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戍冬至次日、平安夜前天的上午。东洞庭的采桑湖上,草黄霜白之际,水落石出之间,我站在堤岸,手搭凉棚往远处张望。雾气未散,模糊着水天界面;暖日当空,铺洒下万道金光。
逆光下的湖面,明暗的效果像一幅笔墨纵横的国画,一道水,一道滩,层层叠叠,直画到地平线的下面。在视线将尽的地方,才见一片银汪汪的水面,银汪汪的水面上又有密密麻麻的黑点。守鸟人说,那就是鸟。我心里不信,在视线那么远的地方,布列着那么密集的黑点——有那么多鸟吗?
太阳的金光从我的发端、额头流下,压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我支着手掌挡住下泻的光流,放我的视线走到天边。手酸了,眼涩了,终于看见,一串黑点从水面升起,飞成一条细线,划过雾气稀薄的天水之间,消失在我的视线无法跟踪的地方。
真的是鸟,真的是洞庭之鸟!
这些鸟是从西伯利亚飞来的,它们每年的九、十月份就从西伯利亚飞来,来这里过冬。洞庭湖的水冬季枯落,它们可以在滩涂觅食;南方的阳光有寒冷中的和煦,它们可以在浅水栖养。第二年的三四月间,它们又飞回西伯利亚去,在那里繁衍后代,然后又带着它们的后代来到这里。没有人知道这种伟大的迁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在西伯利亚和洞庭湖还没有人类的时候,它们就在这样地飞来飞去;也许在地球上还没有出现人这种生物的时候,它们就在这样飞来飞去了。
只要稍有耐心,近处也可以发现鸟的踪影。
几只水禽飞过,“扑扑扑”的振翅声听得清清楚楚。应该是雁形目的绿头鸭之类,即古人的所谓 “鹜”。逆光看去,通体黑色,脖子长而直,飞行时身子呈头高尾低的斜姿。水鸭身子较重,翅膀的扇动就显得费力,起飞落水都要做一段距离的滑翔,在湖面上拉出长长的水线。
苍鹭的飞行要轻盈许多,细长的颈在飞行的时候弯曲成一个“S”形,而细脚向后伸得笔直。起落灵巧,不需要水鸭那样的滑行。湖里的绿头鸭都是三五成群的,苍鹭却是种孤独的水鸟,总在水边茕茕孑立,一刻半时,可以纹丝不动。守鸟人说,它们是在捕鱼。因为苍鹭的这种捕鱼方式,当地的渔民在很久以前就给它们起了个名字,叫“老等”。
辽阔的湖天,还有几只白色的鸟在翻飞。翮姿翩翩,交织着金光与白雾。翅翼振展间,身体或折成一个浅浅的“V”字,或舒为一个平平的“一”字。升落起伏,轻盈如空气一般。见到这熟悉的舞姿,我知道是海鸥——鸟类中的飞翔艺术家。海鸥的飞翔,与鹜鹭很不一样。鹜鹭之飞也,虽然姿态各异,但目的一致,由此至彼,直来直去,无非赶路而已。海鸥的飞舞,犹如空中的芭蕾,轻慢上下,折转盘回,灵动而持久,似乎是为飞而飞,像一种表演,像一种自我陶醉。在我的印象中,海鸥永远都在飞,它们是一种真正属于天空的自由鸟。
天边的湖中,还有大雁,还有天鹅,甚至还有火烈鸟。往年的观鸟人曾在东洞庭湖拍摄到一只火烈鸟,形孤影单,在浅水里觅食。守鸟人说,这是一只迷鸟,本来要飞到非洲去的,因为迷了路,飞到洞庭湖来了。第二年,这只火烈鸟没再出现,估计回到北欧后找到了伙伴,飞回非洲了。这只失群的候鸟,来到陌生的洞庭,家远万里,孤独地渡过一冬,又能回到北欧,回到非洲。一周年的时间里,从极地到温带,从亚洲到非洲,那对小小的翅羽,掠过千山万水,穿越狂风暴雨,这是怎样的一种生命奇迹啊?
洞庭天下水,丰润过多少诗人墨客的笔意!“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的苍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壮观,“素月分辉,明河共影”的澄澈,“上下天光,一碧万顷”的明丽,都缘于这洞庭天下水的哺养。而今文老人去,洞庭之水也垂垂暮年矣。冬日的滩堤,像嶙峋的脊骨;寒季的湖汊,似流离的汗泪。但洞庭之鸟还是来了,万里奔赴,千古不变,在这个人类统治的世界里完成着一年一度的相约。
雾散风生,芦荻萧疏,天空中传来自由鸟的叫声——“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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