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诗选
韩宗宝
《后来》
后来我睡了
我睡在一个静静的山冈
山冈上没有庄稼
只有天空和巨大的空旷
夜里的露水打湿了青草
没有打湿我
但是我用我的安静
打湿了天上的那些星星
2006.1.23
《山楂树》
我看到的这一棵山楂树
已经不是去年的那棵
现在站在山楂树前的这个人
也已经不是去年的那个人
山楂树 山楂树 你能不能告诉我
傍晚的暮色为何这么缓慢 不安
2006.2.8
《公路》
不是法国的那条 弗兰德公路
克劳德•西蒙先生把它写的太复杂了
这是一条普通的中国乡村公路
它正在一个下午经过我和潍河滩
它已经经过了那么多潍河滩上的村庄
它把很多本来有些孤立的村庄连接了起来
它去过的那些村子 我有的去过
有的没有去过
它不是一条重要的公路
但它同样被人们踩过来踩过去
各种各样的车辆也都重重地从上面经过
都说这条公路上曾经发生过很多事情
现在我正在写着的这一小段公路
是一个上坡 接下来就应该是一个下坡了
经过潍河滩后 它会在一座山丘附近拐个弯
然后在一个无人的路口 自己把自己岔开
我是在公路旁边低着头看蚂蚁的那个人
现在我的头已经抬了起来
我知道沿着公路一直走我就可以离开自己
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竟然哭了
我的泪水打湿了一本1987年版的法国小说
我突然那么伤心 双目失明的时候
我也没有这么伤心过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
然后我听到了一辆车和另一辆车相撞的声音
2006.2.10
《软时间》
——献给萨尔瓦多•达利
用一只软绵绵的钟表
质疑并消解了事物内部的生硬
记忆和时间一直在延续
达利 你的这只钟表是世界上
最柔软 最杰出的机械
柔软的钟表 超出思想的时间
接近腐烂的驴子和无名尸体
聚集在一起的蚂蚁
自行车上的蜗牛可能具有的速度
达利 你用画布打开了无限
很多年来你执迷于虚妄的几何图形
你在主观和客观之间
画一些偏执而奇怪的曲线
你用自己的形式和证据
狠狠抽打那些中空的机械装置
拐杖 面包 燃烧在空间中的女人
最不真实的事物 在你眼里
才是最真实的 多么混乱而合谐
那一团意识的矛盾之火
始终纠缠并隔在你的心脏和呼吸之间
说到人类的潜意识和梦境中的欲望
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先生
他是你精神上的父亲 而你像一个幽灵
在柔软的时间中反复地眺望自身
那微开的抽屉里 装有暧昧的色情和贞洁
达利 你是天才和人间的半神
你的弯曲的胡须
一直震撼着我 让我怀疑眼睛是不是错了
我一直惊讶于
你精确的怪诞和荒谬
你画中所有物体都不是本来的
但却比实际的事物还要真实
达利 通过你那些超出经验的门和走廊
我可以短暂地抽身离开
这个纷扰的世界 进入另一个深渊
达利 在两件和多件不合适宜的事物间
你总能找到关键 你不断地为普通的上衣
制造出一个一个特别而恰当的衣领
达利 你的软时间多么悠闲 松弛
就像一只傲慢而又无礼的蜗牛
2006.2.14
《接近》
在潍河滩
那个站在空旷的土地上的人
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他似乎正在接近什么
风吹着土地
也吹着他空荡荡的身子
在潍河滩 除了风
没有人知道 他究竟接近了什么
2006.2.16
《晚年》
如果没有什么意外
我肯定会在潍河滩上
平静地度过幸福而散淡的晚年
晴朗的天气
如果不在墙根下晒太阳
就会拄一根笨拙的木头
到潍河边去看水
看那些长有四个鼻孔的潍河鲤鱼
累了就到河边的白杨树林
听风吹动树叶的声音
经过那一片没有人的土地时
风会絮絮叨叨地
跟我说一些可说可不说的话
