴隶的发自内心的哀鸣与无助的悲叹。由此诗歌出现了, 以后，人们世世代代地传诵、咏唱着一些由他们心血酿成的诗歌。从束鹿这一地名推测，很可能它是蚩尤部落这一古代氏族的战败地，演化为诗歌之乡似乎有了一种历史的必然。
高昌能够成为比较有成就的诗人，我们可以想象，有生于诗歌之乡、浸润于诗歌传统氤氲的缘由，但他本人的素质决定着他的成为诗人的人生走向。首先，他具有一个诗人所应具备的秉性气质。与平常人相比，诗人应是敏感的，诗人能从平常人习以见惯的事物中有所发现，有所感悟。高昌，有着敏感的神经，能细腻地感知大千世界，以至于一只小小的昆虫能引起他对大自然中无常生命的爱怜与感叹，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物能牵动他的思绪，让他浮想联翩。其次，高昌有着性本善的灵魂。他生长在质朴的、人际关系相对比较简单的农村，从小吮吸着到乡间鸡犬之声相闻、家庭与邻里彼此相安友善、和睦相处的芬芳，享服着田野和煦的熹微月色、迨荡的春风秋雨，所以在他眼中世间大多数的人是善良的、大多数的事物是美好的。乡村虽然穷困的艰辛生活的阴影总不能遮蔽他心头的阳光明媚，就在他渴望走出家乡、走向城市时，他单纯的本质仍然让他对城市社会和未知的生活充满美好的憧憬。其三，高昌把诗歌这种文学的表达当成自己的生存方式之一。大凡优秀的诗人一定从本质上认同诗歌这种抒怀的文学形式。好的诗人会把自己的灵魂凝铸这种形式中的。在北京新闻文化人能言善辩的环境中，高昌恰恰是一位内心世界丰富、却不善言表的人。正是由于不善言说，还要倾吐自己内心的感受，诗歌由此成为高昌言说的一种最佳方式。他找到“一种极其简单的生命状态/缭绕着无穷的温柔”，用诗歌表达他的思想、阐明他的人生态度。正如高昌自己所说:“一首诗歌就是一个活蹦乱跳的生命，它有体温、有血液、有灵魂，它应该是亲切地真实地成长和奋斗着的。”其四，我一直认为，好的诗人应有哲学的素养。所谓诗意或诗味，是说诗歌形式之外应有些言外之意，话外之音，是有思想的、令人咀嚼的。假如诗歌没有什么思考，只是些押韵的、人所共知的大白话、顺口溜，没有什么味道，我看算不上诗，读者也不会感兴趣的。但这不是说诗人要写些让人难以理解的话，而是说诗歌要用简洁的语言表达出内涵，要有滋味。高昌的很多诗不仅包含着丰沛的感情，而且富有深刻的哲理。而且与当代许多青年诗人写的一些语句不通、令人费解的诗相比，高昌的诗较为好读，这是因为高昌诗歌的源头不是来自西方，不是来自时髦的现代派，它来自生养哺育他的乡间大地，出自“古典加民歌”的源泉。
塑造纯洁的灵魂
高昌给自己的性格下的定义是：心软如棉，如水。高昌喜欢水，说自己也像水。古人说：上善若水。水没有什么不好，水能流动，所以高昌像一条自由的小溪欢快地从辛集的文化馆流入北京的中国文化报；水能吸纳，高昌的诗汲取了古今中外的文学营养，逐步找到适合自己的文学表现手段，进入自如的创作空间和成熟的语言天地。在高昌的诗中，常常表现水的柔弱的一面。他描写初春时节刚刚解冻的小小溪流，“在溶融和冰结之间/清亮的灵魂残酷地沉默。”小小的水流是拟人化的形象，它非常害怕严寒，像老子笔下守弱的水流，谦和的、低姿态地流动。这是高昌内心的感受，他称自己是弱者，就像小小的水流。其实任何事物都有其两面性，水是柔弱的，但水又是强大的，大的水流能荡涤世界的污浊，虽然诗人手无缚鸡之力，诗人的诗却可以像洪水波涛般一浪高过一浪，高昌的讽刺诗在诗坛独树一帜，广受好评，其犀利的语言直指社会现实中的假恶丑；高昌也不是弱水，成为大报有高级职称的记者，成为全国有影响的诗人。
有些评论者在评高昌诗时认为他流露出一种自身的软弱，有一定的道理。但我更愿意认为，在高昌身上、在他的诗歌中继承了一种传统的君子之风，表明他自我完善的人生态度。古代诗人是追求洁身自好，出污泥而不染的，这是古代知识分子的一种修养，他们高洁地生活，与世俗保持一定的距离，使自己精神上清洁、健康，不被污染。高昌的一些诗歌有点文人的顾影自怜，表面上是守弱的，实际上他要过纯洁的生活，而现实社会往往是不洁净的，所以只好逃避。“如果我诞生/遇到那些/不愉快事情/我还会死去/ 如果我死去/之后/遇到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还会回来”《圣婴》）。