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帖子贴的是李霁野先生著、重庆出版社1983版《给少男少女》。
录入这本小册子是我的一个心愿,以此向李霁野先生致敬。他这本书对我影响深远。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读到这本小册子。第一篇《读书与生活》是我在网上()搜到并重新校对后转发的,我是此书其余部分的人肉打字机。
李霁野《给少男少女》
再版序
抗日战争爆发时,我适逢在天津,因为已经开始翻译《战争与和平》,便决定暂时不走,继续译书。我想,这部书写的是拿破仑进攻俄国,遭到坚决抵抗,终于失败溃退的事,对于我国抗战还有点鼓舞作用,作品又很有艺术价值,放弃了不免可惜。
一九三八年秋,美德天主教会在北平合办的辅仁大学增设女生部,还未受日本帝国主义干扰,我便应约去教书,同时还可以译书。一九四二年十二月,辅仁大学有几个教授被捕,除夕我的一位朋友也失踪了,我自己又受过几次警告,便于一月五日出走,第二天便逃出了敌占区。在安徽界首镇听说故乡再次沦陷,便经洛阳到重庆。我当时写了一首绝句,可以作这一段时间生活的概括:
既伤国破群奸误,
复叹家亡音信无。
入蜀道难惊绝谳,
妖氛窒息放狂呼。
一九四四年三月,我到了四川白沙女子师范学院任教。这个地方风景很好,十分幽静,在战争的年月,可以算是一个“世外桃源”了。旧友新交,相处得也极为融洽,友谊给我很大的安慰,生活是愉快的。遗憾的是妻稚远离,深以为苦。但在几个月的变乱之后,我恢复了以前那样的教书兼译作的生活。
师友间的关系很亲切,谈话无什么拘束,什么问题都随便谈,只是避免时局和政治。在到女师院教课之前,我为看朋友到白沙,作过一次讲演。来教课后,人熟些了,那时毫无文娱或学术活动,学生们就偶然找我去为她们作一次讲演。我只略想一想,草草写个大纲,像平时同她们谈话一样随便讲个一点来钟。
那时候当然是个大动荡的时代,同日本战争关系到民族存亡,在国共统一抗战的大同中,我们知道其间不仅有小异,还有激烈的对抗和斗争。对于这些大问题,我们绝不是漠不关心,但总保持沉默,只在极相熟的朋友中,偶然发些无用的牢骚罢了。所以这六篇讲演,除了措词有意含含糊糊的最后一篇外,似乎都很脱离现实。
但是我相信,当时绝大多数青年都很关心祖国前途,热爱祖国,并对于祖国的将来充满信心的,人生有什么意义与价值,也是绝大多数人所认真思考的问题。为什么读书和怎样读书,上师范学院的人应该有所认识。恋爱问题有切身关系,随之而来的有子女的教育问题。学校附近发生的一件悲剧和学校里的有些现象,使我想到就这方面谈一谈。这些都是些常识而已,我想谈谈也就罢了。不料如我在旧序中所说,不少同学希望我把讲稿写出来,并有同学为我用蝇头小楷抄写,我对她们十分感谢。
承亡友章靳以关心,把六篇讲演集为一个小册子,于解放前夕由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印行,大概只印了千多册,看的人或者更要少些。解放初期,我在天津初次见到李健吾同志,他说看过这个小册子,并推荐给他的成年女儿阅读,我感到很大的欣慰。
一九八○年起,我想用还可以工作的几年时间,修改过去的译著,将少数几本书重印一下,奉献给新的读者。于是,我将《给少男少女》重新阅读一回,记起前面提到的这两个朋友,并引起白沙一段生活的愉快回忆,我想作为一个小小纪念,这本小书也似可重印。我征求妻的意见,她又细心看了一次,同意我的想法,并认为还有更大一点的意义。
