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频｜严鼎
八声甘州
（北宋）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你要问我，人生中什么最痛，我想，便是求而不得的那声叹息吧。
你会在《廊桥遗梦》这本书中听见这叹息的回响。罗伯特·金凯德，弗朗西斯卡，两个原本运行在自己轨道上的孤单星球，因为一次拍摄经历，短暂相聚四天，竟彼此进入对方的引力范围，形成了一辈子也化解不开的纠缠。在现实生活中，罗伯特常年离家，妻子不堪忍受聚少离多的婚姻，带着一把吉他独自离开了。弗朗西斯卡，在外人看来，她拥有着美满的家庭——夫妇二人带着两个孩子，过着平静的生活。只有她自己敏锐的内心能够感受到，丈夫对自家小牛的关心都要比对自己的多，婚姻生活中的岁月静好，是以她的巨大妥协和牺牲换取的。
这次偶遇，是罗伯特向弗朗西斯卡打听，罗斯曼桥在哪，他要去拍些照片。
遇见罗伯特，弗朗西斯卡感觉生活中的一些东西开始动摇，情感上的茧壳开始剥落，她预感到了一种危险，然而，对于这危险，她却不由地充满了期待与神往。在罗伯特面前，她寻找到了灵魂的自由和浪漫，眼前的人仿佛是命中注定，在生命中的某个时刻出现，给了她极大的抚慰。他们一起读诗，一起看天空的颜色逐渐变化，彼此欣赏。如同里尔克的诗歌里的片段：我从高处，一个奇妙地方的边缘一直不断下落。而现在终于明白，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向你跌落。
罗伯特请求弗朗西斯卡跟随他一起走，一起浪迹天涯。
然而，弗朗西斯卡拒绝了。她深知，在这样一座闭塞陈旧的小镇，她的离去会对丈夫和孩子造成怎样的伤害。她多么希望可以为自己自私一次，但是她不能。她不能让余生都活在负罪感中，那也会使她变成不再是罗伯特喜欢的那个弗朗西斯卡。为了责任和良知，她必须留下，将这份不该出现的爱残忍割舍掉。
罗伯特独自离开了，带着无尽的遗憾。离开后，罗伯特只给她寄来过一包照片和一篇名为《零度空间》的文章，此后便再无音讯，他不想给弗朗西斯卡带去麻烦。岁月无声地穿梭，多年后，弗朗西斯卡的丈夫已去世多年，她收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寄来的包裹，那是罗伯特的遗物。里面有一封长长的信，足有一千多页，里面是罗伯特这二十多年来深深的思念和爱恋，是带着这份爱越过千山万水的痕迹。
弗朗西斯卡去世了。她唯一的遗愿是将自己火化，将骨灰撒在罗斯曼桥边。
有人说，喜欢是放纵，爱是克制。明明是双向奔赴的两个人，最终却无法走到一起，带着遗憾和思念隔河相望。这份求而不得的爱最能撩动读者的心弦，形成了这本风靡全球的小说：《廊桥遗梦》。我们的人生中又何尝没有这种求而不得的情感体验呢？不只是爱情，还有理想、事业、友情、心境……我们在读着别人的故事，也在读着我们自己的人生。
西方哲人赫拉克利特说：“互相排斥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往往可以组成最美的和谐。”今天，我要带你欣赏的宋词，也为我们呈现了这样一种求而不得的牵绊和怅惘。《风雅·宋》宋词围读活动，今天带你走进柳永的词作：《八声甘州》。
我们首先来欣赏这首词的原作：
八声甘州
（北宋）柳永
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
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
这首词内容很长，共计117字，其中涉及的艺术表现手法和古典韵味极为丰富和隽永，是很难简单讲清楚的。为此，今天我将挑几句重点来为你解读。诗词的美恰在于言语无法触及的深处，其中的美，只有你反复品读、咀嚼后才能感受一二。
解读这首词，我们首先应读下阙的首句，把握全词的情感方向。“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登高悲秋，抒浪子思乡之慨，自古便是传统。宋玉在《九辩》中写道：“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栗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江归。”柳永登高临远，望着故乡的方向，顿觉眼前一片烟水茫茫，看又看不见，归又归不得。因此，柳永说“不忍”。虽说“不忍”，但还是忍不住要去看，可见内心的纠结、摇摆，情绪的波动、反复。这种写法类似于宋之问的“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遥望故乡，可不得了，“归思难收”，想要归去啊，一发不可收。
既然柳永如此思念家乡，渴盼回家，为什么不立即整顿行装，动身回家呢？“叹年来踪迹，何事苦淹留。”说来真是可悲可叹啊，这些年我漂泊在外，浪迹江湖，行踪不定，我这么辛苦地奔波不定，到底是为了什么呢？我也很无奈啊！柳永像是在反问自己，又像在问天问地问他人，问中带恨，沉郁顿挫，怅惘迷茫。“苦淹留”“归思难收”，注定是无可调和的人生矛盾，构成柳永心中巨大的苦痛。
