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双刃日落集下 如果诗词不止是爱好该多好哇[已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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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令”讲义

  一、正名

  何谓“小令”?词是配“燕乐”的,在“燕乐”中,“令”是“曲破”中的节奏明快的一截,如果尤为明快精炼,就是“小令”了。词牌明言是“令”的有《三字令》、《调笑令》、《十六字令》、《采莲令》、《留春令》、《如梦令》、《唐多令》、《解珮令》、《百字令》等(其中除《百字令》是“大令~~~~~”外,都是小令)。就歌词部分而言,却很难区分得那么清楚。清代毛先舒认为:“五十八字以内为小令,五十九至九十字为中调,九十一字以外为长调”(《填词名解》)。王力在《汉语诗律学》中则认为:62字以下的为小令,以上的为慢词。可是,读词时数字数是多么煞风景呵!因此,我觉得不如如此划分:平声韵的,以《风入松》为界限,大概短于《风入松》的便是小令;仄声韵的,以《离亭燕》为界限,大概短于《离亭燕》的便是小令;平仄互叶或转韵的,大家可自己感觉。《风入松》76字,《离亭燕》77字(一说72字),虽皆长于62字,但其多为六、七字句,单句字多,而通篇句少,显然是急唱急转,乐声急促,与多为四五字句的、轻挑慢拢的慢词显然不同。

  词有很多别名,但都有毛病,比如“诗余”太贱、“琴趣”搭配错误(据凌廷堪《燕乐考原》称:“二十八调不用黍律,以琵琶弦乐之,则燕乐之原,出于琵琶可知”)、“乐府”太宽、“长短句”不科学、“曲子词”太俗,“语业”太怪,“歌曲”太傻,等等,因此干脆就叫“词”。具体到亚体裁,“慢词”很贴切,“(小)令”则是个音乐名词,用来定义一种诗歌体裁,实在不够严谨。因此,我给“小令”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叫——“诗诗”。原因有三:第一,自“五言腾踊”以来,文人的诗就很少有杂言的了,因此李白偶然来点杂言就被惊为天人,但是别人没有李白的天纵才华,画虎不成反类犬,乱写杂言容易变成散文。小令作为词的一种先发形式,她依声而制,补充了这些诗人的某种失落,是一种灵感,是“诗中的诗”。其二,小令精深隽永,一字千金,如逡巡女伴,故可小字“诗诗”。其三,愚以为词中的豪放风格始自花间集之李珣(参阅其《渔歌子》数阕),但只是小荷尖角,不成气候;直到北宋,词非婉约,亦必香艳,而此期皆为小令,因此改“小令”为“诗诗”最得其心。

  二、溯源

  小令是词中的前辈。因为在小令盛行的五代时期,尚且还没有什么慢词。北宋庆历间翰林学士聂冠卿的《多丽》,算是今天能见到的最早的慢词佳作,而第一个大量填作慢词是当然是柳永。然而最早的小令则可上溯至隋炀帝时代的《河传》,可见小令的源起便是词的源起。宋王灼《碧鸡漫志》卷四云:“水调《河传》,炀帝幸江都时所制”。《花间集》卷七有孙孟文《河传》四首,其一云:

  “太平天子,等闲游戏。疏河千里。柳如丝,偎依绿波春水,长淮风不起。 如花殿脚三千女,争云雨。何处留人住。锦帆风,烟际红,烧空,魂迷大业中。”

  其二云:

  “柳拖金缕,着烟笼雾。濛濛落絮。凤凰舟上楚女,妙舞,雷喧波上鼓。 龙虎战分中土,人无主。桃叶江南渡。襞花笺,艳思牵,成篇,宫娥相与传。”

  内容正是描述隋炀帝开河游幸之事,并且还提到了这些曲词的流传方式,即“宫娥相与传”,是国破之后宫娥们传出来的。

  词最初是配“燕乐”的。“燕乐”是一种宴会音乐形成于隋唐时期,其主要成分来自西域,如龟兹乐等等。西域音乐应该从五胡乱华时就陆续传入中土了,到隋朝应该已相当发达了,唐太宗、唐高宗以至于唐明皇搞的那些文会和音乐会,隋炀帝一样也搞,兴许前者还是跟后者学的。

  三、境界

  王国维语:“词必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者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 又云: “境非独谓景物也。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更云:“严沧浪《诗话》谓:‘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言有尽而意无穷。’余谓:北宋以前之词,亦复如是。然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

  王氏认为自己的境界说超越前人,并为之沾沾自喜,其实有些五十步笑百步。因为王氏只知道有境界的存在,并竭力探索了境界产生的原因,却不知境界产生的历史根源,因此只能推说是“无迹可求”、“不可凑泊”,于是坠入玄学。在其下文中,王氏还每每以诗比词,以佐其“境界”之论。事实上,词与诗风格不同,如韩愈云:“欢愉之言难工,愁苦之情易好”,至于词则恰恰相反,朱彝尊云:“大都欢愉之辞,工者十九,而言愁者十一焉耳。故诗际兵戈俶扰,流离琐尾,而作者愈工。词则宜于宴嬉逸乐,以歌咏太平,此学士大夫并存焉而不废也。”(《紫云词序》)。大小晏、李后主的词,何尝是“先穷而后工”呢?仅此一点,即可知诗词不可作境界之比较。

  词之所以有“境界”,与其源起有关。晋唐300年间,从西域传入中土的音乐,由于西域各国无所不在的宗教(佛教)影响,必然带有强烈的宗教色彩。佛教对诗最大的影响,在于四声说及格律的发现;而佛教对词的影响,则更加深微彻底,不仅以音乐锻造文字,而且在呼吸吐纳之间无所不及。听纳西古乐之 “唐朝的流行歌曲”《浪淘沙》可以明显感觉到那浓重的梵唱味道。佛教对词的影响决不应只在篇幅、格律、句读,也势必会影响到其精神内涵。比如在贝多芬《命运》的曲子下面卿卿我我是不可能的,音乐与文字是高山流水的知音。宋人尚且还能依声填词,元朝词曲渐亡,到了明朝就基本上跟我们现在一样是依律填词了,因此明清词肯定会失去唐宋词的某种内涵。唐宋词的风格,王国维却概括得极佳,就是“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正是佛教精神。最上品的词,正是此味。如王国维云:“后主之词,……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感,后主则俨有释迦、嫉妒荷担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王氏虽未明其理,却总能撞破天机。

  四、篇构

  小令或单片,或双片,或多片。多片的如《九张机》,较为少见。因为单曲反复地唱,显然自暴其短,有失水准,再多几遍都要成《十八摸》了。词人必先工诗,陈廷焯云:“诗词一理,然不工词者可以工诗,不工诗者,断不能工词也。”又说:“为词之始,必由诗以入门”。因此,要填词,首先要学习作律诗。有了律诗修养,就不易把词的篇幅放得过长,单片嫌少,则扩为双片,而且音乐上也有雌雄问答的讲究,因此,双阕最符合词人的性格和音乐的特征。

  小令有齐句,有长短句。《尊前集》里长短句只占二分之一,到《花间集》里已占到了五分之四,说明在唐代,《竹枝》、《浪淘沙》这样跟五言绝句相类的小令是很多的,但随着词本身的发展,长短句物竞天择地独领风骚了,以至于后来便把词称为“长短句”了。中土原有的清商曲辞多是齐言,但后来的燕乐歌词多为杂言,此其一;中国诗歌自从有了近体的格律诗后,就画地为牢地不再有长短不一的诗歌体裁了,连古风都做得越来越象排律,填补这种缺憾是客观规律的必须,此其二。