我们觉得,十年动乱对于青年一代造成的损害实在可悲。许多人的精神状态,既不像五四时代,也不像抗日战争时期。那时候他们有悲观而无颓废,悲观可以成为推动人前进的力。那时候,他们对于祖国的前途是关心的,总想法对此有所贡献,为此作出任何牺牲均所不惜。那时候,他们对于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是努力探求,并力求达到最高的境界。这两个时期的青年都在祖国的历史上留下了辉煌的业绩。动乱后的青年中有相当一部分人,对于祖国的前途悲观失望,对于党和社会主义制度失去信心,既无崇高的人生理想,也没有纯洁高尚的情操。当然优秀的青年,奋发的青年还是很多的,他们使我们满怀希望和信心。我们认为那些迷失方向的青年也不是不可救药,其中绝大多数若是得到正确引导和教育,是完全可以转变、进步、有为的。这使我不能不想到自己的义务和责任。我想自己在哪些方面尽一点微力才好。妻已经因病老退休了,但除了照顾孙儿女外,还可以帮助我做点工作,例如看看这本小书,提出修改意见。修改不多,我只删去一二小段,因为那些意见可能引起无益的争议。增加了两首诗,可以将意思说得更充分一些。在当时的情况下,马列主义不便明谈,但我在讲演中一再提到的新思想,实际指的就是马列主义,这是从全文容易看出的。针对国民党的暴政,限于形势和自己的水平,我也只能谈谈泛泛的民主自由而已。这些都是很不足的地方,我想是会得到读者谅解的。
有些问题虽然只是常识,我谈得也很浅薄,比如读书及其与人生的关系,人生的意义与价值,恋爱与子女的教育等等,尽管如此,我想对于当代青年也还有点参考价值。因此,我乐意将这本小书重新印行,奉献给祖国的希望——新时期的少男少女。愿在你们的心中永远闪耀着诗人雪莱诗句的光辉:
“If winter comes, can spring be far behind?”
(假如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作者一九八二年七月二十七日
写于太原迎泽宾馆
序
这本小书里所收的几篇讲演,是两年来在四川白沙国立女子师范学院讲的。我讲前只将要讲的意思写个很简单的纲目,讲过原想随风消失,并不想将讲稿写出来。近来很有几位同学催促我将讲过的话写一回,我自己颇有点踌躇,因为我觉得这一点平平常常的话,似乎不必再费笔墨。不过,有一点值得纪念的,就是在平时,往往因为随便谈天,谈到了什么问题,我丝毫不拘束的发表我的意见,毫没有什么避讳的地方,讲演时虽然稍有条理,意见和态度还是一样的,因为我相信,没有坦白亲切的空气,教育最好收起来不办。我不自信意见一定对,也不愿她们盲目的相信,我只就几个重要问题说说自己的意思,供她们思索。所以这些讲演,只是从零星的随意谈话集拢来的,没有什么保存的价值;我所愿意保存的,是那种坦然畅谈的精神。
这几篇统是最近写起来的,最早的一篇已经隔了二年,又没有一个字的大纲,和当时所说的话难免有出入;但意思是仍旧的。其余几篇和实际讲的差不多。这样随便谈谈的讲演,举例多凭记忆,往往又无书可以查考,难免有错误,我自己就在写时改正了一个。受了别人意见影响的地方很多,我也无法一一指出,有些地方我甚至不过转述别人的见解,但我往往也记不清来源了。我只能说,我自己费过一番思索,并不是光偷贩别人的意思就是。
我是很不善说话的,思想也贫枯,一讲再讲,讲了再写,实在是徒增惭愧。不过听讲的同学很热心,认真,不仅不苛责我言之无物,却还督促我写下讲稿,所以我也就不怕显露自己的穷酸相了。读者若不太见笑我们的贫乏,我们就是很感谢的了。
一九四六年一月五日之夜,白沙。
一 读书与生活
到白沙来,原是应了朋友的约,来看看梅花的,听说有三百棵,很羡慕诸位的幸福。不料却有同学来找我演讲,我不免叹一口气,心想说书的命,到甚么地方也逃不脱。不过我实在没有甚么可说,因为我只带来一个空空的脑袋,预备装满了好风景,好印象回去;却原来也要付代价。这年头,穷日子真难过。幸而听几位先生说,诸位很爱读书,我因此想到现在要讲的题目。诸位也许笑我,“三句话不离本行”,我想这样笑我是不应该的,因为读书也罢,生活也罢,我都外行得很。现在纠缠到一块来说,恐怕更说不好了。
