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朱秋林是我二十年前一起写诗的朋友，那是一个看云做梦，临水高吟的青涩岁月。那时我们一起做着青春激情的诗歌梦。我还记得在他家弥漫着清新阳光的房间里一起写诗的情景，他一首，我一首，让那个早晨充满了诗意的生命情思。那时我们的诗写得有些愤世嫉俗。他的诗是这样写的：我们相约这一天/走进城市/欣赏城里的风景/一路上/我们都很高兴/城里的女人却很精明/抛来的目光/掷地有声/我们惊愕地站在阳光下/渐渐变得深沉。《走进城市》这首诗先扬后抑，虽然写得直白、平实，但却直笔抒写了自已的内心和对城市世俗，刻薄女人的愤懑、憎厌。在这里我们明显感觉到诗人即向往城市，又排斥城市。作为这个城市的新移民，他的精神远远还没有和这座城市融合在一起。这就是当时诗人的精神困境。
当时我们对诗歌是有期待的，目标是冲击省刊，这是我和朱秋林在一起写诗时约定的。就我们当时的诗歌创作不平，我对这个约定是持怀疑态度的。
然而，事过境迁，世事难料。当突然有一天，我在《湖北日报》《东湖》副刊看见一首标着朱秋林名字的诗歌时，我大感意外和惊喜。好家伙，都冲到省刊上去了。直到这时，我方才顿悟到当年对朱秋林的怀疑是错误的，他对诗歌的坚守和沉迷不是别人能比的。他已经把他的生命和灵魂浸泡在诗歌里，凭着对诗歌的虔诚和热爱，一直在诗海里默默前行，并走到我们的前面去了，不能不叫人深为叹服。接下来，我就被这首诗吸引住了，我兴奋莫名地读了起来：我坐在绿色的根部/注视农夫引导绿们站领/平凡的日子的羽毛一片片落在农夫们/弯弯的背上/村边的马路上/棉花和粮食源源流向城市/化肥和盐包绵绵倾注乡村/并和绿们保持同样的呼吸/美好的事物在绿中央/闪着亮光/我眼界中一种模糊的物质/斩趋消失/我的心河/渐趋平静/和阳光下轻轻漾动的柳条一样/有几只绿色的鸟在唱歌。《我坐在绿色的根部》我读得心灵激荡，不禁击节赞叹，这确是一首优美的诗歌。说它优美，在于诗人视角独特，想象奇丽，语言清新明快。这是一首写乡村物事的诗歌，以形而下的写作姿态传导出形而上的意义。说到这首诗，我们不妨梳理一下90年代的诗歌流向，当时诗歌界有一股“寻根热”的诗歌浪潮，那时叫寻找精神家园，现在叫精神还乡。这首诗歌《我坐在绿色的根部》，就是在这种诗歌寻根意识时代背景下派生出来的。“绿色”象征生命的勃勃生机，而“根部”则上升到我是谁，我从哪里来哲学层面的生命探询和精神追问。在诗歌中，诗人一方面状物抒怀，在对乡村物事的吟咏中，表达自已热爱自然返朴归真的朴素情怀。另一方面对底层农夫大众艰辛的劳作倾注了足够的爱和善意，而“弯弯的背上”这一句更是体现了诗人对农夫们艰辛的生存状态同情和悲悯的阔大胸襟。“棉花和粮食源源流向城市/化肥和盐包绵绵倾注乡村。这两句对仗工整，几乎就是绝句，同时也是这首诗的灵魂和核心，象这样的句子应该是神来之笔，可遇不可求。很有艺术生命力。从思想底蕴上来说，它体现了农夫们劳作的价值和意义。从语言艺术上来说，它有一种飘逸的流动感，几乎就把乡村物事写活了。这就是诗人用如此生动妙笔展现给我们语言艺术无穷的魅力。而“我坐在绿色的根部”，更表现了诗人安静的内心所渴望的理想、梦幻和诗意的精神存在。
