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不是一部经典——找找那些失传的爱情
西门杏庵
引子:
回到《诗经》,寻找这门失传的爱情学问
在这个社会转型期,很多老黄历都在被迫改变,就连爱情都成了一门失传的学问,这话不是我说的,是木心在《文学回忆录》里面说的。《新周刊》第436期做了一个专题《爱情早已失传,若爱只爱一点点》,其中有这样的话:有人不承认这种说法,却得承认手写情书、轧马路、带你去外婆家、漫无目的的等待、有共同语言、一切尽在不言中、单相思、朝夕相处、等待初夜之类的缠绵法,的确已成过往。手机太直接、网络太方便、节目太程式化、机会太多、生活节奏太快、性太容易,这一切都反刃爱情,爱如焰火,爱散如灰。暖男、老情人、单身狗、直男癌、霸道总裁、小鲜肉、爱情老师、丈母娘、老夫老妻、“消失的爱人”、“在野党”、赞助商、炮友,以及云备胎,这些2014年出场的爱情角色,上演了新鲜的剧情。
怎么办?不如到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的源头——《诗经》那里,找找爱情这门失传的学问吧。
“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这是孔子在《论语?阳货》中的话。孔子在《论语》中十八次说到《诗》。
可见,孔子有多么欣赏《诗》。这还不够,在《论语?泰伯》中又说,《诗》在修身、齐家、治国方面都很管用:“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个人要想成为君子,你得先读诗,用诗来熏陶你的气质。你看时至今日,我们夸一个人有文化,怎么夸?说这个人“风雅”,这个词就来自《诗经》。还有很多人从《诗经》里面取名字,比如,我们大家都熟悉的作家琼瑶,“琼瑶”这个笔名,就出自《卫风?木瓜》:“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还有历史上有名的诸葛亮,字孔明。“孔明”二字就出自《小雅?信南山》中的“祀事孔明”, 意思是完备周详。还有那个民国才女林徽音,竟能让徐志摩、梁思成、金岳霖三大才子都为之神魂颠倒。这“徽音”二字,就来自《大雅?思齐》:“大姒嗣徽音,则百斯男。”大姒即太姒,是周文王的老婆;徽音,意思就是“美誉”。还有,国学大师王国维,“国维”二字就来自 《大雅?文王》:“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古人说,不读诗词,不足以知春秋历史;不读诗词,不足以品文化精髓;不读诗词,不足以感天地草木之灵;不读诗词,不足以见流彩华章之美。诗词的源头在哪儿呢?就在《诗经》里。《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本来的名称叫《诗》或者“诗三百”(305篇)。说是诗集其实更确切地说,应该叫民歌集。从西周到春秋中叶,500年才出了这么一部诗集,可见这诗集不一般。
《诗经》里有“国风”,也有“大雅”、“小雅”。《风》、《雅》、《颂》三类,是按音乐特点分类的。《国风》本来叫《邦风》,汉代避刘邦的讳,才改为《国风》。
啥叫风?按照《毛诗序》的说法,“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故日风。”傅斯年先生在《傅斯年讲中国古代文学史》(当代世界出版社,傅斯年著,2014年)一书中讲,风者,本泛指歌词而言,入战国成一种诡辞之称,至汉初乃演化为枚马之体。“风”和“讽”乃一字,一名词一动词。风乃诗歌之泛称。
傅斯年说,在《诗三百》中,无论二《南》还是《国风》,都是民间歌曲之类,正如现在常语所谓“民众为民众造的”,所以也没有作者。
作为“民歌”的“风”,就是老百姓干活的时候或者有怨气的时候,随口唱的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类似今天的童谣、顺口溜、情歌。《史记》里项王被围垓下,夜间汉军四面皆楚歌,他到帐中饮酒,身边有自己最爱的美人虞姬,还有陪伴他征战的骏马,名叫骓。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而汉高祖返回故乡时,把一帮故人叫来喝酒。酒到到微醉,汉高祖自己那着乐器,自唱一首《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韦政通在《中国思想史?上》(出版社、作者和页码核实后再填写)一书中说:“诗经中所谓变风、变雅的诗,就正是西周两位著名的暴君厉王(公元前878-前842年)、幽王(公元前781-前771年)时代的诗。厉王是因国人暴动,把他赶下台去的,这件事史无前例,在当时必引起很大的震撼。有君时,君太暴虐,君被驱逐;国家无主,人民心里头必定惶惶然,一肚子闷气只有对天发泄。”