  小令的自由度。宋人依声作词,宋以后就未必,因此唐宋词常有词牌固定而字句不同的情况,那是因为音乐之下,歌词可以有所增减的缘故。宋人中,苏轼对音乐的造诣较浅,偏偏他的词又好,因此很多字句争议较大;柳永、周邦彦和姜夔对音乐的造诣就深,因此他们经常自称自己的作品为“乐章”、“歌曲”等等。对于现在的填词者而言,仍须发挥想象力遥想一下古代音乐。现在可以找到的古词原曲,除姜白石的十七首自度曲外,还有《大江东去》、《浪淘沙》、《满江红》等。

  五、作法

  作词先须买书。格律类,清《钦定词谱》、清舒梦兰《白香词谱》、龙榆生《唐宋词格律》、徐柚子《词范》等。词辑类,赵崇祚《花间集》、朱彝尊《词综》、胡云翼《宋词远》、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等(建议从《花间》读起)。别集类,《乐章集》、《南唐二主词》、《漱玉词》、《淮海居士长短句》、《清真词》、《稼轩词》等(《东坡乐府》可以不读,好的已经耳熟能详了,其他不足论)。词话类,《人间词话》(词话是典型的自恋体裁,看多则喧宾夺主恶紫夺朱)。至于词韵,一般的格律类书籍中都有附录。

  作词先须识字。填词的用字和炼字与写文章不同,甚至与作近体诗也不同。比如王国维推崇的“红杏枝头春意闹”的“闹”字,“云破月来花弄影”的“弄”字,都只宜用在词里。

  作词先须读词。写小令的,以下面几个人最好了:冯延巳、李后主、晏同叔、李易安、辛稼轩,还有张子野、贺方回、秦少游和周美成也偶有佳篇。

  作词先须作诗。前文提到:“为词之始,必由诗以入门”。因此,要填词,首先要学习作诗,尤其是格律诗。

  作词先须念佛。前文已论。

  作词先须熟谱。建议按《物华词稿》一首一首填下去。

  六、赏析

  我赞同象《诗品》那样对词分定品级。所谓“诗无达诂”,单从“色彩”这个角度切入,应该就可以给古往今来的词分个层次:

  假设“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古代鹳雀楼有5层高,古往今来的词分别置在这5层楼内:

  第一层:没色

  丈夫只手把吴钩,欲斩万人头。如何铁石,打成心性,却为花柔。 请看项籍并刘季,一发使人愁。只因遇着,虞姬戚氏,豪杰都休。(《金瓶梅》开卷词)

  这首词便是大白话,押韵上口,符合格律而已。没有什么审美价值。

  第二层:杂色

  如今却忆江南乐,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翠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此度见花枝,白头誓不归。(韦庄《菩萨蛮》)

  一首44字的小令里出现了红、翠、金、白四种颜色,何况还有“花”的颜色可以随意猜想。凌乱不堪,没能形成一个统一的画面。

  第三层:纯色

  登楼遥望秦宫殿,茫茫只见双飞燕。渭水一条流,千山与万丘。 野烟笼碧树,陌上行人去。安得有英雄,迎归大内中。(唐昭宗《菩萨蛮》)

  这首词出现了一种颜色——碧色,但实际上这碧色隐没在茫茫野烟之中。整首词弥漫着悲愤无状的情感,事实上只有一种颜色——灰心已极的灰色。其实李白的《菩萨蛮》也只有一种颜色,即“伤心碧”色。

  第四层:彩色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白居易《忆江南》)

  本词用到了红、绿等几种颜色,却浑融一体。出现在读者面前的是鲜艳夺目的彩色。跟第二层有天壤之别。

  第五层:无色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本词如倾泻而出的一江春水,没有颜色可寻。就算是出现了个“朱”字,谁也不会想到这红色的栏杆。

  古往今来的词,包括一切网络词作,都可以填充到这座鹳雀楼里。所有的读者,都可以支配这些填充物,只要您喜欢!

  *考桐辨刃·诗史

  山西有复姓宰父者,终身不知宰父为姓,乃以宰姓其儿女辈。古道沦丧,未有如今日者也。子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而“迷不知吾所如”者,竟将焉如?

  春秋战国多抵掌之谈,疏密纵横者,虽倾倒一时,尽想当然耳。故子学终居史后;商韩难为圣人。大汉继统,董生弘论,攀龙周孔者于是乎兴。犹以刘向以下,隔篱立雪者绵延不缺。至前清则大兴文字狱,性情之响于是乎绝。段章戴王,尽当时冠冕,其孳孳承继,乃迄于今。

  而乾嘉流及,惠耶?蠹耶?当此之世,箪瓢陋室,刊繁膏弱,固使纷纷书案后,不复有昂藏君子。或以王元化、朱维铮之流难为帝师,王、朱乃不屑此论,相向而笑。而刘备师郑玄,帝师则孔明也。书空咄咄,不复有天下矣!

  当代学人,高山仰止,莫非陈寅恪。而陈寅恪、王国维、刘师培、章太炎、梁启超、冯友兰之属,博闻强记,贯通旁别,素多凿确之见,亦逞兴至之勇。故经书尽成伪作,文学乃判南北;且身经丧乱,慷慨寄篇,播迁篷转而巨作滔然。学界琼林,千古盛事,真羞煞群彦矣!

  又有智亏一筹,乃闭门造车者。如逯钦立一人而定先唐,灿烂夺古,伟业烟高,今世有陈尚君等续其缨火。另有袁柯独霸神话,詹英驻马李白,惟夜郎之雄耳。

  又西学东渐,当王国维等已显山水。值胡适特新,鲁迅迥异,斯等固已弃绝旧法,独立评章。观胡则批评红楼,鲁则演绎小说,精深全豹,各擅胜场,不复破碎词话矣。尤以闻一多多警人之思,郭沫若好悚世之辩,狷狂有别而朱紫各喧。观今世学人,多承是道,或生啖彘肩,或冒撰国史,标格固成鳞爪,笔力适可雕虫。既罹其毒,复云何聊!

  即以诗为证:古人每言魏晋风骨、情唐理宋,终失笼统。何晏伤心,下开陆谢;陆游看剑,宛然高岑。今世不知,乃分朝列代,以诗歌为帝国,尊家法定姓名。如刘大杰、郑振铎、郭预衡、游国恩、骆玉明等,虽立意云别,成就各卓,于斯则一也。然诗歌一道,诚如桃花源里,虽阡陌不殊,实专一社稷,与世道神离。亦复谁能省此哉!

