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两宋著名词人中,有个离经叛道、无视正统、不辟俗俚、我行我素的白衣浪子。他宁愿坚持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而无视正统皇权卿相,坦率真诚地为市井民众谱写了一曲曲脍炙人口的歌词,为后世留下了光彩夺目的一页。这个人就是“奉旨填词”的柳永。
柳永(约987----1053),福建崇安人,原名三变,字耆卿,一字景庄,晚年改名永。他的故乡建州地区在当时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文献名邦”。他生长在一个传统的读书奉儒之家,祖父柳崇以儒学著名,做过小官。父亲柳宜也是一代儒生,当过南唐的监察御史,入宋后做过沂州县令,太宗朝又中了进士,官至工部侍郎。他的长兄柳三复也在真宗朝进士及第并做过官。在这书香气很浓郁的文化环境影响下,也养成了柳永自小勤学苦读的良好习惯。可能由于其家庭条件较好的缘故,年轻时他常常出没于秦楼楚馆,与歌儿舞女、教坊乐工交往甚密,经常为他们写作歌词,和他们浅斟低唱,与他的“狂朋怪侣”在酒楼里欢饮狂歌,到烟花巷陌偎红倚翠。其间,他写的词风靡一时,传播四方。无论是帝王将相、王公贵族,或者文人学士、市井百姓,都感受到柳词的冲击波。然而他却屡试不第,为此而常常愤愤不平,写下了《鹤冲天》词,一抒胸臆: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
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翠,风流事,平生畅。
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由于柳永性情恣狂,桀骜不训,故意和那些帝王将相唱反调。据说有一次应试,本已中了,到临发榜时仁宗故意将其黜落,说且让他浅斟低唱去吧,还要那浮名干什么。可见,吃亏的当然是柳永了。直到景佑元年(1034),皇帝才发了慈悲,让他中了个进士,得了个小官,那年他至少48岁了。
从心底来说,皇上还是想用用柳永,只不过是嫌他太恣狂了,只要柳永能收敛收敛他的狂性,还是有用的。有一次仁宗皇帝命教坊进新曲《醉篷莱》,内廷有一位姓史的官员有意举荐柳永,就趁仁宗高兴之时建议让柳永为此曲配词,仁宗准奏,柳永一时兴起,欣然走笔,词名《醉篷莱慢》:
渐亭皋叶下,陇首云飞,素秋新霁。华阙中天,锁葱葱佳气。
嫩菊黄深,拒霜红浅,近宝阶香砌。玉宇无尘,金茎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升平,万几多暇,夜色澄鲜,漏声迢递。南极星中,有老人呈瑞。
此际宸游,凤辇何处,度管弦清脆。太液波翻,披香帘卷,月明风细。
不知是何原因,仁宗一看这首词就不高兴,当读到“此际宸游,凤辇何处”时,脸上惨然,又读到“太液波翻”,曰:“何不言波澄”乃掷之于地,在坐的大臣面面相觑。柳永的仕途随着掷之于地的诗稿,从此荡然无存了。
本来这次机会是一个好事,没想到其结果这么遭。至于仁宗不高兴的原因至今是个迷,后来据皇上身旁的人猜测,是柳永不慎使用了仁宗作真宗挽词用过“宸游凤辇”几个词语,再加之“太液波翻”的“翻”字皇上不喜欢,但不至于龙颜大变,掷诗稿于地呀,仔细想来是另有原因的。
就仁宗来说,他是一个生性谨慎、务本向道的帝王,他的规范意识很强,特别注重生活小节,比如大臣王拱辰给他的宠妃张贵妃进献了一个定州红瓷器,他发现后就追问到底,当得知是大臣王拱辰进献的之后,就大发雷霆,用木棒砸碎了瓷器。后来又发现她身着灯笼锦,得知是潞国公文彦博送的后,很不高兴,后来文彦博的官职一降再降,据说是涉及灯笼锦之事。再之,仁宗欣赏的是经过封建伦理道德雕饰过的儒雅之士,他认为皇帝占有多少女人都是合乎规范的,而臣子就有限度了,妻妾成群尚且可以,总和妓女混在一起就不好了。他也允许官僚们听听她们唱歌,看看她们跳舞,甚至自家也可以养几个歌儿舞女,但不能太认真,不能说出来,不能放在桌面上。而柳永呢,恰恰相反,他是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恣游狂荡、只图一时痛快的风流才子,他把皇帝和官僚都做了但心照不宣的事,他既做了,又说了出来,写了出来,让大家到处去唱,还不无夸大渲染之辞,这就犯了皇室的忌。他那首《鹤冲天》分明就是对皇权的抗议;他那种揶揄圣主、戏谑卿相、玩世不恭的态度;那种“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浪子情调,写出来便是对皇权的挑战。试想,仁宗能给他好果子吃吗?能让柳永领他的皇粮吗?快去用浮名换你的浅斟低唱去吧。然而,仁宗并不了解柳永是另一种生活方式和生存境界,而在这一境界中存在着反叛规范、放纵的自由意识。这恰恰和尼采用日神和酒神来象征两种文化精神一样,前者是外观的幻觉,后者是情绪的放纵,二者都是人类对生存品质的追求。规范难免虚伪,放纵必含骄逸。
