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且谣,意方远——闲话柳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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踌躇了很久之后,提笔。我要为柳永写些文字了,哦,不,该叫他柳七。今天的柳永,是文学庙堂之上受人供奉的词学大家,是婉约派的先行者,是长调的奠基人,他们谓此曰“国家不幸诗家幸”。当年的柳七,千年前的柳七,全然不是这样子的。

  最初,他也曾有过明媚的梦想,出身世家,少年意气,兼有盛名,总会天真的以为前面就是一片坦途。虽不曾如放翁写下“当年万里觅封侯、匹马戍凉州”的句子,柳三变的青春充满着阳光和雨露依然不是一件很难想像的事。你能想出一个“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的年轻人在经历人生的第一次失败之前的低调、忧伤、绝望么?呵呵,也许,但至少我想像不出。

  “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怀揣着一腔热血、满腹诗文、宏图抱负和对远大前程的美好憧憬,他踏上了漫漫科举之路,这一去,他的青春就永逝不返了。这是一条怎样的路?对于那些才清志高诗文出众的青年俊彦,如果你爱他们,让他们去科举吧,那里能带他们走向天堂;如果你恨他们,让他们去科举吧,那里能带他们去地狱。

  很遗憾,对我们一直顺风满帆的柳三变同学而言,那是一条通往地狱的道路。他失败了。张榜那天,他在孙山之下找到了自己的名字,接下来,是一夜的无眠。汴京城角落一个不知名的酒馆里,一次次喊着“酒保上酒”之后,他终于醉倒街头,对面就是将在他生命中占据最重要地位的青楼。街头的凉风忽然让他变得清醒了些,意识到了人生中还有一些自己不曾想到的问题,于是,写下了“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的句子。

  如鱼水

  帝里疏散,数载酒萦花系,九陌狂游。良景对珍筵恼,佳人自有风流。劝琼瓯。绛唇启、歌发清幽。被举措、艺足才高,在处别得艳姬留。

  浮名利,拟拚休。是非莫挂心头。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莫闲愁。共绿蚁、红粉相尤。向绣幄,醉倚芳姿睡。算除此外何求。

  “富贵岂由人”,“时会高志须酬”,呵呵。彼时,他到底还是一个骄傲的年轻人,虽然不再如年少是那样确信未来的光明。

  “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一晃三年,柳三变又杀回来了。家国梦想的重压之下,虽千万人吾往矣,何况我们的柳三变还是那么的骄傲,那么的天真。他还年轻,不曾懂得历史的吊诡、命运的虚无,更不曾经历人世的荒谬,生活的清苦,他还以为真有所谓的“清明盛世,野无遗贤”,还天真的以为不见长安只为浮云蔽日,还天真的以为风云际会终有飞龙在天的那一日。

  这一次,他又失望了。时光似乎回到了三年前。汴京城角落一个不知名的酒馆里,他又一次醉倒了。三年时间,关于人生,关于未来,他终于参透了一点点,“未遂风去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于是,他再次挥笔。这一次,直接改变了他半生的轨迹。

  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去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一举成名天下知,一篇文章奠定江湖地位,从此飞黄腾达、平步青云的案例频见于史端,都快引起了人们的审美疲劳。然而这一次,却不一样。野史记载的仁宗皇帝一句“且填词去”让他从此仕途不复。再考……

  可是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一切都已经无可挽回了。于是,“偎红倚翠”,“奉旨填词柳三变”。柳三变,从此变成柳七了。经过万般准备,走上前台之际,却发现游戏规则不再,我想,此刻的柳七,当有过悲怆,也许还有过那么一丝悔恨。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喝酒。汴京城外的酒肆中,柳七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朝歌夜弦,无兴且读书,有兴逛青楼的怀揣着凌云壮志和不羁秉性的柳三变了。蘸着酒水,写下“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从此,这个世界上没有了一心功名的柳三变,多出了一位出没青楼,人尽皆知的柳七,举人们少了位对手,歌妓们多了位知音。