这首诗被《湖北日报》副刊从自然来稿堆中沙里淘金选中，显露出了朱秋林写诗的笔力和功底，这种不凭人脉关系以诗质取稿才真正显示出了这首诗的份量。当年我阅读了大量的诗歌文本，觉得这首诗真正进入了一个纯粹意义诗人的抒写状态。它也把诗作者从一般诗歌写作者剥离出来而走进真正意义诗人的行列。这首诗歌在《湖北日报》上亮相，让人不再怀疑诗作者写诗的才气和能力，也使他在在他那个写诗圈子里率先抢占了诗歌的制高点。这种抵达，不能说是勤奋和和幸运，而是一个人具有写诗的材质和灵气。这首诗的成功还在于诗人把握住了诗歌的时代走向以及生命勃发向上的意义，更重要的是他找准了诗歌表达现实的切口。
90年代初中期，是朱秋林的诗歌喷发期，佳作不断涌现，诗歌也从开始的浮躁变得成熟稳定，诗风也有所变化。从青春期的自我情感表达转变到对世事艰难的抒写，诗歌的品质也处于上升期。好的诗歌总是在寻找直逼灵魂的抵达和内心真实的呈现，以挖掘普通人身上美好的人性光泽，使作品闪耀出炽烤人内心的温暖光芒。比如《我站在你的面前泪流满面》：你是这些财富唯一的持有人／这 我知道／因为贫穷 因为苦难母亲／用青菜和粗米喂大的善良／我无法和你并立一起／窥视你手中的金子／每次 每次 你的马／从我门前经过／母亲总要撩开窄小的窗角／看你／听你一步步走远的／金子碰击的声音／然后 母亲便抬起不常抬起的眼睛／望我一眼／这时 我总想站在老人家面前／把有些事情叙说清楚／然而 母亲不再看我／重新拿起我破烂的衣服缝补／那天下午／你终于来叩门看我／母亲丢掉针线惊慌失措／躲进了里屋／我捧出多年积攒的一粒金子／你的马在城里丢失／我站在你的面前泪流满面。
这首诗写得情感外溢，破腔而出，把母子之情写得真实朴素感人，让读者读得内心发热，催人泪下。贫困窘迫与金钱富有对比来写，更显出了情感的力度。每一字每一句都渗透着诗人难言的内心隐痛。诗内诗外都闪烁着致情致性，以情动人的光芒，显示出了诗人的赤子之心以及母子情深。诗中充盈着饱满的情感张力。
而《我把天空擦了一遍又一遍》，则写得情感内敛。用平实、质朴的语言抒写了一个家庭母慈子爱的温情画面，通过日常经验入诗，使诗显得朴素而真实，读来倍感亲切自然。
《流泪的钢铁》应该是一首打工诗歌。打工诗歌说起来意味深长，缺少文化身份认同，主流诗坛说它不够文化，不够艺术，没有深度。但作为有诗歌写作经验的朱秋林们，是不应该受到否定或怀疑的，因为他们在打工之前，就已经是纯粹意义的诗人了。他们在诗歌品质和语言艺术的处理上，和真正的打工诗人是不同的。现在我们来看看诗人朱秋林的这首《流泪的钢铁》：沉默的钢铁／闲置在谁的台面上／与时间做顽强的较量／冷冷的目光深入人心／我如何赞美你／又如何面对你深深的哀伤／我怎样才拥有足够的理由／把青春的愿望悉数交付给你／流泪的钢铁／散失在异乡／随遇而安／为了一个比较模糊的概念／作无谓的抵抗／好日子随着流水线／争分夺秒地流失／伤心的痛／无遮无掩／任坏日子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敲击／钢铁的疲惫／来自精神的崩溃／钢铁的意志呈匍匐姿式／犹如昨日的信仰／一天天远离自身／我一直在寻找一种恰当的方式／捍卫你的主权／你流淌的泪水／麻木了思归的旧装／这个过程／被谁谱上了忧怨曲调／流行整个珠江三角地带
这首诗有隐喻、象征，不象那些打工诗人的诗流于平淡、直白，两诗一比较，就高低立判现在不妨抄录一首打工诗人的诗：先宝在省城打工/他住在一座高楼深深的/地下室里，白天黑夜黑着/一只晕黄的灯泡/只有他回来才拉亮。《在地下室里》。显然语言没有内含和张力，缺乏审美的艺术表达，读之象一杯白开水平淡乏味。文学毕竟不是照抄照搬，所以真正诗人的作品是“入乎其内又出乎其外”的超越性意义。与那些平白如话的打工诗歌是有着质的不同的。不可同日与语。