这时候，难以收住的思绪已经飘向了远方，飘到了家乡。此时，家中的妻子正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在倚楼远眺，盼我归家呢？“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妻子苦苦地守着妆楼，举目凝望，不知有多少次，把远处的行船误认作丈夫的归帆。妻子在“期盼-惊喜-焦急-失落”的情感两岸间一次次摆荡，该是多么痛苦啊！温庭筠在《望江南》中也描写过这样的愁思：“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再往前追溯，唐朝谢朓也写过“天际识归舟，云中辨江树”之句。这些都是以女子思游人的角度写游子归乡的诗作。
这种从对方的角度落笔来写自己的思念的方法，在诗词中被称为“对面落笔”或“对写”，杜甫也有一首诗运用了这种写法，而且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杜甫《月夜》一诗起首便是：“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那时，安史之乱，杜甫被叛军抓住，关在长安的牢中，妻儿都暂居在鄜州。恰逢中秋佳节，杜甫独自在狱中望着天上孤月，思念着家中妻儿。但他并没有实写自己的处境，而是悄然动容，神驰千里，想象妻子此时的状态，对面落笔：妻子啊，你是不是也在家中枯守着天上圆月，思念着我呢？这其实比直接写自己的思念要含蓄婉转许多，情感也在这腾挪跌宕之中变得更加委婉深曲了。
我们再回到柳永的词中。柳永在刚才这句开头用了一个“想”，这个“想”字，不只在说“佳人妆楼颙望”，也在说“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我们把这种统摄几个句子的字称为“领字”，这是慢词长调的一大特点，就是进行一种铺陈，用一个字，带出一个段落，一段一段地向前铺展。这首词中，领字随处可见，比如“对”“渐”“望”“叹”“想”“争”。你把这些领字放在一起，便能感受到柳永全词中情绪的跌宕之美，一唱三叹。
柳永想到妻子独望远江，思念成疾，心痛不已。他多么想对着妻子大声疾呼：不是我不愿意回去啊，我也在巴巴地思念着你啊！你那么愁，那么苦，我也是此般的愁，此般的苦啊！“争知我，倚阑杆处，正恁凝愁！”此处将心比心，两地同心，情感达到了最高潮。“凝”是一个非常具体的动作，然而“凝”的对象却是抽象的“愁”，增强了诗意。
柳永用极为细腻铺陈的笔调，叙写了心中无限的思念和惆怅，这就是《八声甘州》的下阙，以抒情为主。我们再回过头来读一读上阙，那就是以写景为主，但其中也饱蘸着柳永的情感。一向看不惯柳永的苏轼在读到上阙的一句词时，也忍不住发出感叹：此语于诗句不减唐人高处。苏轼所评价的就是“渐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
清冷秋风，霜气逼人，落霞余晖穿过明净的秋空，照射在高高的城楼上。柳永抵不住这一阵寒意，映入眼帘的关河也是一片荒凉冷落。这里的景象虽然凄冷，但视野开阔高邈，如清朝刘体仁所说：“即敕勒歌也。”尤为难得的是，此句虽是写景，但景中含情，触目萧条寥落，微妙地传出游子神奇的心理感应，俞陛云评价此句“音节悲抗如江天闻笛，古戍吹笳”，读后“自觉神魂欲断”（沈祥龙）。
“唯有长江水，无语东流。”只有眼前的长江水，不声不响地向东流淌。此处将长江水人格化，好像长江水也可以说话，却偏偏沉默不语，与我心中的万语千言构成了强烈的对照，原本要喷薄而出的情感，面对这无语的江水，只好抑制住，静水深流，潜流涌动，百感交集，笔墨难书，刹那就是永恒。此一句，其悲切不啻于“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王国维评价这首《八声甘州》：“伫兴之作，格高千古。”这首词将叙事、写景、抒情三者自然地融合于一处，艺术水平极高。冯煦也曾说：“状难状之景，达难达之情，而出之以自然。”
时光虽相隔千年，但柳永词作中的那股求而不得的牵绊与愁绪，依然能被我们领会一二。也许，能够与千年前的古人共鸣，跨越时空，加深我们对自我情绪的感知，也是一种奇妙的体验吧！这就是我们品读文学的最大收获。
今天的最后，送你一首现代诗，来自作者西贝：《路人》。
不知为何，明明想和你说话,
却骗你说，风雨正好，该去写点诗句。
不必嘲讽我，你笑出声来，
我也当是天籁。
不必怀有敌意，你所有心计，
我都当是你对我的心意。
我的宿命分两段，未遇见你时，和遇见你以后。
你治好我的忧郁，而后赐我悲伤。
忧郁和悲伤之间的片刻欢喜，
透支了我生命全部的热情储蓄。
想饮一些酒，让灵魂失重，好被风吹走。
可一想到终将是你的路人，
便觉得，沦为整个世界的路人。
我们将每两天推出一集，文稿全部原创。
下一集，我们讲欧阳修的文学故事。
文稿 严鼎
录音 严鼎
制图 张金香
统筹 孟滕玲 张金香
音乐总监 曾力佳
标签： 八声甘州柳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