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虽说蝉是一种极为平常的小虫,但我并不熟悉。因为我的家乡没有这种昆虫。
第一次读到“蝉”字,并不是在课本上,也不是在字典里,而是在一本古老的线装书中。这本书是爷爷送我的,书名叫《七言千家诗》。书中有一首脍炙人口的《霜月》诗,作者是李商隐。诗曰:“初闻征雁已无蝉,百尺楼台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婵娟。”这首诗,将幼年的我带到了一个霜月交辉的夜晚,也使我坠入了一种诗意绵绵的秋景之中。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我,居然认为“月”字有误,便在“月”字顶端加注了一个“雪”字。这本书对我影响很大,甚至可以说,我因此而爱上了文学。
第一次听蝉,是在邯郸上大学的时候,但蝉儿们一般匿藏于树冠之上,我只是闻其声,并不曾见其影。再者,我一向讨厌蝉声,因为我总觉得其声过于嘶哑干涩,分贝又高,实属噪音一类,并不悦耳。当时,我对文学的热衷程度还不如现在,自然也就不会真正用心去观察这种不起眼的小东西。大学四年,我在河北虚度了四个听蝉的夏季,终究没有用心听过蝉。
后来毕业了,因为家乡无蝉,便一直与蝉无缘。直至汶川大地震后,省国土厅抽调我赶赴陇南重灾区,在那里执行地质灾害排查任务。在西和县境内,聒噪的蝉鸣几乎天天不绝于耳,但我根本无暇领受这种小虫的“歌唱”。因为我毕竟是肩负政治任务而来的。白日里,我往往要下乡进行实地勘查;到了晚上,还要连夜赶写报告。听到蝉鸣,自然撩起了我对幼年和大学时代的美好回忆,但参加抗震救灾的我,岂能不知孰轻孰重?所以,对于蝉鸣,也没有更深层次的了解和感悟。
一晃三年过去了,2011年仲夏,我再度赴西和实施项目。这一次,我在项目部小住半月,才真正了解了这种小精灵。
项目部地处西汉水左岸的庙坪村。这里行政区划为蒿林乡属地。西汉水两岸的河坝上,阡陌纵横,清渠交错。地埂和水渠旁,排列着一棵棵溜着树汁的刺槐。笔直的树行呈“一”字型将滩地分为大小不等、黄绿相间的几个方块,其纵横比近似于最具美感的黄金分割。槐树虽不成林,但它总会招来无数的蝉儿在这里引吭高歌。仲夏的午后,尤为聒耳。而我,总会在闲暇之余去河坝上散步。每当踏上绿树成荫的田埂,我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烦躁。因为我十分讨厌这种噪音。
一个夏日炎炎的黄昏,我再次走向熟悉的田埂。可以说,这里到处都布满了自己的脚印。还没踏上田埂,令人厌烦的蝉鸣就铺天盖地而来,肆无忌惮地冲击着我的耳鼓。我捂住双耳,仰望树冠,却看不见一个蝉。我不知道它们隐藏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它们究竟遇上了什么高兴的事,何以喧闹至此!
黄昏的河坝里没有一点风,蝉声此起彼伏地飘浮在空气中,像是一场激昂的赛歌会。也许,蝉儿们正用它们特有的方式告诉世人,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夏天都是它们的舞台。
细听蝉鸣,它们的叫声居然是不尽相同的。有的发出“吱——吱——吱——”的呢喃,有的喷出“急!急!急——”的宣泄,还有的吐露“知了——知了”的话语。我听到这儿,不禁笑了。试想,自然界中的一介小虫,居然“知了——知了”地说个不停,你知道什么呀!难道你也曾饱读诗书吗?