《流泪的钢铁》这首 诗，我们可以读出诗人内心的隐痛，诗人借“钢铁”这个意象来呈述一种失语的精神状态。作为一个工业链条下异化的人，精神空间被挤压得失去了安放的位置，这对于一个追求精神自我独立的诗人是痛苦的。文本中流露出来的诗人的苦难意识以及内心深处的苍凉，让我们读得灵魂震颤。诗人身处在冰冷的钢铁丛林里，其精神的荒凉和内凡的苍白让人触目惊心。但可喜的是诗人没有随波逐流，没有被钢铁丛林淹没，却一直在坚守和捍卫自已的理想、梦幻和精神信仰，并在钢铁丛林的缝隙里拥有了心灵一片精神绿地。诗人这样用打工现场的生活体验，刻录一个转折时代人的心灵的阵痛，从某种程度来说，是真正的行吟诗人，同时也获得了自身的存在意义。
爱情是人类一种最圣洁的情感，因为爱，才诉诸文字。这样充满柔情的文字适合放在心里阅读，适合放在心里牵系和怀念你爱的那个人。天涯很远，但爱很近。爱缩短了空间的距离，让两个相爱的人的心彼此靠近，相依相爱。朱秋林写了很多爱情诗，现在我们选其一首赏析，并摘录如下：
我要径直奔向我的爱情／太阳快要下山了／回家的路已变得模糊／归巢的鸟忙于飞翔／快停下手中的游戏／我要径直奔向我的爱情／我的爱人在天涯／燃起了跷盼的火焰／眼中满含焦虑和种种不祥的猜测／快让开道 好吗／不要阻挠我／我要径直奔向我的爱情／我要携带我的爱人／到河边汲水／擦拭建造已久的新房／喂养那些单纯明亮的日子／每天 每天清晨／我都要和我的爱人一起攀上山顶／把第一缕阳光接回家／和爱情守在一起／到傍晚 我的爱人／点燃我砍回的木柴／在堂屋中央生起一盆炉火／看着跳动的音乐／渐渐弥漫整个屋子／我们就这样相拥着／一直到天明
这是一首很纯粹的爱情诗，诗人爱得果决、执著、超然出世。这个在天涯里的爱人，是诗人青春期的爱人，还是他在尘世一直寻找真爱的那个人？或者是青春年少爱而且不能错失的一份美好的爱情，要不诗人不会径直奔向他的爱情。诗人对待爱情是虔诚的，也是痴迷、狂热的。爱人在他心里位置很重要，已为她营造好了新房，把每天的阳光接回家，照亮他们幸福温暖的日子。因为这种炽热的爱，诗人的灵魂早已飞到了远在天涯的爱人身边。而且远在天涯的爱人，在一地清冷的月光下，也在思念牵挂诗人的归来。诗人的爱莫能助就象天空里漂浮的白云，无一丝杂质，坚决而执着、温馨而浪漫，都在他的诗句中得到了坦率和真挚的呈现，在这个爱情被金钱蚀化的物质年代里，诗人心中还保有这样一份真爱，实属难得。
进入2000年，再没见到朱秋林诗歌的身影，原来他早已纵身商海。那个时代纵身商海的诗人，都是因为生存压力和物质生活的窘迫，不得已远离诗歌，但他们的诗心还在。有些诗人说赚足了钱再回头写诗。可是有些诗人在商海里越游越远，永远没有上岸。诗歌对于他们只是茶余饭后的点缀和谈资。是彻底放弃诗歌了。但有些诗人诗心不死，有着一种挥之不去的诗歌情结。他们又回到词语中间，找到了现实与精神释放的通道。这是他们生活稳定后一种精神的呈现方式，也是物质生活丰富以后他们内心不安宁起来了，灵魂需要安放，情感渴望表达。而诗歌是一种最好的情感表达方式。因之，写诗便成了一种纯粹的内心需要。朱秋林就是这一类诗人。最近读了他的几首诗歌，感觉作为成功商人的朱秋林诗的功力还在，较之他二十年前的诗歌显得比较强劲。