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频|严鼎
蝶恋花
(北宋)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1970年12月26日,恰逢毛主席77岁诞辰,我国国防事业上一项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工程赫然亮相,这就是中国首艘鱼雷攻击型核潜艇的诞生。那天,天空湛蓝如洗,往日的寒风也好似收起了锋芒,核潜艇巨大的钢铁之躯如同一头巨型灰鲸横卧在苍穹之下。作为核潜艇的研制创始人之一,黄旭华望着眼前的“作品”,思绪万千。13年的颠沛奔波,13年的委屈与汗水,13年的执着守望,都如眼前一波波潮汐向他涌来又退去。
当年,毛主席的指示言犹在耳:“核潜艇,一万年也要搞出来!”在这样的感召下,黄旭华和众多科学家将自己的青春和才华全部倾注到核潜艇的研发之中,“誓干惊天动地事,甘做隐姓埋名人”。个中艰辛和波折,我们难以想象,但正是当初的那股志存高远、勤勉笃行,才开创历史伟业,铸就千秋丰碑。“试问大海碧波,何为以身许国?青丝化作白发,依旧铁马冰河。”
我随即想起近代学者王国维那经典的“三境界”之说。
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此言何解?诗词学者康震如是说:第一重境界是探索,探索寻觅真理的道路;第二重境界是追求,愈是迷茫,愈是憔悴,愈是追求不已;然后才能进入第三重境界,终于在蓦然回首间,找到了真理。黄旭华的核潜艇研发之路便是这三重境界的生动体现。如此说开去,中国乃至世界上那些伟大的科学家、伟大事业的开创者,谁人又不是这三重境界的践行者呢?少年之立志,当以此为奋进之标尺。
今天的《风雅·宋》宋词围读活动,我们将共同赏读这第一重境界所在的词作,来自北宋词人晏殊的《蝶恋花》。首先,请跟随我一起朗读全词:
蝶恋花
(北宋)晏殊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蝶恋花”本是唐代的教坊曲,属于商调曲,极适宜抒情。后来,这首曲子成为热门词牌名而广为传唱,北宋的柳永和晏殊对此功不可没。王国维所言的第二重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是来自一首《蝶恋花》,出于柳永笔下。
槛菊愁烟兰泣露。
我们说过,晏殊的词自有一种富贵气象,于此句便可见一斑。
槛,是指亭台上的栏杆、围栏。这是个多音字,我们更熟悉它的另一个读音:kǎn。读作kǎn就表示门槛,比如《红楼梦》里的“槛外人”“铁槛寺”之说。比门槛高出一截的,就是栏杆,要读作jiàn。比如李白有一首《清平调》,其中写道:春风拂槛露华浓。可惜的是,在邓丽君演唱的歌曲中,把这个字唱成了kǎn,是为白璧微瑕。再如王勃的《滕王阁序》,末尾有一首《滕王阁诗》,其中写道:阁中弟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这些都读作jiàn,表示栏杆。
晏殊说,我家的栏杆外栽种着菊花和兰花,可见其富贵气象。菊花盛开,说明是秋天,有“烟”又有“露”,说明是清晨,开篇便交代了时节和具体时间。可这样的景象并不见得多么惬意宜人。在秋天的早晨,寒意袭人,栏杆外的菊花和兰花好似被愁云笼罩,仿佛在哭泣。可是,菊花和兰花怎么会懂得愁苦和哭泣?愁苦的只会是多情儿,哭泣的只会是伤心人。大凡自然景象能够被纳入诗词的范畴,都会蒙上词人多情的思绪,折射出词人情感的光晕。“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诗人将心中万千愁绪移情到自然中的花鸟身上,连花鸟也跟着一同垂泪、惊心。
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李清照写过一句“轻解罗裳,独上兰舟”,这里的“罗裳”指的是轻薄柔顺的衣服。那么,晏殊这里的“罗幕”,指的便是轻薄的帷幕了。在这个秋天的早晨,轻垂的罗幕好似也笼上了一层寒凉,此为视觉通感到触觉之上。这寒意,究竟自罗幕而来,还是自心底生发,已是一目了然。沉沉雾色中,燕子成双成对,双宿双飞,这样的景象进入了词人的眼中,激起了心底的波澜。此话怎讲?你看,李白写“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词中的女子伫立在台阶之上,看着天上成对的燕子归入巢中,她突然想起,自己却是孑然一身,无人相伴,心中挂念的那个男子,依然迟迟未归。连燕子都能成双成对,我何时才能与我的情郎双宿双飞?因而触景生情,情不能自已。与之相类似的还有诗人董颖的《江上》:“万顷沧江万顷秋,镜天飞雪一双鸥。”想必大家举一反三,也能品出其中滋味了。
读到这里,我必须跟大家做一个交代。我们读很多的宋词时,不必时刻将作者代入词中加以理解,如果把作者当做一个第三方,去观察、揣摩一位女子,会更为适宜。为什么这么说?一来,刚才我已经说过,《蝶恋花》本就是教坊名曲,供歌女演唱,因此,演绎词中情韵的是女子而不是作者;二来,这是自花间派词作流传下来的创作传统,文人把玩这种细腻幽深的情感,自有个中雅趣。好比一位小说家创作一部小说,我们不必全然将其当做作者的自传。如若如此较真,那无数的文学作品将沦为笑柄。
因此,这首晏殊的《蝶恋花》,与其说是晏殊在愁苦饮泣,不如说是一位闺中女子在愁苦饮泣;与其说是晏殊在思念远方人,不如说是一位闺中女子在思念情郎。那么,词句中的多愁善感、百转千回也就有了适宜的依托,不至于显得矫饰和轻浮了。