其实,我之所以漫步于河坝,又留意于蝉鸣,完全是出于对文学的钟爱,当然也有古诗陶冶的成分。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仁人志士都以蝉为题,借物言志。梁王籍有“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高远,骆宾王有“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的苦难,虞世南有“居高声自远,端不籍秋风”的高洁,李商隐有“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的劳怨,柳永有“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的凄婉,朱自清有“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的无奈……
然而,我走上河坝不久,同事就打电话叫我回去。我不知啥事,便匆匆往回赶。回到项目部,见几个同事正在喝啤酒。啤酒桌上,除了立着几个啤酒瓶外,还摆着一盘炸得金黄的蝉蛹。小李说,这是房东送来的,大家都在等你。我问房东:我转了半天,只听蝉鸣,就连蝉的影子都没见着,你是怎么捉到的?房东说:我是在地穴里挖的。
我第一次听说,蝉蛹还有洞穴。
看到别人津津有味地享受美味,我也忍不住偿了一个。这蝉蛹,实属高蛋白的东西,固然香脆可口,嚼到嘴里,简直就是人间极品。我是第一次品尝,竟然忍不住拿起了第二个。
房东见到我对蝉一无所知,便主动介绍说:你不知道,蝉的一生,分为卵、虫、蛹和蝉四个阶段。七、八月间,雌蝉会选择一个理想的嫩枝,将自己的卵产在木质内,然后用口器将嫩枝的韧皮刺破一圈,使树枝断绝养分而枯萎。不久,枯死的树枝就会随风掉落于地,时间一长,枯枝便被泥土掩埋于地下。在地下,卵隐伏在木质内,以吸食树汁为生。二至三年后,卵孵化成幼虫,即蝉猴。蝉猴出生后,就以蛹的形式蛰伏在土里。蝉蛹有发达的前足,它会寻找一块松软的土壤,打个洞,钻到树根下吸食树汁。从此,蝉猴便开始了漫长的地下生活。随着蝉猴体内软组织的生长,其体积也会不断增大,原有的外皮将不能满足其生长的需要,因此,蝉猴每年要蜕一次皮。蜕了旧皮的蝉猴呈半透明状,颜色也很浅。随着色素的沉积,新皮颜色慢慢加深,皮质也变硬。在地下,蝉猴经过四、五次的蜕皮才会破土而出。出土后,它还要蜕最后一次皮,这就是人们所说的金蝉脱壳。
房东呷口啤酒,继续说:每年的夏至,足月的蝉猴爬出地面,经过几个小时的蜕壳,就会变成蝉。刚蜕壳的蝉很美,身体是碧绿的,柔软而透明,翅膀象纱,但它不能飞。只有在经过太阳的烘晒后,它的身体各部位逐渐吸钙而硬化,最后,它背上的方形护甲变得又黑又亮。这时,它们才出落成一只真正的蝉。所以,从幼虫到成虫,蝉要经过四、五年的韬光养晦。在黑暗的地穴中,它们要不断地养精蓄锐,最后才能修成正果。在这期间,它们还要不断地预防诸如癞蛤蟆、蛇类、鼠类、麻雀和螳螂等天敌的袭扰,一生可谓多灾多难。但是,一旦飞上天空,它们便会用自己特有的方式歌唱光明,歌唱生命,歌唱爱情。尽管只有一两个月的时间,但它们仍然不卑不亢、我行我素地放歌。四、五年的等待和煎熬,只为能换来阳光下短暂而辉煌的吟唱!
我听后,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看似极普通的小虫,原来竟是如此不易!记得上高中的时候,生物老师曾讲过:蝉和其他昆虫一样,身体也分为头、胸、腹三部分,三对足,两对复眼,两对翅膀,刺吸式口器。他简明扼要地阐述了昆虫的共性,却没介绍蝉的生命体征。因为我对蝉没有感性的认识,听了也就似懂非懂。今天,在听说这个不朽的传奇后,我顿时没了胃口,进而对这种很不起眼的小虫肃然起敬。
第二天,依旧是烈日当空。但我没有午休,拉上房东,便兴冲冲地去河坝里听蝉。奇怪的是,这次我不再讨厌蝉鸣,反而十分欣赏这种原生态的哀鸣。在房东的引导下,我的目光沿着一颗树干向上移,终于在树丫的上方看到了一个蝉。我见它一动不动地附着在树枝上,透明的翅膀宛如少女的裙摆一般向后飘洒,却遮不住黑绿相间的腹纹。房东说:雌蝉一般是不叫的,鸣叫的往往都是雄蝉。雄蝉之所以不停地鸣叫,那是为了能得到雌蝉的青睐。雌蝉如果对雄蝉满意的话,在听到雄蝉的呼唤后,就会飞来与之相会。这种相会是一次美丽的邂逅。它们交配后,雄蝉就会衰老而死。而雌蝉也会在产完卵后马上死亡。所以,蝉的邂逅是美丽而短暂的,也是执着而悲壮的。这种神奇,真让人惊叹不已。
我看看房东,惊讶于他作为一个农民,竟能说出如此富有诗意的话来,更惊讶于曾经一度认定为噪音的蝉鸣,居然是如此得热烈和壮美!我突然觉得,与其说蝉鸣是一种哭、一种怨,还不如说它是一种歌、一种赞,它们用自己特有的行为艺术颂扬生命、呼唤爱情,就像一阵轰轰烈烈的惊雷,把大地震得颤颤抖抖,把空间填得满满当当。在雄蝉眼里,雌蝉就是自己迟到的幸福;而在雌蝉心中,雄蝉就是自己一生的等候。雄蝉在歌唱时,从不言及自己苦难的过去,更不悲叹自己短暂的未来,有人欣赏也好,没有听众也罢,它只为谱写一曲生命和爱情的赞歌,这是何等壮烈!
大自然赋予我们的每个生命都有一段感人的故事,每个故事背后都有一段不朽的传奇。蝉是平常的,但是,为了短暂的光明,为了执着的爱情,它们的一生,不仅要忍受无尽的痛苦、黑暗和磨难,还要遭受无数的风餐和露宿,甚至面对天敌的袭扰也临危不惧、义无返顾。而我们人类,难道还不如自然界的一介小虫吗?我们还能猎食这种可敬的生灵吗? 奇热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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