听一般人的说话,读书仿佛是怪令人头痛的事情。不是“一部念四史无从读起,”分量太多,就是天气不好,“春天不是读书天,夏日炎炎正好眠,秋又凉来冬又冷,收拾书包好过年”。——这首好诗,别处的学生听说都是很心会的。说是进学堂读书来的,为甚么这样为难呢?我想,现在的教育制度要负一部分责任:拿死的知识填塞了之后,再拿考试来测量结果,不要几年,学生就变为完全被动的了,读书的兴趣也被消灭。我记得自己在学校读英文时,先生曾经用过几种英国文学名著作教本,结果我往往想到这些书的颜色和样式便觉得厌恶。我这样怀着偏见来厌恶的,有那位“写起文章来像天使”的高斯密斯(Oliver Goldsmith)。以后我每看他的文章 ,特别看看他那聪明的高额头,便觉得怪对他不住。连对莎士比亚(William Shakespeare)我都表示过不敬,诸位就想一想这些教育家的本事!幸而我自己碰到一本《天方夜谭》,使我对外国文学的兴趣,没有完全被闷死。从此我发现了一个新天地,在课堂上虽然不免常打盹,课外却往往懒得睡觉。我用不着再听先生三番五次的说,“书中自有黄金屋”,或“书中自有颜如玉”。我知道他们只使我见到“颜如铁”,我倒不如闭眼念几声佛。我不知道别人的经验怎样,不过我相信在塞与考两重夹板中间,总压不出很好的结果。
所以我觉得,要想培养读书的兴趣,非将态度根本改变了不可。读书不是要应付考试,不是要敷衍外来的要求,却是要满足内心的需要,充实自己的生活。换了话说,读书必须是自己的有机的一部分,必须和自己的生活经验熔为一炉。
若是书和生活经验发生了亲切的关系,书便有了味道,变为知己的朋友一样了。若是生活经验从读书扩大推广,充实的机会就无限的增多了。书将人的生活方式和态度根本改变,是常有的例子。反之,实际生活的经验越丰富,读书的欣赏和理解力也就越深广,也就越能领略书中的真味。所以读书与生活是相辅相成的,必须两者并进,才可以达到佳境。光读书而无生活,只尝得到间接的经验,和吃嚼过的饭差不多;光生活而不读书,却势必空虚,狭小。
我现在来举几个小小的例子,说明我这一点点的意思。我说读书可以增广加深生活的经验,因为名著是最好的感情和思想的结晶,我们可以从其中吸收无穷的,精神的养料。很平常的东西,经过名著的作者,特别是诗人,描写之后,便有了意味,在读者的心中形成了联想。这样的诗句便成了“Open, Sesame!”(《阿利巴巴与四十大盗》中开门的咒语)一样的咒语,可以替读者打开了珍贵的宝库。诸位知道,罗马有一位大诗人维吉尔(Vergil),他在中世纪被人认为魔术家,因为他的半行一行的诗,往往可以在读者心里唤起无穷的联想,仿佛是咒语一样。
最近翻译吉辛(George Gissing)的《四季随笔》(The private papers of Henry Rye croft),其中有一段将这个意思讲得最好。他引约翰生(Samuel Johnson)的话:在读过书和没有读过书的人之间,同死人与活人之间,有同样大的差别。接着他说蝙蝠和枭鸟,若不是因为入了诗人的世界,他也许看到它们,听到它们,只怀着厌恶或迷信。可是,
“Then nightly sings the staring owl,
To -whit!
To -who! --a merry note。”
(凝目的枭鸟夜夜歌唱着,
To -whit!
To -who——欢快的歌调。)
“On the bat′ s back I do fly After Summer merrily”
(我在蝙蝠的背上飞来飞去,快快乐乐的追随夏季。)
这两种鸟便入了超凡的境界,变为富于诗的联想的了。可是对于不读诗的人,它们和麻雀有甚么不同呢?夜莺、云雀、布谷,也因为诗的联想,更被人珍视。这种微妙的经验,不读诗的人却无福领略。我因为韩愈的诗句——
“黄昏到寺蝙蝠飞,”
对于蝙蝠也颇怀好感,而且每见到它,往往想起
“绕床饥鼠,蝙蝠翻灯舞,”
仿佛见到了诗人辛弃疾独宿的凄凉情况。读过一点诗词的人,黄鹂、燕、鸠、杜鹃等鸟所引起的情绪,也自然和未曾读过诗的人完全不一样。我们经过诗人的眼睛来看万象,经过诗人的耳朵来听万籁,仿佛是增加了一种感官;而不曾读过诗的人,却仿佛是瞎了眼睛,聋了耳朵,他们的生活经验自然也就贫乏得多了。其他如树木花草,本身固然是美的,也因为诗的联想而更美。梅呀、柳呀、梧桐呀、芭蕉呀,在不读书的人的心目中,假如引起甚么情绪的话,也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所以读书使我们的生活丰富。
吉辛又说到中夜的钟声使他惊醒,若不是为了莎士比亚的联想,他也许会诅咒它扰乱睡眠呢。读过张继的
“夜半钟声到客船,”
假如诸位中有人中夜被钟声惊醒,不会因此感到喜悦吗?
