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菊
黎巴嫩旅美作家米·努埃曼在其散文《人生之秋》中写道：“真正幸福者是那种已经进入人生秋天的人；自打春天一直绷紧到秋天的琴弦，成了金声玉振、音色动人、情感纯真的琴弦；他将在自己的人生之秋摘到最甜美的果子。”这不难理解，因为人生之秋是人生其他阶段孕育的结果，人生之秋的果实凝结着人生其他阶段的精华，并在秋日的艳阳下继续生长。毕生的学养，丰富的阅历，有如山川灵气、日月光华；秋日的爽朗，秋风的沉醉，无不使人生之秋的果实更加甜美。春花夏果存在于秋实之中，人生的秋天包含着人生的春天和夏天发展变化了的形态，而在人生的春天和夏天，却还看不到秋天的影子。
生命的琴弦在人生的秋天音色动人，但如果不去弹奏，也不会成为金声玉振。人生之秋的收获并不是用生命去放债，到期收取利息，比如坦然接受社会的回馈和子女的赡养；而是收获学习创造的成果，收获人生价值和人的全面发展。这当然不只是在人生的秋天才有的收获，但无疑在人生的秋天最成熟。就像生长着的树干，在春天和夏天水分较大，木质不那么坚实，因为它要为生长其上的枝叶输送养分，较多“为人”；到了秋天，这一义务已经尽到，就可以更多地“为己”，从而使自己变得坚实起来。
秋林
在人生的秋天，因尽到人生的义务而获得的权利，并不完全像“老牛粗了耕耘债”，也不可单纯理解为吃饭和休息，更可贵的价值在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人生大多时候都不可能完全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事，即便从事一份适合自己兴趣爱好的工作，也必须首先去做不得不做的事情。只有到了人生的秋天，该做的都做过了，再做已经不适应了，或者不再为职业和社会所需要，抑或需要为后来人让出一个位子，于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越来越少，而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留下越来越大的空间。
自己想做的事情根植于生命的深处，却不一定是从娘胎里带来的。作为一种价值，它在人的生命进程中确立，正如人的口味在他的饮食习惯中养成，人的审美趣味在他的文化环境中形成。它在生活中一点点积淀起来、升华起来的，到后来已成为生命本身的内在需求。譬如一位手工艺人，对泥人艺术的追求可能已成为他生命的内在需求，他活一天就要捏一天泥人，但为了完成别人的订货仍然是不得不做的事情，而创造一个自己满意的艺术品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他半生应社会的需求捏泥人，到了人生的秋天，就可以为自己捏一个泥人。
工艺
自己想做的事情，相对于自己倾注了半生精力的不得不做的事情而言，也好比是为自己捏一个泥人。笔者年轻时就这样想过，但只有临近人生之秋时，这种想法才渐渐变得现实起来。半生读书写作，到了人生之秋无非还要读书，但只读自己想读的书，而不再为工作需要而读不得不读的书，即便知识结构有所欠缺也在所不顾；还要写作，但只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只为创造一件自己满意的精神产品，而不再为完成一个接一个的任务。这是人生之秋的收获——当“收获”作名词时，可以指摘取到的生命之树上最甜美的果实；当“收获”作动词时，又是一种忙碌而又愉快的劳作，恰如农家在秋天的田野里收割。虽然读书也苦，曾被视为“十年寒窗”，写作也难，只有饱尝其中滋味的人感受最深，但源于生命的内在需求，符合自身的天性，便不觉其苦，而但觉其乐了。
“身闲贵早”贵在哪里？对于半生辛劳的人们来说，早日得到闲遐不仅在于早日得到休息和娱乐，而且在于早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余秋雨先生引余光中的话说：“一切都是忙出来的，惟独文化是闲出来的”。这“闲”如果不是理解为什么也不做，而是理解为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么这样的“闲”的确可以闲出文化来。
梅源
著书自娱曾经是许多古人辞官归隐后的选择。著书而可以自娱，足见著书就是他们自己想做的事情。明朝王圻历任知县、知州及按察佥事、布政参议等职，做官大概还不是他最想做的事情，所以他做到中途，便辞官归养。他在淞江之滨为自己构建了一个精神空间，种梅万树，自号“梅花源”，在这里“以著书为事，年逾耄耋，犹篝灯帐中，丙夜不辍”（《明史·文苑传》），留下了《续文献通考》、《续定周礼全经集注》等大量著述。我们今天看到的古籍，许多都是古人在人生之秋摘到的果实。
“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杜牧《九日齐山登高》）人生之秋是摘取生活之花和生存之果的季节，但生命的琴弦在人生的秋天之所以会成为金声玉振，缘于自打春天起就一直绷紧。所以，那些在人生的春天和夏天里不倦学习、不懈创造的人，最有希望在人生的秋天摘取最甜美的果实。无疑，他还需要更加勤奋地学习和创造，但他毕竟掌握了一把可以打开精神宝库大门的钥匙，比较容易登堂入室。
假如人生也有一个冬天，那么，“冬天只能伤害那些无家可归，以及那些家无隔夜粮的人。那些已为冬季来临备足粮食的人们，即使在严冬里，他们也会得到最美好的思想与情感。”（米·努埃曼《人生之秋》）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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