  又每论诗者,必云唐宋。魏晋虽好,适成驯马;元明可取,终是续貂。然诗自李唐以下,格式已齐全,箍轨已深沉矣。就标格而言,宋易以理;就形式而言,五代广以长短句。元明诗词曲尽因循也。故以情而论,唐以下无诗;以理而言,宋以下无诗;以长短句而度,五代以下无诗。终当知李唐以下无诗,有诗则流响耳。

  又我国诗歌,与世大异。当先秦之世,风骚呼应,长短齐备,虽非史诗,然详备工事,与西方同志。至汉季末荒,纪事犹见“孔雀东南飞”、“汉季失权柄”、“日出东南隅”、“昔有霍家奴”。而建安以下,实事都绝。曹公短歌,好引多哀;傅玄秋胡,空嗟寡记,惟见三曹设宴,七子提靴,前不及一十九,后不及八十二,而事情之合,已定千载之大致矣。

  又建安诗人,四五六七言俱备。然四言太旧,每入陈规;六七特冗,颇伤元神。于是五言腾踊,实乃造化之功。以降七贤三张二陆两潘一左,挟建安余志,使向时之俗谚,上益鼓钲之乐,下充画眉之嗔,五言不可夺矣。又颜谢膏其肤发,陶鲍修其气质,至永明突变音声,八骏腾飞,四杰遥应,斯一完全艺术诞临矣。从此格度谨然,别有志趣,使诗心有恨。如“鸟鸣山更幽”,一语千古;“蝉噪林愈静”,迭入蛇足。故李太白雄踞古风,林黛玉不屑格律,固已与西方诗学大异矣。

  而精微之辨,正在其中。五言腾踊乃至永明,不过二百年,天上人间,可不察欤!两汉有五言而无作者,帅汉诗者尽徒歌之士。固知风骚以下,楚声断续,夏歌俟萌,建安发奋,永明成功。其清浊渐次,体类乃生。而各家诗章,每有端倪可察。固有待矣!陋史种种,正是应此而来!

  读诗不读史者陋,读史不读诗者俗。刃韩赵之人,慷慨多论而慵懒厌学,难雕华梁而窃慕垂天。古诗多情,每有佳思。数苏李十九、阮公咏怀,为之数倾倒矣。常感念逯钦立寒窗心力,垂此鸿籍,使我辈得与古人相证风流。敢不清谈阔论,荐于骥尾乎!

  变楚篇

  暴秦焚书,炎汉尊儒,经此二厄,诸子噤声矣。诸子噤声,诗赋乃成。何则?口舌在我,必有不平之鸣!苏张制动于天下,屈宋牢骚于江湖,制动不可为,则牢骚耳!虽王充论衡在后,宋玉悲秋于前,而子学文学相承已大致矣。

  先是惟齐楚有文学,其文学非彼文学也。齐则稷下清风,楚则兰陵茂俗。而屈宋吟讴,久非经要,惟其衔恩结义,感气游仙,动人多矣!故亡秦必楚,何止时局,亦及当时文学之腾挪矣。

  “国风”并无“楚风”,谭介甫等以“二南”即楚,然证资不足,且“二南”齐整,与“凤兮凤兮”、“今夕何夕”大异。盖楚虽诸侯,竟多并重译,故孟子讥其“南蛮鴂舌”。历东周数百年,艰深未咸去也。

  又屈宋以前,渺有楚声。孺子沧浪,泠泠可读。至屈原特广篇什、逞才力、搜光怪、美声容,然后有《离骚》博肆,“九歌”迷离。盖楚大无双,饶有巫山云梦之奇,地利衣食,民无冻馁,依稀有上古之风,神奇流溢,冠乎当时,必非秦晋所能书、齐宋所能道也。

  然屈宋之文,诗耶赋耶!诗之为诗,贵在诗心。固《离骚》、《九辨》、《鵩鸟》、《美人》,体例全同,而诗赋贰也。然屈宋本楚歌而拓大之,虽吟、唱不同,而风情一致,分道扬镳则入汉以后,骚赋既成,楚歌亦兴,彬彬各擅胜场矣!

  秦虽无文,然定天下,一文字,通道路,息甲兵,郢燕得以同说,纵横因而改辙矣!使苏张之舌,不复捭阖;商韩之管,不复刻坎。则枚乘《七发》勃兴,良有以也。

  陈项举烽,刘韩定势,咸楚人也。霸王虽死,楚霸已成。高祖《大风》,威加海内;武皇《天马》,远涉流沙。帝力所及,应者如云。故两汉王侯将相,诗心尽在楚歌。每有临终抚瑟,托天报仇,归思杳渺,别恨难收。如李陵别苏武,汉帝辞高庙,一步一挥泪矣!

  汉赋高标,楚歌饰绕。而大赋浮夸,小赋懒散,或劝百讽一,或漠不关心,皆不足以诗心托付。犹以生死殊途,悲从中来,使楚与非楚,骋情尽在楚歌,如李陵关西健儿,相如蜀中寒士,遏云者尽以楚响。且欢容付酒,悲情宜诗。观前汉楚歌,大多性情之声;后汉楚歌,颇多牵强之作。兹录两汉楚歌目录如下:

  项籍《垓下歌》

  刘邦《大风歌》

  赵幽王刘友《幽歌》

  汉武帝刘彻《瓠子歌》、《秋风辞》、《天马歌》、《西极天马歌》、《思奉车子侯歌》

  枚乘《七发》有“麦秀渐兮雉朝飞”一首

  淮南王刘安《八公操》

  司马相如《琴歌》二首,《美人赋》有“独处世兮廓无依”一首

  东方朔《嗟伯夷》,另有佚句一“折羽翼兮摩苍天”

  汉昭帝刘弗陵《黄鹄》、《淋池》

  燕王刘旦“归空城兮狗不吠”一首

  燕王华容夫人“发纷纷兮寘渠”一首

  李陵《别歌》

  广川王刘去“背尊章”、“愁莫愁”二首(按此二首文法与骚体无异,唯句间无“兮”字,当为记录时略去。)

  广陵王刘胥《瑟歌》

  乌孙公主刘细君《悲愁歌》

  息夫躬《绝命辞》

  以上为西汉作品。另有高祖唐山夫人楚声《房中乐》共十七章,然体格板正,与骚体无涉。东汉作品如下:

  马援《武溪深》

  梁鸿《五噫歌》、《适吴诗》、《思友诗》

  班固《论功歌诗》二首、《宝鼎诗》、《白雉诗》

  崔因《安封候诗》、《北巡诵》中有“皇皇太一湛恩笃兮”一首

  傅毅《七激》有“陟景山兮采芳苓”一首

  张衡《舞赋》有“惊雄逝兮孤雌翔”一首,《定情赋》有“大火流兮草虫鸣”一首

  汉灵帝刘宏《招商歌》

  徐淑《答秦嘉诗》

  仇靖《李翕析里桥郙阁诵新诗》

  汉少帝刘辩《悲歌》

  唐姬《起舞歌》

  蔡邕《琴歌》

   蔡琰《悲愤诗》、《胡笳十八拍》(按:此二首常被疑为伪作,犹以《胡笳十八拍》为甚。)

  以汉祚之久,楚篇必巨;然人代旷隔,清音磨灭,传于今者,非惊世名篇,即附丽经史,盖歌咏于口,不赖成文,但传唱耳!然足以独霸两京何则?东汉五言,尽无名氏,如辛延年、宋子侯等,生平尽阙。而楚歌尽皆可考,且多出自辞赋名家,马班张蔡,尽有篇垂。由是知两汉文人,诗心尽楚,虽有班固《咏史》,宛同儿歌;张衡《同声》,演写闺床。乃知庄重为诗,不屑五言,此两汉诗局之大概也。