生活的方式和态度被读书所改变,是所以还要办教育的基本理由,恐怕诸位从教育家听的已多,见的已多,我用不着多说了。我只说一件小事。多年前我读到一篇论散步的文章,作者特夫莱严(G. M . Trevelyan)说他有两位大夫,一位是他的左腿,一位是他的右腿,在身心失调的时候,他总请他们医治,而且一治必好。那时我还在穷学生时代,而且颇有人担心我活不下去,所以常请这两位大夫侍候我,是最合理,也是最经济的事。决然下聘约。不像目前许多教授,只兼挂名的差事,他们倒是很热心服务的。几年后旧同学见到我,都惊讶我居然不但没有入墓,却比以前健康些了。这还是小益处。他们给了我更多的精神上的快乐。我觉得我的整个的人生观,都差不多因为他们改变了。别的人听说都是用脑子思想的,我却用腿思想的时候也颇多。我向诸位保证,腿实在不像许多脑子那样空虚。假如我早几年读到这篇文章,我不知要多得多少益处;特别他论到青春苦恼期的一段,会给我最健全的启示。我先说到蝙蝠,诸位也许有讥笑我悬空的;这一回可腿踏实地了。
我说生活的经验也可以增加读书的理解和欣赏,让我也来举一点小小的例子。记得有一回,和在座的台静农先生谈到中国诗的意境,我说很欢喜柳永词中的“杨柳岸晓风残月”。他问我,前一句“今宵酒醒何处,”如何?我摇摇头,因为我不善喝酒。他却觉得酒醒后那境界更好。这有点不好商量。不过他继续说,有一次回故乡的途中,却亲身经历过这境界。我只有甘拜下风,承认他的欣赏更真切。在我,“杨柳岸”和“晓风残月”从没有合成过一张和谐的图画。
我在北平,教学生读过一点诗,有一位坦然承认念不出甚么味道。多半是情诗,他正在厌恶女性,难怪的。暑假后,他见我第一句话便说他喜欢那些诗了。我笑了笑,知道他不是在厌恶中过日子了。
对于名著的欣赏,有许多地方很受自己的经验限制,所以脍炙人口的名著,有时读不出甚么好,也不必扫兴的。怎样的名著也往往有不精彩的地方,不一定就是自己的了解力过差。就是最精彩的地方,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同样领略。有人说,一年读一次莎士比亚,每次都可以有新发现。真正的名著,大体都很耐咀嚼,咀嚼一回,总可以得到些真味。不要只相信别人的说法,虽然明达的批评可以帮助我们的欣赏,可惜这样的批评并不多。我们和十个人相交,未必有两三位可以成为朋友;从书中所得的友谊温情,比例却比较高。有时我们自己的经验没有成熟,不能了解欣赏一部作品;有时同一作品,因为读的时间不同,给我们很不同的印象,可以证明自己的经验往往在读书上有绝大的决定作用。所以我们要想深入到书里去,非同时将生活经验尽力扩大不可。有批评家说,少年人读西万提斯(Cervantes)的《吉珂德先生》( Don Quixote)会发笑,中年人读了会思想,老年人读了却要哭,也就正是这个道理。
所以生活同读书是分不开来的。一方面不要作书呆子,将脑袋里装满着死书;一方面也不要空着脑袋过生活。读书应当是生活的一种享乐,不是令人头疼的工作。生活应当用书籍来陶冶,使它美化并充实。读书,我们可以接近古今中外的良师益友;生活,我们才可以接受他们给予的恩惠。这样将生活和读书熔为一炉,我想英国诗人勃莱克所说:
“…… A world in a grain of sand,
And a heaven in a wild flower……”
(一粒沙里一个世界,
一朵花里一个天国,)
这境界我们有时候可以领略到。
谢谢诸位的耐心,费不少时间来听这几句很平常的话。
一九四四年一月
标签: 柳永词两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