  一颗曾货与帝王的心,从此交给了天下的青楼女子。

  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 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前朝杜郎诗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柳七却不如是。曾经经历了怎样的情深意切、海誓山盟已经不为人所知。我们只知道野史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日昼寝,梦见一黄衣使者从天而降,谓柳永曰:“奉玉帝敕旨,《霓裳羽衣曲》已旧,欲易新声,特借重仙笔,即刻便往。”柳永醒来,便讨香汤沐浴,对身边人说道:“适蒙上帝见召,我将去矣。各家姊妹可寄一信,不能候之相见也。”言毕,瞑目而逝。更有笔记记载说:由于他不善作官,更不擅敛财,死时无钱下葬,于是众妓女共同出钱把他葬于河北润州南门外的郊野。不久以后,又在江苏的仪征县、枣阳的花山、河南的襄阳都出现了柳永的墓。最后,京城的妓女们把柳永的尸骨运到了开阔的乐游原上,在举行了盛大的法会后,隆重下葬,据说当时妓女千余人。其后一个月,各处青楼闭门谢客,痛悼柳永,缅怀柳永的情义。在以后的很长时间里,每年清明节,在春风吹拂下,各地妓女不约而同的纷涌到柳永墓地,备上祭礼,挂纸拜扫,当时称之为“吊柳七”或 “上风流冢”。

  据说,人在一生中,会不停地把自己的心一片片撕下来,给爱他的人。所以,一旦生命终结的时刻来临,丧钟敲响,他就会牵挂他的每一片心,而不愿离开尘世。柳七离世,天下的青楼女子从此不复知音。

  倘若故事到此为止,也许他不会出现在我的笔下,可是我写了。为什么?对,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其实我要说的,不是柳三变,也不是柳七,而是柳屯田。

  一个天真的男人为其理想悲壮地死去,一个成熟的男人为了理想猥琐地活着。知天命之年的柳永坐在屯田员外郎的位子上,可还有心情听歌女们传唱当年从自己笔下流出的“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我不知道。大概是因为其位不够尊,名不够显,宋史没有为柳永立传,所以关于他的资料更多的只能来自于野史、笔记和他自己的作品。当然,这也为千年之后的我臆想着他的洒脱、他的风流、他的抑郁和他的卑微留下了更大的空间。

  蝶恋花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栏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望极春愁”、“无言谁会凭栏意”?你还真以为柳七是“为伊消得人憔悴”,你被耍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是士子们汉唐乃至商周以降便牢牢担在自己肩上的使命,柳永也没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例外。

  是呀,你从来都没有例外。为此,你虽然不曾写出谪仙李白那般吹牛拍马的“生不用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不曾写出风流孟夫子“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般赤裸裸的要官诗,但你却从来都没用忘记用长短句来觅得一片属于自己的舞台。你一直都没有放弃。歌且谣,意方远,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

  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嘻嘻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千里拥高牙”、“归去凤池夸”。当你费尽心思将这样的高帽放进自己词中送出时,肯定未曾料到野史记载的另一则逸事。传金海陵王完颜亮听到“重湖叠巘清佳。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的句子之后,顿生感慨,投鞭言志曰:万里书车一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侧,立马吴江第一峰。历史中总会出现一些奇妙的人和事,它们时常让我感到,上帝是喜欢开怀大笑的。

  词,当然是千年的极品,绝世的好词,可是那个孙何(呵呵,如今还有几个人记得此人?如果没有你这首词的话)却并不能因此就让你得偿所愿,你只能无奈的继续辗转,在青楼和庙堂之间寻觅着。但你依旧坚定的相信未来,你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_^

  为此,你契而不舍地挥洒着自己的才华,希冀有伯乐能够给你这匹千里马驰骋的疆场。虽然不用担心自己如江郎般在将来的某一天将全部的才华散尽,但你却知道年华易逝。世间公道唯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你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八声甘州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惟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俺留?想佳人妆楼顒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

  古人说“国家不幸诗家幸”,可是你真的愿意为了写出那么几片长短句而肝肠寸断终不悔? “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倚阑干处”,你还能告诉我,“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我不相信!

  公元1034年,亦即仁宗景佑元年,柳永赐进士出身,授屯田员外郎。是年,柳永虚岁48岁。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宗皇帝还是当年的仁宗皇帝,柳永已经不是当年的柳三变了。由于屯田员外郎官阶太低,人微位卑,宋史没有记载任何关于你在为的政务行为,但我想,他当是一个好官,这一点由他去世时的清贫可以得知。屯田员外郎,舞台虽小,他报国安民的夙愿,却终是得偿了。

  在一个没有宗教信仰的国度里,哺育着他们的文明是笔他们必须背负一生的债。历朝的士大夫们或洒脱,或执着,或安卧草野,或高居庙堂,却始终都没能逃脱这千古同辙的宿命。离骚寂寞千古后,戚氏一曲凄凉终。柳永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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