  汉楚歌,始以项羽,终于刘辨,作穷途之恸者比日无穷。其他如武帝《秋风》,神似蒹葭;梁鸿《五噫》,意同《伐檀》。尽若有所思,情动于中者也。然别有一种,如司马相如“独处室兮廓无依”、枚乘“麦秀渐兮雉朝飞”、崔骃“皇皇太一湛恩笃兮”、傅毅“陟景山兮采芳苓”、张衡“惊雄逝兮孤雌翔”、“大火流兮草虫鸣”,尽蟹附于赋什。如“独处室兮廓无依”,歌者相如耶?抑赋中之美人耶?于是隔开一层,诗心有变。此所谓赋内之歌。后王勃倾江于南昌,苏轼扣舷于赤壁,亦追此风。此类歌咏,最忌直抒。必综仰全文,妥帖上下,相如乃为美人,东坡犹在舟船矣。

  又有歌于赋尾者,盖出于“楚辞乱辞”。刘熙载论云:“古人称‘不歌而诵谓之赋’,虽赋之卒,往往系之以歌,如楚辞‘乱曰’、‘重曰’、‘倡曰’、‘少歌曰’俱是耶。然此乃古乐章之流,使早用于颂之中,则非体矣。大抵歌凭心,诵凭目,方凭目之际,欲歌焉,庸有暇乎?”斯论至为精辟。可知赋内之歌,实随赋不歌而诵。于是楚骚之制,成鸡肋矣。贾谊、扬雄,犹循旧体;张衡、赵壹,早易新姿。《思玄》系以七言,《刺世》歌以五字。桃花源、滕王阁,可证其为一标准文体不诓矣!然其花叶主辅,则不同于汉季。

  歌咏既失,诗成文体,故兮字蝉蜕,不俟时日。朝廷早联柏梁,民间自有黄雀,五七应时,易者先登。此遵进化之法则也。又就格式而言,楚声垂懿,莫逾字腰。《艺概》云“骚调以虚字为字腰,如之、于、以、其、而、乎、夫是也”。既有字腰,诗形立矣,视三百篇断章,高下显然。随后诵读在口,乃有无字之腰。

  又赋歌缠绵,非止使诗心有变。赋既有韵,易成诗响;诗惟好铺,几入赋流。如江演别赋,情深似海;张衡愁诗,赋貌尤真。赋诗可判不可分也。故商榷汉诗,赋不可夺矣!

  赞曰:木露金风,万派朝宗。夏声旷废,楚霸如洪。沉江冠冕,邀舞鱼龙。龟蛇共济,鲧禹偕工。

  驳楚篇

   鲁迅云:“楚汉之际,诗教已熄,民间多乐楚声。刘邦以一亭长即帝位,其风遂亦披宫掖。盖秦灭六国,四方怨恨,而楚尤发愤,誓虽三户必亡秦,于是江湖激昂之士,遂以楚声为尚。”从此漫言楚声者代不匮人。方其兮字流传,一如屈宋;短章慷慨,颇异马扬。众以为楚歌者,皆一览而夺也,不假思索。刃既承其说,成变楚之篇,实借其原而垄其风,夸其翮而彰其短。实则楚字大讹,有明证焉!

  夫并夏既通文字,辨楚当以音声。查鸿籍上下,特明楚声者不过《大风》、《垓下》、《淋池》、《黄鹄》、《房中》数篇,其他如武帝《秋风》、《瓠子》,任昉等人以为脱化湘累,良有所以。然李陵、曼倩虽激昂江湖,皆中州大夫,实与楚无涉。此所谓貌合神离,不得其法。

  春秋末世,风雅寝作。辉天一时者,确楚辞一月。然寥落星辰,终非无物。微子辞国,“麦秀渐兮禾黍油”;荆轲入秦,“风萧萧兮易水寒”。《晏子》有“秋风至兮殚零落”,《史记》则“决漳水兮灌邺旁” 。夷齐采薇,赵子渡河。俱容兮字,而与楚何干?

  又《艺文志》载,武帝立乐府,有赵代秦楚之讴,感于哀乐,发乎性情,观风俗,知薄厚,风土之响,四方咸备。且女子游媚诸侯,琴挑富贵,投人所好,歌岂必楚?《货殖》有云焉!

  且荆轲易水,法同“九歌”,则其与屈原,孰为师徒?刘勰云去圣未远,朱熹称更定芜词,尽与上古楚歌相左。察上古楚音,长短未衡,风情异域,如“楚狂”、“译越”,虽存兮字,散而不匀;“孺子”沧浪,前五后五,概为屈宋所无;“子文”、“优孟”,竟了无叹词。故知屈宋高翅,或假鲁阙来风,迥异晋囚之日。以《离骚》腾迈,故云骚体,实中原固有之物也。祝尧云:“其歌稍异于《诗》之本体,又以兮为读,楚声萌蘖久矣。”想楚吞诸夏,旋纳其舞。《徐人歌》云:“延陵季子兮不忘故,千金之剑兮挂丘墓。”岂屈宋之祖乎?

  赞曰:坑秦破釜,为天下主。长乐未央,丝竹率舞。蹑高揄袖,朝秦暮楚。半屈一宋,舛为宗祖。

  清歌篇

  楚辞既废,五言勃兴。迄王莽之世,传世五言尽清歌之属。远溯南风,近标成世。尽多行露甘泉,率无柏梁气象。盖七言大气磅礴,五言酸小鄙俗,故不容于辞赋名家。竟使班固之前,仅定陶戚氏逢醢,中山李姬入宫。另则虞姬剑舞,未识伪确;王衍车铭,不入艺文。余者尽浪迹林田,参差未赏。

  斯数篇之外,咸不计名字。故至成帝品录,三百余篇,莫见五言。然刘勰又云:阅时取证,则五言久矣。盖乾道勿用,至汉乃见其田。故姓名虽阙,娴貌可嘉。“罗敷自有夫”,折羞五马;“不惜红罗裂”,旋走金吾。更何况“孔雀东南飞”,亘古同悲;“行行重行行”,千金一字。此所谓大器已成,不争朝夕也。

  枚班苏李,虽存大惑;班张秦郦,略无些猜。则五言风行闾巷,亦不能不波及文士。如班固《咏史》,本是“歌诗”。且《咏史》则缇萦太小,若发童蒙;《同声》则恐惕何深,实消帷幕。咸非肃穆,概出游淫。此班张不重五言之明证也。而星移斗转,实在郦炎、秦嘉,郦炎寒微,秦嘉在仕,尽一时名士,而五言垂焉。郦志乘龙,秦思隔陆,咸端然可敬。至赵壹系赋,五言二篇,宛然一弥衡矣。若徐淑答夫,实非五言,钟嵘竟列为中品,谬矣!

