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不下的放翁
——宁德南漈山访陆游记
阿木湖
深秋傍晚的宁德南漈山,早已游人散尽。我循着暮暮余晖,向山上而去,去造访那伫立“剑诗泉”边的陆游塑像。入南漈山口,湖滨古道枯叶成堆,萧萧落木直引出诗人“出门未免流年叹,又见湖边木叶飞”的诗句来,秋意骤然凝重了南漈山的淒清。我选择了经梅园向诗人靠近,只为回味那“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的意境。但枯槁的梅树,丝毫没有惹起我“梅花未动意先香”的好感,唯有的那首脍炙人口的《卜算子•咏梅》依然镌刻在冰冷的岩石上,掩盖在落叶与青苔下,若现若隐。
过梅园即是剑诗泉。诗人陆游背剪着双手,凝神注目,仿佛守望着这块他曾经踌躇满志的土地。我跨桥过到了溪涧对面,选一处石面坐下与陆游对视起来。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到来,略带微笑地看着我。
见四下无人,我开玩笑地问:“老爷子,您自号放翁,可您一直都放不下呀,您可是至今都未放下乎?”
陆游嘴角略微一抿,一丝不易觉察的哂笑从嘴角划过,复用一种犀利的眼神直视着我,仿佛让是我说下去。
“您有四个“放不下”。其一,您虽12岁能诗文,却始终放不了“学而仕”的俗套啊。少年应试两次败北,公元1154年您 30岁时参加礼部考试,仅仅因为排名在秦埙之前就被除名。可有什么办法呢?当世‘我爸是李刚’尚且屡见不鲜,‘我爷爷是秦桧’又算得了什么?四年后秦桧死,您的机会终于来了,到了这高摩天、险立壁、令人股栗心掉的白鹤峰下,涛澜汹涌、蛟鳄出没、登者要泣别、济者同舟相贺的关井洋泮的宁德县出任主簿,前后只五年且不过八品之下。这还要得益于你祖上的显赫家世荫补的登仕郎身份,您也不免落入拼爹的无奈啊。这就是其一“仕途”您放不下。
“直到1163年,孝宗即位后看中您的诗词才华赐您进士出身。这年您39岁,已过了“年轻化”的年龄了,要是如今已前程无望了。您的才华自不用说,但您也不加入“中国作协”什么的,不搞主旋律,老论什么“恢复”。而就在这年张浚北伐失败您也因是主战派甚至被当做教唆犯而第一次被罢官回山阴老家。1172年48岁的您入川投身军旅生活,虽终于可以实现年轻时立下“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理想,看到一幅画马,碰见几朵鲜花,听了一声雁唳,喝几杯酒,写几行草书,都会惹起报国仇、雪国耻的满腔激愤,但似乎总是“胡未灭,鬓先秋,泪空流。”或者借酒浇愁而“酒醒客散独凄然,枕上屡挥忧国泪。”您也只能“叹流年又成虚度”至死也是“但悲不见九州同” 。写家仇国恨的诗词您还少吗?此乃其二:“国耻”您放不下。”
陆游收起了嘴角那丝哂笑,却多了一份凝重,用愈发严厉的眼神直视着我。我清了清噪儿,壮起胆来继续说下去。
“您怀着初入仕途的满腔热情入宁德为主簿,幸好这里是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可以施展您的抱负。《宁德县志》记载您“有善政,百姓爱戴”,可以想见您是个想干事、能干事、干成事的贤德之才,可这有什么用呢?自古“唯贤”只是传说。您不攀附权贵,不肯附会主流思想,不过五年,您不就被贬回山阴去了么?您是万万没想到秦桧一人虽死,可国贼犹在,南宋政府已如这凋零破败、满目疮痍的秋景。政治的无能和体制的腐朽,只求偏安一隅、伏首称臣罢了,朝臣上下哪儿不是奸佞当道,一帮无能的投降派只顾贪腐享乐,‘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那有你忧国忧民的份?”
“淳熙五年都54岁的您既便因诗名日盛,受到孝宗召见,但从未真正得到重用,只到福州、江西去做了两任提举常平茶盐公事。在江西任上未征得腐朽政府同意您先拨义仓粮赈济灾区,竟被以“擅权”罪名罢职还乡。在家闲居6年后,以朝请大夫知严州,才干了两年被小人排挤,又以“擅权”罪名罢职还乡。次年光宗即位,您改任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可您真是屡罢不改啊,连上奏章谏劝减赋,结果以“嘲咏风月”的罪名再度罢官。此乃其三:“百姓”您放不下。
陆游象是若有所悟又若有所思,我仿佛看到了他把眼神慌乱地飘向别处,但仍然不改那份庄严。他象是陷入了茫茫回忆之中。
“您不该啊!”,见此,我加大了语气说,“既然仕途放不下、国家放不下、百姓也放不下,新婚蜜月之后,您就不该与青梅竹马的表妹唐婉婚后只顾鱼水之欢,沉溺于二人世界,不知今夕何夕,把功课、科举、功名、甚至家人都抛到九霄云外,惹得厉母逼您退婚。也不必而立之年才不幸与秦埙同科。退就退了,正当唐婉得到宽厚重情的新夫赵士程诚挚的同情与谅解,受到创伤的心灵渐已平复,并开始萌生新的感情苗芽之时,您与已为人妻的她沈园重逢,您不由循着她的身影追寻而去,遥见曾经的爱妻却与赵士程正在池中水榭浅斟慢饮,低首蹙眉、酥手红袖的,这场景掀翻了您的醋坛子了吧?这也罢了,您不该卖弄文采在粉壁上题了那阙“钗头凤”。一曲“错、错、错”却在来年春天彻底揉碎了再到沈园的唐婉的心,自此她日臻憔悴,悒郁成疾,只到秋天就香消玉殒。没想到吧,直到您七十五岁告老还乡时,已是“梦断香消四十年”,“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此乃其四:“感情”放不下啊。
陆游依旧伫立无语,但看得出来那份凝重和痛楚已深深地锁进了他额角的皱纹,他象要掩饰什么似的把目光慌忙地向远方投去,投向了山脚的城市、投过山峦和田野,投向世界、投向历史的深邃……
“人人解说悲秋事,不似诗人彻底知”。我,也只能知趣地独自离去,离开这让我们无限纠结和怅然的地方,隐入渐已彻骨的秋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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