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陆游梦诗的成因
陆游以爱国主义为其一生诗歌创作的思想主线和情感基石,勤于笔耕,孜孜不倦,尤其是在梦诗的诗艺方面取得很大成就,无论是其爱国梦诗、思乡梦诗,还是怀人梦诗及表达他出世思想的梦诗,都是如此。细致探究,就会发现应该是爱国思想起了决定作用。所以,笔者以下分析梦诗的成因,立意将侧重在这个方面。
第一、梦诗的形成是由于当时的时代环境的作用。梦诗作为文学作品的一种样式,是时代的产物。刘勰说过:“时运交移,质文代变,古今之理……故知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乎时序。”(《文心雕龙·时序》)别林斯基也说过:“任何一个诗人也不能由于他自身和靠描写自己而显得伟大……任何伟大诗人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进了社会和历史的土壤里,因而他是社会、时代、人类的喉舌和代表。”(《查尔查文的作品》)陆游正是在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极其尖锐的南宋时代,为人民大声疾呼,奏出时代最强音的。在他的梦诗里,他尽情地倾诉了爱国、爱民、光复河山的深厚情感与抱负,以及因着这种抱负不能施展而导致的浓重低沉的悲剧意识的。
整个时代情形是这样:在南方,以南宋小皇帝为首的投降派苟延残喘于残山剩水之中,他们文恬武嬉,对内无情打击着爱国的主战人士和无尽地压榨人民,以满足其穷奢极侈的恶欲,对外则以投降割地为基本国策,不惜卖国求荣,俯首称臣,曾先后与金政权签订三个丧权辱国的和约——绍兴和约(1141年)、隆兴和约(1165年)和嘉定和约(1208年),的确可以说南宋是中国历史上最黑暗、最软弱、最可耻的时代。在北方,以金世宗为代表的金统治者,虚心学习汉族政治、经济、文化,大力实行改革,尤其对于军事极为重视。因此南、北方两个鲜明的极端促成了南宋如陆游、辛弃疾等一代爱国志士的政治悲剧,使他们报国无门,爱民有罪、欲哭无泪,陷入了一种深重忧广的孤愤之中,这可以说是时代的悲剧,而不仅仅是陆游个人的悲剧。
第二、陆游的梦诗也源于他爱国爱民的深切情感和丰富的社会阅历。列宁说:“爱国主义就是千百年来巩固起来的对自己的祖国的一种最深厚的感情。”陆游就很好地继承了自屈原以来、诸葛亮、祖逖、刘琨、王导、杜甫等人的爱国思想。就诸葛亮来说,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精神,一直为后人所敬仰,杜甫就曾写了《蜀相》、《武侯庙》、《八阵图》、《夔州歌》、《古柏行》、《咏怀古迹》其五、《诸葛庙》等诗,陆游正是学习了杜甫的爱国精神,写了《谒诸葛丞相》、《谒汉昭烈惠陵及诸葛公祠宇》、《游诸葛武侯书台》、《病起书怀》等诗,其中“出师一表真名世”、“出师一表千载无”、“出师一表通今古”是他称许诸葛亮的最好见证。这种赤诚的爱国思想早在陆游幼年时就埋下了深深的根子。
陆游的家庭是爱国志士云集的场所,从小他就在这里耳濡目染,汲取了祖父辈的爱国思想。陆游的祖父陆佃是王安石富国强兵新学的热心传播者,父亲陆宰也是一位与投降派冰炭不容、誓不两立的爱国人士。陆游一直深深记得父亲陆宰与周侍郎、傅菘卿、李光论及国事时每每痛哭流涕、不能下饭的悲伤情境,并以散文的形式记载下来——《渭南文集》卷三十“跋侍郎奏稿”、卷三十一“跋傅给事帖”和卷二十七“跋李庄简公家书”。
而且陆游本人还由于爱国、爱民的缘故,在川中归后的十余年间三次黜落、屡遭挫折:江西任上因拨义仓救灾,以“擅权”罪名免官还乡;淮东任上又以“不自检饬,所为多越于规矩”论罢;朝官任上,又被诬陷为“嘲咏风月”而遭罢黜。可谓极尽艰难之人事。
于是这种对国事的忧虑和对个人命运的感慨,使诗人不能不感到一种愤懑,然而他又是一个儒学经世致用、建功立业思想很重的人(笔者按:钱钟书先生就直接评价说:“放翁爱国诗中功名之念,胜于君国之思。”——《谈艺录》三十七则),面对这种惨淡现实,虽敢怒而又敢言,但毕竟最终不能彻底跨出封建秩序之外,因此在这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中,陆游的悲剧意识就产生了。而梦幻体验既可以说是这种悲剧意识的顶点(如曲折的报国表现),又同时是这种意识消解的开端(他开始写作梦诗)。他通过这种写作梦诗的实践,暂时获得了一种相对的心理自我平衡,萌生了与世无争的心态和行为。于是回避社会尖锐矛盾(主要是民族矛盾、阶级矛盾)的一些山水隐逸梦诗和游仙诗也就出现了。然而当诗人将目光收回到现实中时,这种悲剧意识会更强烈、更苦闷,“夜阑闻急雨,起坐涕交流”便是这样的情状。