柳永和仁宗是两路人,他们不可能坐在一条凳子上的。这点仁宗心里是最清楚的,但柳永不明白,他认为这只不过是审美观点的不同,怎么能联系到个人的前途、命运上呢?他把皇帝估计得太宽宏了,把自己估计得太乐观了,至死柳永都不明白这一道理。到了他快接近花甲的时候做官的心还是不死,于是他想起了晏殊,试求其理解和帮助,因为他们是同龄人,并且晏殊又是宰相,都喜欢写词曲,所以就满心和宰相谈谈词,找点共同语言。他带着这样的想法就去找晏殊,希望宰相词人能理解他。这真是当局者迷,而晏殊这个旁观者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他知道皇上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所以两人各怀着自己的心思,谈到了词,晏殊开口就说:“贤俊作曲子吗?”柳永从容答曰:“只如相公亦作曲子。”晏殊当仁不让,马上说,我虽作曲子,却不象你那样放肆。这次短暂的会晤就这样不欢而散了。从此,柳永的官场生涯再也无望了。
现在我们再把晏词和柳词作以对比:
柳词今存206首,其中直接涉及男女情事的约130----140首,这些词除了写离别、相思等内容外,约有一半左右写到男女艳情,比如写女性的体态:冰肌玉骨、娇眼朱唇、轻细好腰身、;写男女云雨欢愉:凭相依偎、洞房深处,特地快相迎、抱着日高犹睡等等。
晏词今存140首,无一首像柳永那样坦率地写男女欢爱,虽然也有一小部分写男女情事的,但写得比较含蓄、优雅。如《浣溪沙》写女性美:
玉碗冰寒滴露华,粉融香雪透轻纱,晚来妆面胜荷花。
鬓亸欲迎眉际月,酒红初上脸边霞,一场春梦日西斜。
写男女之情多数是相思、离别,如《浣溪沙》:
淡淡梳妆薄薄衣。天仙模样好容仪。旧欢前事入颦眉。
闲役梦魂孤烛暗,恨无消息画帘垂。且留双泪说相思。
即便写恋情,也很含蓄,如《诉衷情》:
东风杨柳欲青青。烟淡雨初晴。恼他香阁浓睡,撩乱有啼莺。
眉叶细,舞腰轻。宿妆成。一春芳意,三月和风,牵系人情。
我们把柳永和晏殊同类题材的词稍加对比,就看得出明显的不同。柳词中的女性主要是秦楼楚馆、烟花巷陌中的女性,写得比较艳,比较露,性感较强。晏词中的女性主要是豪门华筵上唱歌跳舞或侍奉宾主的女性,写得比较典雅、含蓄、优美。柳词中的男女之情常常涉及房中床上的事情和体验;晏词则绝不写这些。柳词中的女性多是风月场上的;晏词则是交际场上的。柳词中的男女之情常常涉及两性的云雨合欢;晏词则仅限于情感意念范围。
柳永不想对感情遮遮掩掩,他喜欢坦露出真诚的情怀,喜欢铺陈渲染。即便是风尘女子,他也敢坦言真诚的爱恋和同情。他把男女之情写得太真切实在了,但却没有赤裸裸的性描写,充其量也不过是“洞房饮散帘帏静。拥香衾、欢心称。金炉麝袅青烟,凤帐烛摇红影。无限狂心乘酒兴。这欢娱、渐入嘉景。犹自怨邻鸡,道秋宵不永。”(《昼夜乐》)。
晏殊则用大量篇章写男女情事之外的生活和感受,他词中的抒情主人公常常是一位雍容典雅的达官贵人,在那里或伤春、悲秋,感慨时光的流逝、节序的变化;或在清风明月之中,山水花草之间宣泄一点官场上的厌倦和郁闷;或在小园香径中独自徘徊,看一看落花飞燕,叹息一番生命的衰老。他也写梦、写醉、写宾客往来、写听歌赏舞吟诗作词之事。总之,只写“高贵者”的生活,不写“卑贱者”的所事;只写正统文人清客的情趣,不写风流浪子的作为。
如果说劳伦斯对两性生命之爱的描述并非低级庸俗的话,那么柳词正是人类精神中深层次的高雅了。
说到底,晏殊的审美观念是正统的,代表封建士大夫的;柳永的审美观念有点离经叛道、不辟俗俚,比较适合市井民众的口味。晏词的市场在文人骚客之中,柳词的市场即包含了文人骚客,又有市井民众。在这点上柳词的文化市场要比晏词的广阔了。
在柳词中,还有不少一般人都公认是高雅的词,比如写都市繁华的《望海潮》(东南形胜);写羁旅情怀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写旅途景色及感受的《夜半乐》(冻云暗淡天气);写离愁别绪的《雨霖铃》(寒蝉凄切);悲秋念远的《玉蝴蝶》(望处雨收云淡);写执着追求的《凤栖梧》(伫倚危楼风细细)等等,这些词艺术性极高,历来被认为是柳词的代表作,是宋词中第一流的精品。
总之柳词无论是在词体上还是在表现手法上,对后来的词的发展与解放都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为后人提供了更便于抒情叙事的艺术形式。之后的词家几乎无不受其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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