  五言既夺时人,乃侵淫经典。协律主乐,穷居倡属;汉章扩部,乃列黄钟。固知武迄章世,五言九四。所托名枚班苏李者,尽出此内。可证古诗未必皆东汉也。

  董贼见迫,少帝悲歌。盖汉庙虽残喘,楚心已无力矣!建安五言腾踊,良由生艰世撼,多情易感,概非南蛮余响所可尽道。且吴楚已然“宁饮建业水”、“昔与汝为邻”,况中州乎?自郦炎、秦嘉,文人始工整为五言。刘师陪云五言不歌自魏晋始,然其虽付笔成文,而口舌未辍。故曹植吟七步,孔明歌梁甫,五言壹而歌诗贰也。刘勰所谓“五言腾踊”者,特陈思之类。而歌曲声传,特重音簧,尤轻文字,故梁甫未必不诸葛,白头亦可是文君。乃使两汉时人,因袭实多,如“西北有”、“明月照”、“良宴会”等,触目如遗,直至“肠中车轮转”、“浮云蔽白日”,迭用不羞。此之为歌曲传唱之必然也。

  又汉代古诗,情深则无价,事实则不虚。故苏李分袂,不记名馆;焦刘连理,备叙始终。又有《陌上桑》、《羽林郎》、《董妖娆》及蔡文姬五言,尽叙事详备,未夺于情咏者也。斯固同于西方。降及建安,则浮耻于工笔。曹公行旅,非专一事;两王歧别,无景不情。固知唐宋不叙,滥觞于此。

  赞曰:薤露多辛,清歌黛颦。囊有五马,对以千军。溷泥未洗,已然不群。旷绝长袖,献舞迄今。

  变歌篇

  建安诗篇,前后不似。苏李十九,无不是我;阮籍嵇康,比处皆他。可知巨变在其间矣!观三曹七子,各咏其事,颇不足以覆加人世。孔融哭幼子,陈王讽皇兄,俱此类也。曹公行旅,声容可画;众子斗鸡,毛羽堪拾。然非止一代,则何晏岌岌,阮籍战战,缄其口矣!

  苏李十九,经续貂一代,乃成画狗。文帝秋风萧瑟,陈王白马翩翩,亦一时之英物,开两踵之菁华。虽使故日友俦,一旦贴服陛下,然诗心憔悴,正是其可观之处。

  五言虽卓,众体犹存。如四言尤重,每有佳篇;七言虽少,足悚令颜。如“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烈士暮年,壮心不已”、“丹霞蔽日,彩虹垂天”、“惭无灵辄,以报赵宣”,“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秋风萧瑟天气凉,草木摇落露为霜”之类,比之五言佳什,有过之而无不及。然四言遵瞩经典,虽每有佳思,竟难越此樊。盖四言两节,变数未足;五言虽止增一字,已赫然巨翅,轴矣!建安四言,三百篇蛇影如“有美一人”、“忧心孔疾”、“载驰载驱”、“呦呦鹿鸣”之类,俯拾俱是。然所袭者,尽宛转佳思,概非雅颂铁面孔目。追抚班、傅故事,乃知建安审美取舍具矣!此风盖出东汉,如张衡《愁诗》,而《闲情赋》“虎啸山丘”,亦有诗心在焉。赋诗一时难辩!而“胡为咏叹”、“嗟我怀人”之类,概为赋中所无。故建安所以拾风雅牙惠者,或当夸赋之世,恐人讥其是赋非诗,故古语聱牙,更不嫌之,拿来以标其诗目。以下嵇康、陆机、陶潜,率承此度。

  建安每有佳思,曹植则“泪下如垂露”,繁钦则“泪下如连丝”,“露”、“丝”不同,伤心无异。想见其人,诗乃为诗。又“丹霞蔽日,彩虹垂天”,天地有大美而吾不言,特画之耳。又文帝《寡妇》“霜露纷兮交下”,留连湘累,其芝兰之意,几与今人无异,此建安审美之明证。必求味之于口,而动之于魂,可情遇而不可力致,此必引发钟嵘、皎然无疑。

  又建安诗人,袭汉良多。如魏文“西北有浮云,亭亭如车盖“,曹植”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宛然十九首之亚;阮瑀咏史,宛如背诵,一如班固质木无文。然皆不及甄皇后《塘上行》,广袭前萌。“蒲生我池中”,古诗之兴;“出亦复苦愁”,乐府之恸;“弃捐素所爱”,团扇之思;“莫以麻弁贱”,白头之叹,以下回环往复,则四愁之法。于是知建安妇孺皆知古诗十九首,疑为流行歌曲然。盖累世无诗,乃以歌辞为周正。故非驰骋自由之士,五言不能兴,须志夺也。而三曹尚有所矜,故自有四言。

  又孔融离合,止成八字;应刘斗鸡,咸为和咏。考两汉歌诗,工记丧乱,犹动情止理,不忍下之。文诗如班固《宝鼎》、赵壹《刺世》,虽端戾有别,尽有为之作。建安既入斗鸡射鸢,和篇拆字,可知诗心乱矣。固知后人率多游戏之作,滥觞于此际也。

  又繁钦《定情》,“邂逅承际遇”,颇如四愁;“侍寝执衣巾”,大类同声。文帝《艳歌何尝行》,次第伯仲叔季,盖出自乐府《相逢行》,至南朝犹见《三妇艳》之类,无非大妇织缣,中妇织黄,小妇挟瑟,了无意味,颇同嚼蜡。至辛稼轩《清平乐》“小儿无赖”,犹然此类。此等因循,络绎六朝,诚可笑也。

  又陈琳《饮马长城》,引秦歌,奋黎响,较其意趣,暗合出塞之风,大有非兵之谏。至文帝饮马,则思及壮边,所谓“发机若雷电,一发连四五”,殊不次于卢纶、李颀。

  又文帝五言,率多清苦,然“回顾四向望,眼中无故人”一句最卓。囊苏李十九,高明浑丽,莫可句摘,至建安佳句毕见矣!“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固不如《观沧海》浑融一境;而文帝诗佚句存,独以其鹤立之故。而逐句舍篇,追衍成风,至潘陆严谢,乃一叶障目,诗成文余矣!

  赞曰:帝歌薄命,横槊观兵。鸡虫入画,骨肉偕惊。既涉芳草,了无余情。开皇百代,志迈德清。

  献疑篇

  势分三足,诗则一魏,则吴蜀诗歌安在哉!诸葛能歌,早见书史;周郎好顾,杳有流传。然蜀自虢亭之败,每苦自保;亮、维好武,诗教必疏。故《三国》良史之表,《陈情》表中龙凤。然于诗,则仅费祎寥寥,诚可叹也。

  又汉末之世,清流高标,垂誉华夏者如“天下楷模李元礼”等。实不特七字,如“凭空虚跃,曹家白鹤”之类,俱属崇人之论。而民谚上口,实更多有。如诸葛孔明引谚“曲突徙薪为彼人,焦头烂额为上客”。此风既盛,多警人思。钟氏兄弟汗有不同,诸葛昆仲比类而异,必开东晋风流快语矣。先主“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亦当属此类。

  吴本不及楚。然嬴秦南指,楚乃东迁。刘项今江浙人,一时尽楚人也。故言人及楚,异于言地,言人则东方人耳。《虞翻传》云东方人多才,殊不次于北。此不待争矣!盖吴诗若无,何遽来二陆;吴诗若有,则云散何处?

  今吴诗存者,郊庙尚宏,且体格都健,不次于魏。疑吴诗徒入钲管,不似魏诗不待箜篌。然尔汝既出吴声,子夜绵延江左,诗心鹿鸣,有待时耳!亦闻吴人好为双声,亦吴有诗之证也!

  赞曰:歌阙乐府,诗成狡兔。赤壁先烧,宁无献舞。涕零出师,绰约梁父。羡彼铜雀,从容万赋。

  锦绣篇

  古诗虽好,率多叹惋。降及建安,颇能横槊。然循古以外,莫非实咏,如蔡琰悲愤,几不杂论;苦寒之属,亦如在瞬。文帝、七子,特抽汉古诗之绪耳!情物溅乱,乃自曹子建始。王士祯等以子桓更胜,何不知子建之历史价值哉!