第三、陆游的梦诗是对我国梦诗传统的继承和发展。中国梦文化最早是与占卜的巫文化相联系的,《诗经·小雅》中的《斯干》和《无羊》就是两个显例。前者以梦占生育之男女,后者以梦占年岁之吉凶。而把梦扩充成一种哲学境界和文学境界,大概最早是始于《庄子·齐物论》中的“庄周梦蝶”这个典故,可能正是它架起了梦文化通向文学创作领域的桥梁,同时也带来了消极影响——视人生如梦。而屈原的《离骚》可谓步其后武,其中“朝发轫于苍梧兮……斑驳陆离其上下”就带有很浓厚的梦幻色彩,而宋玉的《高唐赋》和《神女赋》可以说正式在写文学形式的梦境了。自此,中国梦文化就向三条道路发展:一是向占问吉凶祸福方向;二是向哲学方向(旨意在“人生如梦”);三是作为一种艺术境界向文学方向发展。
由此,从第三条道路就生发出了梦文学的精神花朵。南朝乐府民歌就是向文学方向发展的代表。其中《西洲曲》云:“海水梦悠悠,君愁我亦愁。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这是一首怨女思夫梦诗。
到唐朝,杜甫写的《梦李白二首》,这是思友梦诗;李白《行路难》其一中“闲来垂钓碧溪上,忽复乘舟梦日边”是出世梦诗,《梦游天姥吟留别》是游仙梦诗;杜牧《遣怀》中“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倖名”、李商隐《锦瑟》中“庄生晓梦迷糊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以及《咏史》“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韦庄《台城》中“江南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这四首梦诗是由对人生、历史的无限感慨而来的人生如梦之诗。
南唐后主李煜因为不堪忍受国破家亡之深悲巨痛,也常常在回忆和梦中寻找失去的欢乐,幻化在词中,是一首首凄婉的写亡国之痛的词:《望江南》中有“多少恨,昨夜梦魂中”,《菩萨蛮》中“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重……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浪涛沙》中“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真正是倾吐亡国哀音之梦诗。
至北宋,苏轼《江城子·乙丑正月二十夜记梦》是纪念妻子的悼亡词,而秦观《鹊桥仙》是一首相思之梦词。
面对中国古代如此之多的梦诗、梦词宝藏,陆游是予以借鉴和发展了的,揉合在其个人身世和家国之痛之中,便是一系列的爱国、思乡、怀人、乃至出世的梦诗。例如,他继承和发展了李白的《梦游天姥吟留别》而写出《神君歌》,学苏轼而写了怀念前妻唐琬的《十二月夜梦游沈园》等11首悼亡诗。杨万里《跋陆务观〈剑南诗稿〉》云:“重寻子美行程旧,尽拾灵均怨句新。”是的,陆游正是继承了屈原、杜甫等诗人的优秀梦文学传统,幻化出了如此多新的“怨句”的。
1996年2月初稿
2003年3月五稿
六、后记
本文是七年前的旧作,当时被评为优秀毕业论文。但在我自己,一直以来觉得不是很满意,其原因之一就是在写作中无法做到严谨,我就问自己陆游的所有梦诗是不是全部统计给出来了?因为陆诗有些是以梦幻的方式,有些是以想象方式,其间分辨也因此就很困难。我那个统计数字——85卷9300余首诗中有148首——主要是从诗题而言的。再从宽泛的角度统计其数量在1卷——17卷中约有290首,那么18卷——85卷中呢?当时我是雄心勃勃做了17卷中梦诗的统计工作,可是由于赶着时间完成论文的关系,我中途就中止了这项工作,现在如果再继续做,这也许是一个突破吧。可惜,《剑南诗稿》早已还给别人,现在要找也很困难,只有去图书馆借阅了。
其二是本文还可以从心理学等角度把论题做深、做透。弗洛伊德有著作《梦的解析》,当时做这则论文时我也想到了,但我想总不能生搬硬套吧,搞得不好会“画虎不成反类犬”,所以最后没有采取这个角度。这一点,我是要向大家交代的。到今天再来谈这个陆游梦诗话题,我想至少可以从心理补偿作用来说,这肯定可以的,因为高利华先生早在我之前,就写《论无意识对古代梦诗创作的意义——兼评陆游的记梦之作》(《绍兴师专学报》1991年第1期)。可惜,我至今没有看到。
最后也要向shidi兄和其他网友交代的,就是本文“至多不过是桥梁中的一木一石,并非什么前途的目标,范本。”(鲁迅的《写在坟〈后面〉》)它只是在陆游梦诗的探究上的一个中介环节,能够为后来人提供一点资料的整理和观点的借鉴作用,在我已经心满意足了。我看鲁迅的文章一个鲜明的感受就是他的这个“一切都是中间物”观点。我将铭记这一点,并在以后继续身体力行之。
同时我要在这里感谢老金在线兄和shidi兄、葫芦兄、侠盗楚留香兄、碧玉舲君、相似的你我和沛然有雨两位兄弟等网友对拙作的鼓励和支持,也很欣赏像江南燕君那样的坦率直言。我觉得自己在书话学习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这个《陆游梦诗论稿》也算是交给大家的一份作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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