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夏天,除了炎热与蝉鸣,似乎没有其他可言。
于是,炎热的周日,什么也不想做,沏一壶绿茶,静坐书房,听蝉。
阵阵蝉鸣,由近及远,时高时低,此起彼伏,或嘹亮激越,热烈奔放;或抑扬顿挫,婉转悠长;或轻哦低吟,缠绵缱绻,从北窗外小花园里的一排排高大茂盛的梧桐树上传来。天气很热,无数的生命都在烈日下喘息。柳枝在热熏中芳容失色;梧桐树的叶子也没有了光泽;人类更是畏避炎夏之苦。只有蝉儿精神抖擞,天越热,它越高兴,歌声越是高吭,将那其他生灵所承受的夏日的苦楚,渲染成一种热烈的风情和生命的意蕴。
每个季节,都有每个季节的个性。夏天的个性,是热情奔放的。蝉鸣正是夏日个性的充分张扬。炎热之于人类,是一种煎熬;但对于蝉,却是其生命的一部分,它的生命,它的精神,它的歌吟,都是炎热造就的,它的血,为炎热沸腾着。蝉鸣可说是夏之宣言,夏之旗帜,夏之魂魄,它高高地飘扬在枝头,为夏天诠释炎热的意义。
蝉儿似乎很有团队精神,它不是一种孤独的生命体,从不独自吟唱。随着树叶间“吱”地一声起调,远远近近的蝉儿们,便群起而和,汇成一曲雄壮和谐的大合唱。其气势之壮,配合之巧,和声之美,诚为天籁,别无二音。蝉儿们将整个夏日的空间都视为自已的音乐厅了,纵情吹箫,不允许有羌笛胡笳来扰乱了视听。
蝉鸣湮没了市嚣,澄清了夏日的浊气。其声清越,其歌野旷,令人听之如置身乡野幽谷,聆听飞瀑清泉,静感岚气翠雾。于是,蓦然有了蝉越多越孤独,声越噪越心静的感觉。细细听来,蝉儿的鸣唱里,其实是充盈着寂寞情怀的。否则,它们何以要如此不知疲倦地歌唱?人走夜路害怕时会唱歌,人高兴或痛苦时也会唱歌,那都是情感最脆弱的时候。蝉呢?它的歌唱难道也意味着它的脆弱?
听蝉,沉思生命现象。一切生命个体,都有自已独特的存在方式。深深感动于蝉那神奇的生命历程与执着精神。蝉的生命短暂而悲壮,寿命最长不过一个月。雄蝉儿成熟以后,便开始歌唱,用歌声来渲泄情感,呼唤爱情,寻找伴侣。缠绵之后,雌蝉产卵于树叶上,随后双双即壮烈地殉情而死。卵要等到翌年初夏才孵化,幼虫钻入泥土中,吸食植物嫩根的汁液慢慢成长。在地下的黑暗中,一般要经过二三年的漫长岁月,幼虫变成蛹,羽化出土,再完成一次脱壳,才终于变成一只会唱歌的蝉。产于美国东部地区的“十七年蝉”或“周期蝉”竟然要在地下蛰伏十三或十七年,然后才破土而出。在黑暗的世界里,蝉儿的生命孕育了那么长的时间。可一旦来到光明的天地中,它们的生命又是那么短暂。生命对它们来说,真的是“寸金寸光阴”!它不能有丝毫的蹉跎与懈怠。于是,在活着的每一天,蝉儿拼命地唱着,竭力张扬自已的生命,呼唤稍纵即逝的爱情,歌唱光明美好的生活,赞颂生命之热烈,讴歌炽热之情怀。
与蝉相比,人十月怀胎,活在世上可达七八十年之久,似乎比蝉的寿命长多了。其实,在宇宙自然中,人的生命也是多么的短暂,与蝉只不过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而已。一切生命都是宇宙间的匆匆过客。在有限的生命历程里,所有的人是否也都能像蝉儿那样,让生命充分展现其应有的力度?
虽然蝉的个体生命异常短暂,但它群体生命的优势却非常强悍。从夏到秋,蝉前赴后继地歌唱着,伴着岁月的变迁和季节的转换一路前行。也许,它们的生命比人类还要长久。去年盛夏,我去浙江河姆渡古人类遗址参观。七千年前的遗址上,树木繁盛,蝉鸣阵阵,空灵野旷。我想,七千年前,这儿是否有同样的蝉鸣呢?也许早在人类出现之前它就有了,它们的生命资历,比人类还要古老呵。如果说,夏蝉之歌是一种奔放热烈;那么,秋蝉之歌就是一种沉郁苍凉了。去年仲秋,我去梅园赏桂。公园里的秋蝉军团异常强大,在秋风秋露的熏陶下,秋蝉的声音老辣雄浑,以致竟将我的注意力从桂花身上转移到了它的歌声里。那是一种生命湮没之前的极致绚烂,是夕阳下山之前的那种泣血般的辉煌,其音域与张力之壮阔,具有强大的震撼性和穿透力,令人有刻骨铭心之感,以致近一年来,我的耳畔竟时时回响着那荡气回肠的强音。
听蝉,品读古诗,又别有一种情致。蝉儿品性高洁,文气烁然,历来为文人墨客所吟咏。中国文学史上,曾有许多咏蝉名篇。唐代有咏蝉三绝,脍炙人口,千古传诵。其一为虞世南的《蝉》:“垂委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其二为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的《在狱咏蝉》:“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哪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其三为李商隐的《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三人托物言志,借蝉抒怀,同一咏蝉,却有不同的境遇和感怀。清人施补华说,虞世南“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是清华人语;骆宾王“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是落难人语;李商隐“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牢骚人语。一只小小的蝉儿,竟有如此丰富的内蕴。细细品读,体悟人生,感怀世事,又自有一番特殊的心境。
炎炎夏日,听蝉悟蝉,清浊自得。
标签: 在狱咏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