  《美女》、《白马》,俱开风气之先。观其经纬严密,断非逐句舍篇。至《赠白马王》则纯为愤书,情事相融,既非号啕不语,亦非摇吻演义。察此前文人,每有托物讥人如《鵩鸟》、《鹦鹉》之类,而于诗则赵壹箕踞,蔡琰抛珠,唯王粲略有之。而子建此篇,段落承合,意旨高标,则又广而大之。

  又《升天》一篇,盖出于古诗“仙人王子乔,难可与等期”一句,三百享而不游,楚辞惊其似鬼,概无游仙。至曹公乐府,每羡松龄,四五可读者,不过“盈缩之期,不但在天;养怡之福,可得永年”,斯类往圣,不似仙求。故游仙诗始于曹子建。以降阮浑嵇峻,每得佳什。然下迄许询端庄佛老,杨曦巨演神道,摧伤芝草,不近人情。又囊屈原神游,自有双翅。故拒媒回辇,殊不顾惜。概自命清高,乃以神话自明,其心则郢也。而子建《五游》、《远游》、《仙人》、《磐石》、《驱车》之类,俱羡金石之永,徒梦云霞之飘,止为发短耳长计也!

  又《种葛》一篇,大有寄托,然亦源出《同声》。“窃慕棠棣华,好乐如瑟琴“、行年将晚暮,佳人怀异心”、”昔为同池鱼,今为商与参“,屈原则托夫妇,曹植则云弟兄。此为子建诗文所特重之一,如众人所孰知者也。又仰惭八斗,莫如七步。观建安体例,六句宜是。盖吴歌以前,赋为第一,实未见小诗。虞姬和项,颇似伪托。且子建工绣,小诗精深,以七步之迫,实以六句为易。竟录为四句,可见力求明捷,赋夸陵替,可证与《世说》同时,小诗待兴矣。

  又《妾薄命》一篇六言。盖子建鸿摹,奇偶骚杂,何所不有。亦可知建安琢磨诗体,其实不遗余力。五言特卓,独成岱宗;四言享庙,亦须眉不让;七言力柔,蝉鬓绰约;六言亦必不仅曹植。盖出于乐府,然既经雅润,追风者必及,固知李白碧浪滔天,縠文见于此际!

  子建虽出国风,然君子小人之辩,朱颜皓齿之嗟,亦及楚辞,而文句之中多有汉五言余影。所谓孰读经史,奉命成行,诗自此成其巨变。悲秋意境唯宋玉,追古情才最曹植。而其题材拓大,情景缝合;拘谨文少,而英雄气多。固知“怀此王佐才,慷慨独不群”、“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折杀同侪,必启彦秀。“积善有余庆,荣枯立可须”、“南国有佳人,容华若桃李”,阮籍得其神机。

  赞曰:七步称雄,八斗绣工。雕螭镂凤,奕奕飞瞳。淹多洛赋,参差迭重。

  岸帻终已,壮志烟浓。

  初玄篇

  邺下竹林,曹马已迭,然治乱既异,犬兔当殊。曹公吐握,故影从响附;司马蜜剑,乃以目衢途。慷慨高咏,一时沉寂;朦胧腹语,乃应运时。邺下侈谈美女,竹林醉饮群猪。若异时而处,尽将莫是矣。

  曹夏多英,而误于巨豚。何晏有岌岌之危,应璩藏百一之谶。自古诗以来,多历身世之悲,然俱云寿考难求,易入求仙之旅。而何晏“逍遥放志意,何为怵惕惊”、“且以乐今日,其后非所知”,大有猫窥穴、鼠肆舞之意也。

  且应璩百一,久为悬案。或曰百言,或曰百篇,或曰劝百讽一,或曰圣人有疵云云。殊难枘定。然其笔触极广,历及吏民、爵秩、实事、世故、酒肉、人物、履带,乃至“面上生巨疮”、“秃顶赤如壶”之类,向为前人所不屑。故曹植开拓,反不及应璩哉!如“少壮面目泽,长大色丑麄”一首,分明自照。然感伤之意,终究难已。至阮公“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雅俗虽贰,神伤则一。玄者,内府也。

  嵇康四言妙绝,然其《幽愤》多颇不挥洒。盖鸟之将死,峻刻乃无;广陵散绝,死生一君子矣!《代秋胡歌诗》,如履薄冰,其“思牵黄犬,其计莫从”,用事天然,较前人“惭无灵辄,以报赵宣”多矣。而《赠秀才从军》十八篇特为拔萃,陵高远盼,琴诗自赏,多玩之不厌者。

  又嵇康别有六言、骚体,五言钟嵘以为中品。游仙每惊弦响,殊不逍遥,如“何意世多艰”、“鸟尽良弓藏”,不寒而栗。然《酒会》一篇,清歌皓齿,诵之忘俗,如“异气同音轨”、”恨无东野子”、“酒中念幽人”,真孟浩然之祖也。

  阮公《咏怀》,浩浩八十。自十九首以来,未能及也。盖陈王散篇,特各言其事,不似阮公渺无涯岸。咏怀实杂诗一类,口不能臧否,乃成咏怀矣。其别有四言,虽佩玉鸣鸾,然大而无神,不及“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多矣。

  《咏怀》实八十二篇,可谓无所不及,《百一》适为其轼,《感遇》乃成其辙。什韵虽殊,情境大合,题材乱入,不拘篇囿,遂成光怪陆离之绝响,虽屈原、李白,不可凌也。后世左太冲、陶渊明、鲍明远、庾子山、陈子昂、张九龄、李太白望路争驱,如《古风》、《感遇》、《饮酒》等,咸耀藻芬。陆机《拟古诗》,亦仿佛此类。

  佳篇之内,亮志每察。如“宁与燕雀翔,不与黄鹄飞”,竟不屑凌翮;“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复争慷慨。游仙则“东南有射山”,咏史则“驾言发魏都”。更何况“一餐度万世,千岁再浮沉。谁云玉石同,泪下不可禁“,演生死于壮大间;“屣屣咏南风,緼袍笑华轩”,则宛然一子路;“念我平居时,郁然思妖姬”,既发乎情,雅不欲止于礼义矣!