这个圣婴不容污染，哪儿干净往哪儿去，不让自己受到伤害。抛开国家民族的大是大非的问题，我们普通百姓对灾难和痛苦的逃避是无可厚非的。但逃避不完全是无力的抵抗，不全是害怕，有时是为了保持高洁的品格，健康的灵魂。屈原投水、司马迁忍辱，可以说是弱者的逃避，也可以说是强者的选择。有时眼不见心不烦的躲藏，其实是一种无言的抵抗，是维护尊严，坚持原则。这也是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一种生存方式，不能简单地把这种精神看成是软弱。我认为，高昌在他的诗中坚持和表现一种纯洁的情怀，面对着假恶丑，不想让自己的心灵和精神受到污染。这是一种正直文人的生活态度。这种洁身自好是现实社会所需要的。当前人文知识分子承担着建设精神文明的重任，要让社会多一些真善美，首先自己要过一种高尚而纯洁的生活，要出污泥而不染，这样生活才算得上有尊严。同时，高昌的诗表现出对高尚生活精神上执著的追求：“我们是多么地需要信仰/需要灵魂里指路的星辰/不然/当一百年之后/蚂蚁搬运我们的尸体/还有什么能使我们孤寂的皮肤/闪烁骄傲的光芒？”（《我们多么需要信仰》）。直抒胸臆，真情告白，将自己纯洁的灵魂坦诚地展现在读者面前。
高昌的一些被诗界人士认可的讽刺诗，表现出他刚强的一面，这一方面更加旗帜鲜明地亮出他与假恶丑划清界限的纯洁灵魂。高昌的讽刺诗完全建立在现实坚实的土地之上，感应着时代的阴晴风云。比如《天要下雨》，诗人敏锐地意料到商品经济大潮下文化尴尬，人心的浮躁：“我们的文化馆/像只花狗坐在水边发呆/它也想变成下海的鱼/只是身上还没有长鳃”，这首诗把文化单位当前转型时期所面临的困境描述得淋漓尽致。又如《你看你看》通过绘声绘色地刻画腐败官僚的五官表情，入木三分地画出某些为官者的丑恶嘴脸和虚情假意的小人心态。《这世界因他们而寒冷》看清了这世上的一些恶人的窝里斗，讥讽恶人们“这世界因他们的冷笑而寒气逼人”。一些评论家认为高昌的讽刺诗针贬时弊，为当代的一些小人立此存照，是艺术化的讽刺，洋溢着诗的灵性和美感。这种评价我是认同的。
执著于美好的理想
高昌的诗坚持真善美，充满阳光，充满爱心。他用自己诗来抒写他善良的本性，对世界美好真挚的感情。他把自己比喻成一只羊，“妈妈安在我胸中的是颗仁慈的心，我总是欢欢喜喜奔向明天/尽管明天是一滴血的悲哀/我，还是摇摇小蹄原谅了这个世界”（《羊》）。正由于性本善，相信爱，他才会对诗人北岛的“我不相信”做出这样的回答：“理解我吧，北岛/我—要—相—信/纵使命运给我一千记耳光/我也要送给他一缕明亮的温情”。有人会说：傻不傻？但这世界的每一片叶子都是不一样的，就有这样的人，热爱生命，热爱自然，相信一切美好生活，执著于一种美好的理想。向往美好生活的人是懂得感恩的，所以高昌的诗中感谢生活，感谢大地，感谢母亲。亲情、爱情、友情在高昌中的诗中反复吟咏，母亲，一位不知道维纳斯是谁、辛苦一生累弯了背的农村妇女，在高昌的眼中要比维纳斯还美。还有对祖母的爱化成《哀歌》：“祖母的爱我从不用漂亮的诗句/而是用她内心深处的那一滴/沉重的血沉重的血”。还有留在记忆中的美好童年，故乡的角落“每一缕风都是亲切的”，“太阳在那里的神情格外安详”想起它“心中是数不清的芬芳” （《我我常常忆念一个小小的角落》）。高昌的诗中美好的理想很多，真诚而质朴。首先他喜爱诗歌，文学是他的梦想。“这一只蝴蝶/是河北大学的某只蝴蝶/并非庄子梦的那只”。 他像庄子梦中的蝴蝶一样，飞舞在诗的世界，文学的道路上，相当自由，十分自信。诗人雪莱说过：“诗人是一只夜莺，栖息在黑暗中，用美妙的歌喉来慰藉自己的寂寞。”高昌这只夜莺是不愿意一个人孤独地在黑暗中歌唱的，他希望自己有志同道合的爱人陪着，所以他的诗集是《两只鸟》。他执著的另一个理想是真挚的爱情，婚姻的美满。一个充满暖洋洋的诗和甜蜜蜜的梦的家，又是好客的友善的家，这是诗人的满足。“朋友们走进我们的家/就像走进两颗芬芳的心脏”（《亲爱的》）。他相信爱的力量，“生命其实很脆弱/但是爱，很顽强”。在高昌的诗里，爱的能力相当强，它即能“缝住忧伤”，也能“割断悲哀和凄凉”，还能呵护着“每处细微的创伤”。正是高昌执著于美好的理想，在执著中便有一种不敢牺牲的精神，“即使我是一块冰/也在把阳光苦等/纵然阳光像一群小虫/吞噬我的宁静和晶莹”“能和叶儿一起/回味开花的快感/能和花儿一起/体验青春的热情/我的心将因快乐而默默消融。”（《即使我是一块冰》）。他的诗歌是爱美、充满美的意象的，因为“美是一片叶子，梦也是一片叶子/鲜亮亮，在生命的枝头凝聚”（《美人十四行》）美和梦是一致的，原来美正是诗人的梦想。向往美，追求美，这不是自恋者的文字游戏，而是诗人的真实情感，是他真实的灵魂。