这个时候,可以想见,周代的君王更加注意了解民意了。古人云:得民心者,可为天子;得天子者,可为诸侯;得诸侯心者,只可为大夫。那么,古代没有微博、微信,没有网络论坛,没有报刊杂志,没有广播电视,统治者靠什么来了解民意、民心呢?民调主要就靠收集各地的谣传的童谣、顺口溜,观察民间的情绪和政之得失,以便更好地巩固统治地位。
所以,周代就设置了专门的采诗官,就是太史。并且,周王还临时招聘一些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充当“协太史”,摇着木铎,走群众路线,到民间“调研”,深入田间地头,采集草根阶层口中传播的歌谣和传言,然后诵于天子(也有一说是各地精选、整理之后,献给朝廷的)。周礼王制,王制建立在井田制的基础之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士都是王的官,民都是王的民。地位在士之上的大夫主要在朝廷服务,而士组在民间,在网格化的井田制单位上,领着民耕种呀、收割呀、祭祀呀、治水呀,而且还管理学校,负责教化民。士和大夫都不用耕种,按级别给他们发奉禄代替耕种。太史和“协太史”也都有禄以代耕。井田制到周朝为止,已经实行了三千年,一直到周朝末期才废除,但也只是形式改变,实质没有变,还是由士当地方的干部,这是先民礼乐政治的基础建构。王只要用好士就能够教化民了,士作为王的代理人,不耕不种,有禄以代耕,主要从事教育、祭祀之类的工作,自然就比较知性,传播的都是王风。在熟人社会,上士、中士、下士,都是地方干部,他们各负责一块井田,久而久之,成了当地的士绅,有知识有威望,加上乡里乡亲,彼此都熟悉,自然就建立了感情。
我们今天读《诗经》,要回到井田制时代,去理解那个时代的王、大夫、士和民。当然,也要注意,我们现在看到的《诗经》是毛本,真正先秦的原本是什么样,谁也看不到了,我们只能看汉代人转手添补、更改的版本了。我想像中的诗经年代,应该是这样的:看柴烧饭,煮一盘野菜,每天都吃野菜,然后看着月亮,走在湛蓝的天空下,望着漫山遍野的野葡萄(葛藟),呼吸着发甜的空气,还可以随便谈恋爱……看到这里,你应该摸摸眉心,看看有没有荷花绽放?
站到那个历史来看,《诗经》时代,奉禄代替耕种这种薪水制度,没有导致民的被剥夺、被压榨感,一个王官,一个王民,士和民之间其实并不是统治者和被统治者,而是一起为王共治。当民起兵、揭杆而起的时候,士也与他们站在一个阵营里。因此,民的歌谣其实也是士的歌谣,至少风格上非常接近,尤其是《诗经》里那些以爱情为主题的歌谣,比如“风雨如晦,鸡鸣不已”(《诗经?郑风?风雨》)、“邂逅相遇,与自偕臧”(《诗经?郑风?野有蔓草》)、“青青子衿,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诗经?郑风?子衿》)等等。经过三千年井田制的耕种与收获,不管是士还是民,都对天、风、雨、雷、电等有自己看法,而黄河流域漫长的冰天雪地的冬季,不能耕种,又让他们平白生出许多香艳的男女情事,看到两只小狗交配,都会心生爱悦。这方面,民更接地气,所以语言反而比士更生动。民对政治也会格外敏感,因为无聊的时光太漫长,他们得用段子和歌谣当网络传播,来打发时间。你看《三国演义》里那些长安的小孩子所唱的童谣:“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千里草,是个董字。十日卜,是个卓字。这是“民意”在诅咒董卓不得好死,想不到一语成谶,残暴董卓果然下场很惨。184年,黄巾起义的时候,也流传一首民谣:“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后来的王莽刘秀都借童谣成了事,成事后又批评童谣充满妖气,惑乱人心,并下令禁绝童谣的风。王只要用好士就能够教化民了,士作为王的代理人,不耕不种,有禄以代耕,主要从事教育、祭祀之类的工作,自然就比较知性,传播的都是王风。在熟人社会,上士、中士、下士,都是地方干部,他们各负责一块井田,久而久之,成了当地的士绅,有知识有威望,加上乡里乡亲,彼此都熟悉,自然就建立了感情。
歌谣和传言就是所谓的“国风”。《诗经》里有十五国风,即《周南》、《召南》、《邶风》、《郦风》、《卫风》、《王风》、《郑风》、《齐风》、《魏风》、《唐风》、《秦风》、《陈风》、《桧风》、《曹风》和《豳风》,共一百六十首。
《诗经》的语言很有韵味,富于音乐美,后代诗歌用韵的基本形式就是从《诗经》来的。李零先生说,诗有歌词,本来是用来唱的。只念不唱叫诵,配乐而唱叫歌。君子习礼,要先从背歌词开始,达到倒背如流,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参加各种仪式,善于借题发挥,引用这些诗。这样的诗,还不是完美的诗,完美的诗一定要加上音乐,歌词以外,有器乐伴奏,配乐而歌,甚至手舞足蹈。诗歌诗歌,要落实于歌;礼乐礼乐,要落实于乐。完美的当时的礼仪场合,有赋诗之风,不学诗就没法在这种场合讲话。所以,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