  又剖白心境,莫如“一日复一夕”一首,终乃至“谁知我心焦”;而“嘉时在今后”,经“日夕复不来”,乃“辛酸谁语哉”,黯然有山鬼之伤;“昔年十四五”则明白如述,本有大志,然“登高望所见”,唯“丘墓蔽山冈,万代同一时”,乃悟。

  又阮公源出,众说纷纭。“倾城迷下蔡”、“倾城思一顾”之类,屈子门生;“泰山成砥砺、黄河为裳带”,庄生弟子。

  又“多虑令志散”一首仅六句,然张驰有度,情景论俱全,如“抚剑登轻舟”者,万古常新。盖诗不假笔长,十九首不以篇幅胜,建安学步,虚情乃多,至潘岳以下,一时泛滥,成墨猪之类。

  又阮公咏史,不出弊式。如“齐景登丘山,涕泗纷交流;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园绮遁南岳,伯阳隐西戎”之类,俱为定式,容后论之。然虽囿于格式,夺情者更无穷矣。

  又阮公父子,俱有“能”字,“能”者“耐”也,然不见于他人,疑为方言。

  又阮公得屈惠何多。如比兴者,三百篇诚引发而已,《离骚》则排比皆是。观阮公“幽兰不可佩”之类,乃以比兴为主,赋为次。如“朱草为谁荣”与“百草丰茂”实大不同,“谁”一平字耳,却使人心介入;如“幽兰不可佩”与“兰有秀兮菊有芳”亦不同,兰有秀,固可佩也,然不可佩者,因时地然,亦为有人心介入。人心介入,乃可造境,唐诗乃成矣。

  竹林除嵇、阮外,不以诗名,传诗者唯有刘伶。《酒德》风行,不过贫嘴;北芒客舍,破衲一袭,如“蚊蚋归丰草,枯叶散萧林”,不虞凭目。

  赞曰:獒犬攻朝,壮志成箫。昔頞魏峻,迭瞬非曹。号哭觅巷,顾曲逢刀。人心不古,爰乃诗祧。

  画桷篇

  建安诗蔚然一国,比至竹林则党羽了了。盖诗文取祸之道,阮籍、刘伶易醉,何晏、嵇康伏诛,纵杀身亦未必成仁,非绝交无以报君子。然司马好杀,易服乃止。异姓归心,颇赖帝德;初晋豪奢,亦颇仰帝力。酬和歌永,尽在其中矣。比之建安,则鸡尾代褐;比之正始,则机心不存。石崇斗富,陆机用兵,皆表面油光,不俟风云也。

  晋收三国,诗兼天下。周处败死,李密佯归,不以诗名,而概有篇垂。二陆则斐然惊世,艳绝一时。后人所羡三张二陆两潘一左,争荣灿烂,百卉攀侪,非复竹林小集团也。

  七贤未殁,诗心已殊。傅玄半魏之人,而其篇什之内,杳无竹林之香。观其《秋胡》、《苦相》,情事虽工,殊不劳想。知潘岳烂若披锦、许询淡如白水,俱兴于此矣。然傅玄天然有痴情,如《短歌》简约,“昔君视我”以下三节,足以感人。而《苦相》苦味,亦不堪深受。可知傅玄多情,为天下女子故。

  又傅玄敷衍,了不吝墨。如《有女》一篇,窃《卫风》而不见其美,袭《洛赋》而不解其情,盖前所谓之墨猪耳。又有《惟汉》演史,《四愁》拟诗,俱随波逐流,不成气候。即如《秋胡》、《秦女》,亦不过无过代功,了无奇处。惟“彼夫既不淑,此妇亦太刚”一句,与宋儒大异。盖三国不毛,侈谈礼教则无益蕃殖,战乱须淫乱,太平乃心平,此可谓魏晋放旷之一大根据也。《乐经》有记焉。

  自傅玄而及二陆,如孙楚之流,才思不逮,固宇下穷民,不忍责怪。如傅咸纷繁少气质,《赠何邵王济》视苏李则天地殊。惟董京《答孙楚》,怪异为体。盖诗体琢磨,不至永明,必不遗余力。如薛莹叙离乱,四言可读;成公绥记中宫,五言无味。自建安迄,四五之争其实不绝。故陆家兄弟各有偏重,傅氏父子旨趣不同。骚体则有夏侯湛为其宗。

  程晓“摇扇臂中疼”,袭应璩之文胆;贾充“日月有合离”,与故剑同痴醉。。既入闺塌之中,留连游戏之际,自孔融以来,未尝绝也。故贾充、石崇,获诗于蛾眉,此赠帕遗囊之效也。

  张华文武双全,见于诗什。《轻薄》惜朱颜之替,《博陵》闻侠骨之香,《游猎》夺七发之志,《壮士》争白马之风。俱一代名诗,非开国大手笔何以如此。以华才具,在唐张九龄,在宋欧阳修之俦。然“栖迟熊罴穴,容与虎豹林”、“春醴踰九醖,冬清过十旬”,虽自有气度,长久则流入枯对,才力不能及潘陆者,不能御也。盖对句精妙,必耽机心;丽辞繁复,颇须慧目。懵通之人,耳目俱否,恰似搜针于海,不如令思燕自来。故有情使对不虚作,无意为诗诗始成。

  石崇赋昭君,事虽陈年而情景俱丰。盖其劫杀天下,富领一时,凛然有不让之想,既以“周公不足梦”,乃置昭君于梦中。此等放肆,魏晋颇多,亦为诗路之一。又欧阳建青春赴戮,世始有临命之诗。然其文篇略广,疑有宿构,不然视曹子建安在哉!又石崇两妾,并有歌传。绿珠《懊侬》,特歌一曲;繯风《怨诗》,则腕力无伦,结以“憔悴空自嗤”,此唐人笔法,卒胜团扇。“自嗤”固自伤也,怨不及君子,故温柔不伤。

  赞曰:夜诵饥馁,衍成笙歌。大赋如此,怅初晋何?啧啧鲜树,噫噫紫罗。府富若此,岂厌文多。

  工绣篇

  潘安虽美,恨未假周郎气质。如“南陆迎修景,朱明送末垂”、“微身轻蝉翼,弱冠忝嘉招”,俱开篇即对。其篇内锦绣可知矣。然如此生对,必损其诗。惟其《悼亡》三篇,情深似海,复何暇作对?“望庐思其人,入室想所历”、“帷幕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对虽不工,情足感人。故夺诗者情,于对何干?杨广呼韩句,王籍若耶篇,竟赘者何?

  二陆以少年来北,贵以将相之缨,贱作他乡之客。虽名标高第,身世故国之悲终不可无。故思吴会,乃陆诗一大主题也。

  陆机《櫂歌行》有“迟迟暮春日,天气柔且嘉”。“柔且嘉’三字,正是陆诗本色。其有句无篇,如“时鸟多好音”、“素衣化为缁”之类,笔力俱柔且嘉也。

  陆机《日出东南隅行》,铅华太重,遂至淹没其人,固远惭汉古,然其工对排韵,颇有创进。大致只恨其多,如“风来不可托,鸟去岂为听”、“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竟以结篇亦对,斯为后世所不取。又陆机拟古,失之太工。如“揽之不盈手”虽好,过于机巧。盖十九首入木三分,非人力可替;陆诗自成,何必言拟耶?然其《短歌》颇同武帝,《燕歌》遽似曹丕,尤爱其“置酒高堂,悲歌临觞”一句,与“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相亚。又《赴洛道中》二首,“总辔登长路”、“夕影抱影寐”前遵曹、阮,“鸡鸣高树颠”、“明月一何朗”、“振衣独长想”,则下启陶潜。乃知毕竟有承启之功。

  又陆机每为人代笔,或为他人赠妇,或为妇赠他人。君君妾妾,似出于东吴“尔女”。至于往来赠答,比类蓬多,与竹林各彪其炳不同。可知晋风多赠,情岂能真?