营造温馨浪漫的意境
评论家杨四平等人认为，高昌是当代诗歌属于婉约的一种。我同意这一点，他的诗有平和的意味，有温馨的感觉。他的诗并不是大江东去,慷慨激昂的，而是如涓涓细流般细腻的倾诉，甚至稍稍带有的伤感。这是由现实决定的，尽管诗人希望现实生活完美，但现实生活并不能如人所愿的。不完美的大量存在的使个体生命的情感的骚动不安。高昌的温和的性格气质决定着他诗歌的婉约风格。高昌受传统美学的影响很深，中国传统诗学是讲求“中和之美”的，“中和”追求和谐，中庸之道，仔细研究高昌的诗，就会发现他的诗是和谐美的诗，在他的思想意识中,人与自然是和谐平等的,他特别同情弱者的生命,表现出他善良的本性。荞麦花“一开花就是一个萧瑟的背景/荞麦花只有一个苦涩的秋天/风让它颤栗/雨让它憔悴/霜让它辛酸” 随后作者问道：“生命要想真正地美上一次/为什么总要直面/这么多伤感和艰难”（《荞麦花只有一个秋天》）。高昌的人生态度是宽容和友爱的，在他眼中众生应当是平等的，就连《蝇儿也有美丽的梦啊》，这是一群苍蝇，他们说“确实/我们很卑微/卑微/但也是/一群会飞的生命”。这类的诗同情弱小，关注芸芸众生的生命状态。由温情而散发着一种淡淡的忧伤，一种温暖。这是中庸的态度，是传统的审美方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当追寻或喜爱美好的事物和生活时，诗人并不太激动，而是采取一种有节制的生活态度：“即使因为忧伤，我也不大声呻吟/即使因为苦难，我也不痛苦流涕”。和谐为美的另一个方面是高昌的诗中的童趣比比皆是。童趣在诗歌中运用，一方面，它的调皮活泼作用能使严肃的主题和语言得到松懈，软化，另一方面，童趣具有一种天然的生机勃勃的和谐美感，有一种生动的跳跃的韵律节奏，令人赏心悦目。比如 “安居着芥菜和胡萝卜的/孤单而乖僻的童年的故乡/那里有麻雀们谈心的地方/远处是靛紫的河流/近处是马铃薯秧/中间是邋遢的荸荠”（《我常常忆念一个小小的角落》）。这里拟人化地将蔬菜和小生灵、和河流不同的景物并列起来，有景观，有色彩，像是一幅稚拙的儿童画。又如“菠菜们支愣起碧绿的耳朵/倾听着那穿透了季节的神秘声音”（《拉一圈密密的篱笆》）。蔬菜在这里被拟人化，像是童话中的角色。高昌还有一些用儿童口吻构成的诗，如《嶂石岩游记》把山景与一些不相关的事物联系起来，一股调皮和灵气在诗中弥漫。“悠悠悠的白云彩/沙沙沙的草棵子/背诵着中文系的古诗词/念诵着阿里巴巴的神秘咒语/开门开门开门/呀噫呀噫呀噫/开门的是一条水调歌头的山溪/迎客的是一群热情的小虫子”。生动的比喻，突发的联想，形象的语言，跳动的节奏，真叫童趣盎然。还有《雪夜》：“丫头片子似的雪花们/像灾难一样淹没了时间/月亮像一只可怜的小雀/躲进书斋里的唐诗里去了”“窗棂却忽然激动起来/公然蔑视漫天飘洒的雪花/它咯吱咯吱激动起来/想对寒风朗诵一篇童话”把风雪打窗的声音描写得十分生动。在这些诗中雪花比喻成丫头片子，“呀噫”“咯吱”的声音，显得格外鲜活有趣。营造童话意境就离不开童话和创造童话的人物。《小妹读安徒生》运用安徒生童话故事营造诗句，“安徒生是一只安静的猫咪/懂事地卧在小妹的怀里/灵气的小手可爱地一摇/海洋里就漂出一条美人鱼”。总之，高昌的诗从艺术角度看，继承古典美学的神韵，注意音律的变化，强调结构的严谨，意味深长，呈现出和谐之美，同时显露出单纯、稚拙、质朴的童趣盎然的另一面，富于想象，善于比喻，灵气跃然，才营造一种温馨浪漫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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