儒家泛道德化之后,“《国风》是民歌”的说法就变味了,有了微言大义。《诗经》也成了“君子”必读书,用来教人怎么做“君子”。孔子说“诗无邪”,就是从道德标准而非艺术标准来说的。《诗经》的地位上升,成了先秦时代的贵族教科书。
《诗三百》——这是《诗经》最初并无经的称号。你看《三国演义》里那些士说话的时候,只说“《诗》云”、“《诗》曰”,《论语》里提到孔子说诗的有十八次,他也只称《诗》或者《诗三百》。
到了西汉,有了经学博士,慢慢地,这诗集被尊为儒家经典,才开始叫《诗经》。谈传统文化时,常说到“四书五经”。“四书”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的合称。元明清时代,“四书”成了科举考试的必读书。《诗经》也成了钦定的教科书。“五经”是哪五经呢?就是《诗》、《书》、《礼》、《易》、《春秋》。头一个就是《诗经》,是五经之首。
《诗经》开创了中国古典文学传统,这是学界已认可的事实。而这个文化传统,是由周人开创的。《诗经》里面流淌的正是周文化的精神血液。如果说,欧洲文明的源头是古希腊的话,那么中国文明的源头就是周文化。这就是孔子说的“吾从周”的原因之一。
但是,“《诗经》不是一部经典”,这话是胡适说的。胡适的原话是这样的:“从前的人把这部《诗经》都看得非常神圣,说它是一部经典,我们现在要打破这个观念;假如这个观念不能打破,《诗经》简直可以不研究了。因为《诗经》并不是一部圣经,确实是一部古代歌谣的总集,可以做社会史的材料,可以做政治史的材料,可以做文化史的材料。万不可说它是一部神圣经典。”(出版社、作者和页码核实后再填写)胡适在这本书中还说,一部《诗经》已经被前人闹得乌烟瘴气、莫名其妙了。诗是人的性情的自然表现,心有所感,要怎样写就怎样写,所谓“诗言志”是。《诗经》“国风”多是男女感情的描写,一般经学家多把这种普通真挚的作品勉强拿来安到什么文王、武王的历史上去;一部活泼泼的文学因为他们这种牵强的解释,便把真意完全失掉,这是很可惜的!……要懂得三百篇中的每一首的题旨,必须抛开一切毛传、郑笺、朱注等等,自己去细细涵咏原文。
余光中先生曾经说过:读者读诗,如初恋;学者读诗,如选美;诗人读诗,如择妻。但有时候,这三种身份可以重叠。
诗,毕竟是诗,读了感觉好就够了。对诗人话也大可不必当真,谁都知道,诗人的思维跳跃,想象丰富,最不讲逻辑的。随便举一例,曹植的《洛神赋》,特别有名,他写神女,这样描写:“凌波微步,罗袜生尘”,成了名句,但这两句诗完全没有逻辑。神女在水上走,“凌波微步”了,怎么还有可能发生“罗袜生尘”,不可能、没道理的嘛。美国的桂冠诗人弗罗斯特说:“所谓诗,就是翻译之后失去的东西。”所以,译诗,其实怎么都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但为了表达和传播,又不能不译。
博尔赫斯说,诗经得起误译。还好。
《诗经》到底该怎么读,每个人的理解都会不同。古人有一个很感慨的说法,叫“诗无达诂”、“诗无通诂”。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对于《诗经》,没有绝对确切的训诂或解释,也没有一个公认的一致的解释。
胡适写于1921年4月28日的日记中记载:“晨十时,到燕京大学讲《诗经的研究》。博晨光先生屡邀往演讲,今天始能去。演讲略如昨日记的大意,但结论有云:古来研究《诗经》的人,或能下死工夫(如陈奂、胡承珙等),或能有活见解(如方玉润等)。可惜无人能兼有死工夫与活见解两事。朱熹颇近于此,可惜他不曾生晚七百年!我们将来必须下死工夫去研究音韵、训话、文法,然后从死工夫里求出活见解来。”(出版社、作者和页码核实后再填写)
那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年代,那是一个刀耕火种、男耕女织的年代,那是一简单与单纯的年代,那是我们祖先的童年时代。时间跨越了从西周初年到春秋中叶500年。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2500年前的月亮已经不同于今天的月亮,2500年的爱情却和今天的爱情没什么两样。都是饮食男女,古人的那点事儿和今人的那点事能有多大不同?都是食色性也嘛。《诗经》“国风”中的几乎每一首诗都是性情的表达。每人爱过的人都是性情中人。不乏真诚,心性流露,随心所欲。
让我们一起走进《诗经》,品读《诗经》吧。
西门杏庵
2015年3月于海南海口桂林洋大学城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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