如果说朱秋林二十年前的诗歌是一种诗意梦幻的表达，那么他二十年后的诗歌则直抵生命的内核，表达了对生命在灾难面前消亡的悲悯和终级关怀，将人性中的善美呈现到极至。这是一种忠实于自已内心的写作。在这种写作中，让读者感知到诗人内心情感的丰富，同时诗人生命的质感和精神内核得到了提升和超拔。一个诗人纯粹意义的写作，那就是有感而发，内心情感真实自然的流露。在朱秋林的《我站起来又坐下》这首诗歌里，我们看到了这种诗歌抒写的法则。
《我站起来又坐下》是我读到朱秋林最有情感力度的一首诗歌。从这首诗歌抒写的方式，我们可以看出朱秋林这些年并没有远离诗歌，致少他还在阅读这个时代的诗歌。这是一首后现代的口语诗歌，诗人以零度叙事进入诗歌的抒写方式；零度叙事就是将情感隐藏起来，冷静的叙述。在这首诗里，诗人一直在抑制自已的情感，叙述始终在平静中向前推进。在第一节表现得尤为明显。第一节运用灰暗陈旧的色调抒写子了诗人的一种心境、情绪。也是为下面叙述的事件预设的伏笔。诗歌虽然叙述的平静，不动声色。当我们读到：“我怕我的眼泪会流出来”这句诗时，我们的情感还是被击中了，内心的震撼无法言说。这一句让我们看到了诗人心中因那些稚嫩的生命在灾难中死亡的情状深深的隐痛，这种隐痛更让我们看到了人性善美的光泽，正是这种隐痛让我们看到在诗句深处滚动着诗人的情感激流。
在生命痛殇面前，诗人在拷问自已的心灵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自然灾害留给这个时代的伤口以及人在灾难面前的无助感，是诗人内心隐痛和焦虑不安的根本所在。这种抒写是疼痛的，正是这种生命痛殇的疼痛感，让诗人陷入了彷徨无奈的境地，有着难以挣脱的精神之殇。然而正是这种绝望的痛苦隐匿着一种精神的强力，也正是这种精神强力期望着生命的救赎与温暖。“我不敢翻阅那本诗集”，诗人的这种小心翼翼的心灵呈现，如其说是不敢翻阅那本诗集，倒不如说是不愿碰触那些已升入天国的灵魂。这种心灵的苦苦追问，其实是为了在灾难过后人类对自身的行为不断地自我反省。在这种反省里让人类在灾难的阴影里走出内心的困境。
虽然人类难逃命运这双黑手的绞杀 ，难逃人世一种宿命感的击打、碾压，但人类向上的精神仍在，人类无边无际的爱会覆过那些黑暗和灾难，这种爱就是人类面对任何灾难都会一路走过去的勇气和希望。
虽然这个世界是黑暗冰冷的，还要不时面对无常的命运横压过来劫杀，但人类还有梦幻和诗意，还有期待生命回暖的希望，“除了诗歌”这一笔，正是诗人在无奈和失望的心境里获得了一种梦幻和希望的精神支撑，也正是这一笔照亮了全诗，也照亮了生命的旅途，也使诗歌在灰暗陈旧的色调里明亮起来，并生发出一种抒写的力量和意义。
总之，《我站起来又坐下》这首诗，触摸了生命和灵魂，也展示了诗人的良知和道义。是一首直逼人内心富有生命力和现实感的坚硬诗歌，也是一首追问时代拷问灵魂的感人诗歌。在这种拷问里呈现的是诗人内心的真诚、善良以及对生命不幸消失的痛惜的悲悯情怀。这种疼痛不仅是诗人自已的，也是这个时代的。正是这种望高怀远，使诗跃升到一种高格的品质。由此便产生了抒写意义 。
2012.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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