  陆云诗尽雅颂之陈制,以下曹攄、潘尼、挚虞,俱汹汹四言。又二陆相酬俱四言,贾充夫妇、左思兄妹俱以五言。疑文人才露,炫其古制;女子思纯,多作新声。

  前人但以陆机为太康之英,然其对句大全,撕肤裂骨,不成体貌,如“年往迅劲矢,时来亮急弦”之类,充斥上下,直教膏腴害骨,何止有句无篇。而代代以陆机为时魁者,尽矮子看戏,听风太多。

  左思咏史,每有独创。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感事伤己。然其“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俱不出咏史定式。使鲁连必傍秦字,李牧不脱赵名。视唐人则悬梁何必是苏秦,曳犬不止有李斯。盖用典之成熟,尚待时日。兹献咏史三定式备哂:

  双对句——如上“主父宦不达,骨肉还相薄;买臣困樵采,伉俪不安宅”

  单对句——如上“苏秦北游说,李斯西上书”

  陈述句——如上“荆轲饮燕市,酒酣气益振,哀歌和渐离,谓若傍无人”

  此三定式,貌似简单,而自汉迄唐,颇少逾越,逾越者尽一代文雄也。

  又左思《娇女》,最是诙谐,“黄吻烂漫赤”、“掩泪俱向壁”,达意传神,胜人多矣。

  张季鹰鲈鱼堪脍,歌咏自不他同。其《思吴江》唱云:“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归兮仰天悲”,犹是前汉标格。其五言亦有性情,“东邻有一树”、“忽有一飞鸟”之类,又有“顿足托幽深”一句,须不如谢道蕴“顿足俟王乔”。

  张协合当作三张之首,故钟嵘羡以高流。《杂诗》十首,如“烽火列边亭”、“下车如昨日”,满是大丈夫气概。而左太冲殊不雅丽,如协“借问此何时,蝴蝶飞南园”,必非其所能道也。

  此期应酬恨多,诗成浊绿矣。文风大行,徒费洛阳纸笔。即如陆机《赴洛道中》,潘岳《在怀县作》,亦必当传诵一时。

  赞曰:代有不同,风流二陆。虎子堪嗤,惟牛觳觫。文荣则衰,曲恶则顾。披绣繁英,一摇如树。

  啮指篇

  千金一笑,犬戎虽泯;羊酪左衽,晋氏旋亡。故二尺珊瑚,不能敌如意;万叠金汤,终莫奈萧墙。时当帝室相戕,将门不将,沾沾自喜者,尽陈庄烂老,欲剖蜗角以观宇宙。于是刘渊腹剑,王戎效东郭之颦;杜预攻书,无人上羊祜之墓。延及江左,玄风不减。故谢安石不屑有为之论。淝水功成,时也,非人也。

  盖自曹公以来,礼教渐坏。须眉争笑鹓雏,子弟尽为桑扈。皇帝则白痴,大臣皆禽兽,斯欲不亡,亦决不可。看江山如此,独能闻鸡起舞;山河既破,终教绕指成钢。观刘越石诗,虽素有“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之类,未脱尽太康浮腻,然其啮指为盟,吐气为虹,真横槊之雄也。

  观丈夫梗概之气,王讚已有句云:“朔风动秋草,边马有归心”。左太冲亦有凛然气节。逢此南渡时节,能忘怀于缨罗者,还羡郭璞。其四言风度,如“携手一壑,安知尘冥”,殊不同于嵇康羡鸿慕鹤。其游仙十九首,云山雾罩,似曾相识,大抵旷世之遇,终应嗟生之求,亦有慷慨高咏者,如“逸翮思拂霄”一首。

  又庾阐亦有游仙十首,然多六言。另有《从征》一首,有“志士痛朝危,忠臣哀主辱”一句,沉痛可知。六朝有句无篇,但可排沙简金,一概如是。

  时危势迫,毫不待再洗,砚不容重磨,扬才露己须不合时势,小诗乃兴矣。如熊甫别歌,四句七言,殊是难得。郭璞“君似秋日云”,谢尚“秋风意殊迫”,精深摇曳,情不自禁,固与南朝歌曲相关。乃知诗长无味,裁剪必行也。

  赞曰:刘琨无才,能赋大哀。横槊过誉,绕指成灰。美言神道,羽化灾来。斫头歌舞,宁不恨哉。

  再玄篇

    吴霸江东。江左偏安,乃自晋始。门阀既别,青白有加。竟使才女独生是家,才情亦及燕子。观其口标实录,殊近玄想,实出于《论语·侍坐》一章,如王胡之赠庾、谢,粲烂童颜,风流岸帻,铿尔有离琴之声。江左男子,风度尽如此乎?

    且大会兰亭,王右军行云流水;荟萃名家,谢安石不过寻常。当时佳子弟,有王右军、孙绰、谢安、谢万、孙统、孙嗣、郗昙、庾友、庾蕴、曹茂之、华茂、桓伟、袁峤之、王玄之、王凝之、王肃之、王徽之、王涣之、王彬之、王蕴之、王平之、魏滂、虞说、谢绎、徐平之、曹华,可谓群贤辐辏,搜空一时,更讶其诗风尽出一辙,盖松烟山水,不即不离,玄情无刃,不伤草木。斯大拊掌也!

    兰厅四、五言俱有,然五不及四,盖此类诗画山水,贵在明约。如东汉小赋、南朝散文,固有其垂纶之福。四言兰亭,可与同类矣。或并为诗,或皆是赋,柏梁非诗,兰亭亦何赖哉!

    又张翼诗出释门,盖与僧俗赠答相关。玄言号称孙、许,然许询存诗不足,孙绰则大言不惭,所谓“遗荣荣在”之类,无情已极。然其《秋日》一首上佳,所谓“山居感时变,远客兴长谣”是也。

    又谢道蕴一代才女,拟嵇叔夜咏松,可说百年之下竟可神交。然叔夜原篇,远不及谢。“顿足俟王乔”,“顿足”二字,尔汝气毕见,非须眉所可思及,因与李清照相证矣。“咏雪”联句则为诗入游戏之明证,虽有其雪,刻意为诗。如顾恺之题画,“春水满四泽”之类,明丽天然,盖玄言、游戏并有之。又苏惠织锦,千古佳话。其另有奇文五千余言,尽殁于隋乱,惟此璇玑盛行于世,唐武后尝为之撰文。观其颠倒拆解,或曰凡两百余篇。诗入游戏,于斯极矣!

    又玄风之行,不限南北。故苻朗临终,大言四大;王嘉归隐,多发妙声。盖衣冠南后,浮屠大兴;谶纬之学,终始不绝。石季龙度人、王徽之信道,及至萧衍皈依,尽非老庄所能及也。

    鸣马如虎,世袭荆州;杀鸡截发,固成奚狗。故陶诗纭纭,其实有沧田之论。观其精卫填海、荆轲报秦,亦不输于左思、刘琨。然其骋想桃源,何如归去,乃与诗心不期而遇。盖陶潜寂寞,负手望嫦娥,往来多白丁,故无市侩气耳!

    陶诗有境,不特在《归园田居》之类,如“往燕无遗影,来雁有余声”,不着痕迹;“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步兵之兴;“一条有佳花”,字序打乱,意趣横生,如李后主“消魂独我情何限”,本“我独消魂何限情”也。又陶诗本色,乃有“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复有“倾身营一饱,少行便有余”,更有《拟挽歌》《形影神》之类。诗人有怪徵,陶渊明有之。然陶诗咏史,了无新意,惟“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一句可观。

  赞曰:正始风流,元嘉草草。狸场残歌,惟觉玄好。锦绣名文,携人俱老。再绝韦编,冰心成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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