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不谙,就是不懂、不知。明月啊,你怎么不能懂得我内心的愁苦,我心里的离愁别绪?偏偏在我最难过、最脆弱的时候,堂而皇之地穿庭入室,徒增我的烦恼。初读起来,简直莫名其妙!明月何曾是因你而朗照?更别说她要去洞彻你的心思、照顾你的想法了。晏殊你是不是有点无理取闹了?但是诸位,诗词的妙处恰恰就在于它的无理取闹,因此清代词论家贺裳才提出“无理而妙”这个说法来。
从现实来看,我们会在谁的面前无理取闹?通常是你最爱的人,或是最爱你的人面前,比如你的父母,因为你知道这样是安全的。也恰恰是这份无理取闹,才显出你和对方的感情之深、情意之浓。这种方法对于以抒情见长的诗词而言,更是不会错过。你看,苏轼怎么指责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你这个月亮真是可恶,偏偏在我与家人分别之时现出满月,朗照天宇,这是在嘲弄我吗?你看,韦庄如何刁难柳树: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堤上烟柳啊,数你最无情!国家都要灭亡了,为何你还那么繁盛蓬勃?你再看,秦观怎么为难郴江: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你郴江为什么要向北流入潇湘?为什么只有你可以向北而去,而我只能一路向南?这都是无理取闹之句。
“斜光到晓穿朱户”,月光伶伶俐俐地穿窗入户,惹得屋内通明。我想起作家迟子建在散文中的精妙句子:穿窗而过的月光,会拿出主子的做派,进了屋后,招呼也不打,赤条条的,仰面躺在我身旁空下来的那个位置。它躺得并不安分,跳动着,闪烁着,一会儿伸出手抚抚我的睫毛,将几缕月光送入我的眼底;一会儿又揉揉我的鼻子,将月华的芳菲再送进来。被月光这样撩拨着,我只能睡睡醒醒了。
不过晏殊笔下的女子,面对如此肆意的月光,只会平添一份无处排遣的苦恨了。重点在一个词:“到晓”,月光在房内一直待到黎明。可女子怎么知道的?因为她也彻夜未眠啊!这种写法,类似于蒋捷笔下的“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相较之下,苏轼的“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就有些浅近直白了。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女子彻夜无眠,知晓的不只是月光“穿朱户”,还有“昨夜西风”。一夜西风,凋零了绿树,铺下了满地落叶枯枝,一派凋敝景象。
古代女子思君,通常会走向高处,所谓“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站得高便能看得远,这样便于用目光搜寻情郎的身影。欧阳修的《踏莎行》中也有类似词句:“楼高莫近危阑倚。”
眼看着这愁思苦恨已泛滥成灾,正呼啸而来,晏殊的笔稍一顿挫,从容走笔,写下“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境顿时空阔辽远起来,这就是晏殊的气度和格局,这也是真正的文人士大夫的审美意趣。诗词写到这儿,一扫先前的压抑、局促,转而望见无限广远的景象,连带着词中的相思和离别苦恨都变得悲壮起来,洗尽铅华,没有半分纤柔、颓靡之气。也难怪王国维要选出这句来概括人生境界了。
晏殊的文人气象、士大夫格局还体现在这首词的首句:槛菊愁烟兰泣露。这里选取的是菊花和兰花,但为什么不选别的花呢?为什么不是“有情芍药含春泪”?为什么不是“无力蔷薇卧晚枝”?因为菊花和兰花属于“花中四君子”,自有其素养和气度。我们刚才说,人生第一重境界是探索,但如果没有一定的素养和积累的探索,也是缺乏境界的探索。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既然望尽天涯路也寻不见情郎,那只好“欲寄彩笺兼尺素”,写封书信寄予对方。“彩笺”和“尺素”都泛指信件,比如秦观的《踏莎行》中有“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女子备好书信,意欲寄给情郎,然而,“山长水阔知何处”?山水迢迢,山长水远,我思念的人啊,你又在何方?颇有“满目山河空念远”的神韵。本词以此句作结,如余音袅袅,不绝如缕,让这“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的相思,成为时间深处的一种旷远回响。
王国维在总结出这“人生三境界”后补了一句: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这些词句,如果不是大词人、大文豪,是无法写出来的。通过今天的解读,我们能够真切地体会到其中的风韵和境界。这首晏殊的《蝶恋花》堪称婉约词中的典范,却又比常见的婉约词多了一份辽阔旷远,她不离婉约词,又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婉约词,独树一帜。
我们将每两天推出一集,文稿全部原创。
下一集,我们讲柳永的词《雨霖铃·寒蝉凄切》。
文稿 严鼎
录音 严鼎
制图 张金香
统筹 孟滕玲 张金香
音乐总监 曾力佳
标签: 蝶恋花柳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