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面清圆 一一风荷举
词坛的大内高手/ 玉石间插红点翠/ 芳馨绵绵飘远/ 你是否感到锦幄的窒息/ 并刀破开的香橙/ 露出大宋的败絮/ 马滑霜浓的无奈中/ 踏入江水的呜咽/ 而你已江月里沉睡/ 如一园银荷风举/ 松绿色的芙蓉浦/ 随着吴娃的桨声/ 时间的背后隐隐浮现/ 一如长安时的回忆
——十四行《周邦彦》
词坛的大内高手
玉石间插红点翠
芳馨绵绵飘远
公元一0九七年,在外已漂泊了十一年的周邦彦被招回京城,任国子监主薄。次年六月,向哲宗重进《汴都赋》——他的第一次呈献,是在元丰六年,这年他二十八岁。当时,神宗命左丞李清臣朗读,因篇中“多古文奇字”,渊博的李清臣竟不能识,只得按偏旁来敷读。周邦彦一鸣惊人——有些如时下的一些诗歌,尽想在语言上令人吃惊,试图博取些什么,但与“诗”无关。
总之,四十岁后的周邦彦的仕途似乎顺利起来,直至政和六年,他六十一岁这年,提举大晟府,相当于国家音乐总监。这当中,除数年的外出做官外,他基本过的是一种“京华倦客”的生活,而这种生活,也决定了周邦彦词章的总体格局:玉石间插红点翠——他是一位形式主义大师,他将柳永所开拓的慢词,在音律上进行了完善,定型,并对日后的词史产生了无人能过其右的影响。关于形式主义,如今的处境似乎并不美妙。当我们进入周邦彦的《片玉集》,就仿佛进入了一片人工雕琢的江南园林,眼前呈现出一座座华丽而精巧的古典建筑,直令人赞叹不置,尽管里面常常空空如也。但对于形式主义爱好者来说,这就够了,这些才是永恒的,建筑里面的用品,或所谓思想,激情,每个时代都是不一样的,不确定的。
这不由令我联想到现代新诗的境遇:由于缺乏严格的形式约束,绝大部分的古典诗意,就象蓄水池的水一般在新诗中泄漏净尽。现在,展开在新诗面前的,更象一个辽阔无边的跑马场,谁都可以上去驰骋一番,快意一下,即使一些不堪入目的动作,也会在某个小圈子引起几声喝彩。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无人管理的跑马场因为过于空旷无序,而不太好安置观众席,因而只剩有感兴趣的游客或评论家不时地前来猎奇——面对这一读者散失,演员往往是观众,观众亦往往就是演员的混乱状况,形式主义者完全可以扭头不屑。但是另一方面,我们也要清醒地看到,古典诗的形式之美,它的能量也还是有限度的,就我个人的体验而言,新诗中追求日久之后,再回头阅读那些曾经热爱无比的古典诗歌,对其中的相当数量有时会突然产生一种淡淡的失望感,单薄感,不尽意感——这种感觉的后面,显然有着许多的因素在发生作用。现在,我想接着形式主义爱好者的观念反问到,一座无人居住的精美的古典建筑,无疑是珍贵的,但同时,它亦已归于历史,它的价值已经定型,可以估算。而另一些古典建筑,或许称不上华美,但现代人仍可以不时地寄居其中——那么,这建筑的价值就无法估量,或者说是无价的。所以,尽管形式主义的爱好者可以把周邦彦称作宋词里集大成的杜甫,但周邦彦终于不是杜甫。周邦彦的词如果仅选十余首来读,令人佩服不置,有着江南园林一般的诱惑。但如果游遍了整个《片玉词》,则反而有一种窒息感——它与繁华已极,步入逼仄之途的北宋王朝末期,呈着一种“照花前后镜”的关系,直令人想出去呼吸旷野的清风。
你是否感到锦幄的窒息
并刀破开的香橙
露出大宋的败絮
但这间虽狭小却迷人的锦幄,曾居住过周邦彦的一个著名的传说:周邦彦——这位当时最著名的词人,与李师师——这位当时最著名的艺妓正幽会时,突然,皇上也来玩了——真是一个君臣同乐的时代。慌乱中,周邦彦只得躲到李师师的床下,听着外面徽宗的殷勤:你瞧,我带来了一颗新橙,刚从江南进的,第一个献给你,云云——总之,是一段情场嬉语。脱身后,周邦彦将此次遭遇隐括成《少年游》,并因而获罪。此说流传甚广,近人王国维已力辩其惘。实际上,这首《少年游》,是一首真正的爱情诗杰作,它的钻石般的价值与名声,根本就无须借助皇袍的色彩。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指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吹笙。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小令仿佛是于不经意间,偶得的一篇佳构,说它是一部微型独幕剧也不为过,场景,人物,对白,无一不具。然而,它确实又是一首词,纯粹的诗,在十一行,五十一个字中,容纳下如此完整的戏剧性空间,在整个古典诗词中,都是罕见其匹的。以“并刀”对“吴盐”,“水”对“雪”,诗境在这一组晶晶闪亮的词语中拉开帷幕。随后,女主角亮相——一双纤纤玉指,破开一只新橙——这一画面特写,及新橙的隐喻,足以使我们联想着一对恋人幽会时的甜蜜。场景或诗境继续展开:华美的帐幔刚好薰暖——不仅寓意着情人间的爱意在微妙地升温,亦暗示了幽会的季节,室外的空间,是一个寒冷的冬天;兽形的香炉不断地飘散香气——亦浮动着令人迷醉的氛围,甚至使我们隐隐地感到了那个繁华已极的时代的一种颓废。“相对坐吹笙”——“相对”,是一种凝固的姿态,而“吹笙”,则是一种动态,并意味着时间的流逝。就在这流动着静止的美好时刻,两个相爱的人音乐中溶汇了——那个一直隐于光线后的男主角,也在这个时刻,令我们依稀感到了那一袭书生长袍的晃动。词的下阕,整个都是女主角的对白,与无限的依恋,挽留:还打算到哪儿歇宿?城上已打过三更——这个时候,地上铺满了厚厚的霜,会使马蹄闪失,哪儿还有人行走!别走了(你怎能把我一人留在这无边的寂寞)——虽然最后一句潜台词,女主角并没有说出,但读者无疑已深切地感觉到了。而整首诗也就在这微妙微茫的时分,拉上了帷幕。
赏析周邦彦的这首《少年游》时,我忽而想起了英国大诗人勃郎宁的一首十二行的名诗《夜会》,这两首爱情诗之间有着很有意思的对照,都极富于戏剧性,但勃郎宁诗的戏剧情节发展刚好调了个方向,男主角的线路由蒙蒙大海,碎浪,沙滩,而进入情人的农舍,诗的结尾是火柴迸出的蓝色火光,两颗砰砰对跳的心……。勃郎宁,曾被誉为英国诗史上最伟大的戏剧独白诗人,他的主要作品,是通过某个角色的人物独白,来探究曲折复杂的心理变化,往往构成类似心理小说的诗篇。由此,我进一步生发联想,想把周邦彦称作中国最为杰出的戏剧场景诗人,他将柳永词中已经很鲜明的戏剧性发展到了一个极致。尤其他的长篇慢词中,精美的格律不断推动着一幕幕主要由自然风物织成的场景,随着诗人(主角)移动的目光,脚步,或心理的变化,电影画面一般地呈现,并在最后推进到一种迷茫的诗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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