我应该走得再慢一些 让风能够吹透
我脸上那些平静的微笑和皱纹
2006.2.17
《香椿树》
春天的香椿树
潍河滩上春天的香椿树
一共有四棵
它们是我家的
两棵大 两棵小
在我家小小的天井
在西院墙的墙角那里
它们相互之间
挨得那么近
它们已经抽出了新芽
可是那双 曾经在去年
为我们掰香椿芽的手
更加粗糙了
2006.2.22
《芦苇》
这是些秋天的芦苇
我在一个上午
路过它们
这些潍河滩上的芦苇
它们的头已经白了
它们似乎在晃动
在静静的潍河边上
这些秋天的芦苇
在风中 显得有些寂寞
这些茂密的芦苇
挡住了 一个女人的疲倦
和她脸上的忧伤
2006.2.23
《暮色》
我说的是潍河滩上的暮色
是村子里正在升起来的淡蓝的炊烟
是开始静了下来的玉米地
是路两边虫子们时高时低的鸣叫
是在我们头顶不断翻飞的蝙蝠
是扛着明亮的铁锨回家的父亲
是跟在父亲屁股后头的我
是我手中用一根狗尾巴草串着的蚂蚱
最后暮色中这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沉
事物们渐渐暗了下去 变得模糊不清
就像一个十分久远的梦
而我的眼睛已经实在睁不开了
它们在打架 然后我就在父亲背上睡着了
2006.2.27
《说书的瞎子》
潍河滩上的说书艺人
他说的是大鼓书
他是一个瞎子 他在晚上说
白天 社员们要进行
社会主义建设 没有功夫听
他只能在晚上说 他说的时候
天已经黑透了 就点上灯
是村里的汽油灯 汽油灯很亮
在平时用来开社员大会的大队屋前面
他的表情生动丰富 并且忽明忽暗
我们都在暗处 只有他一个人在明处
潍河滩上的大人和孩子们
都在黑暗中紧紧地盯着他的嘴唇
那里正在盛开莲花一样的阳光
他说书仅仅是为了一顿饭
是为了换取一些硬硬的干粮
他用换来的干粮养活自己
而他的大鼓书 则养活了我的童年
2006.2.28
《正午》
野地里
那个人 默默地
赶着一群羊
越过了
一个寂静的山冈
路过落在地上的
一朵云彩的阴影时
他似乎被什么
绊了一下
2006.3.2
《木匠李四》
李四是我的朋友 他是一个木匠
他的活是在潍河滩
把有弯的那些木头修直
并用刨子刨去多余的部分
从李四身上
我真正地学会了简洁
他的刨子生出来的 那些刨花
多么像城里女人烫的卷发
更多的时候
他用墨斗给裸着的白木头
弹一条正直的黑线
用自身为徒弟做着示范
现在他已经用上了电刨和电锯
可是 说真的我一点也不喜欢它们
它们发出的声音太刺耳了
李四就告诉我说 活多了没有办法
看着李四疲惫的表情和身子
我就深深地理解了他 对于李四
电这个东西肯定要比一头驴强
是啊 有了电了我们为什么不好好地用呢
2006.3.4
《大雁》
秋天已经深过了河水
村子里 后生们都走了
他们离开村庄
消失在城市拥挤的人群里
在潍河滩的上空
两行大雁正在飞过
它们也要离开
这些大雁用沉重的翅膀
抬高了天空
让空旷的土地 更加荒凉
2006.3.13
《燕子》
潍河滩上的燕子 那些微亮的黑是它们的背
光滑的白则是它们的腹 剪刀状的尾巴
经常被居住在土地上的诗人 比喻为闪电
可燕子并不理会这个比喻 就像不理会暴雨
它们只是服从于自己的内心
单纯而快乐地低飞 在村庄和田野广阔的上空
自由地滑翔 偶尔也会停下来
站在一根又黑又细的电线上 以一种出奇的平静
打量这个陌生的春天和人世
它们口中衔着的泥巴 要等回到房檐下的巢里
才会很小心地吐出来
2006.3.23
《一座砖瓦厂》
一座砖瓦厂 在潍河滩
一条马路边上
阴郁地蹲着
那是一条可以
通往城里去的马路
我每次到城里去
都会看到它
一座砖瓦厂 一年四季
它都在不停地烧砖制瓦
烧好了的 就运到外面去
它的烟囱很高
烟很黑
在砖瓦厂里烧砖的那些人
脸也是黑的
潍河滩上的土地
空了那么多
在砖瓦厂里上班的人
不断地用力挖
也不停地掘
一个巨大的坑
向周围慢慢扩展
砖瓦都是泥土做的
可是一座砖瓦厂
却让土地感到了疼
也许是那些人
挖的时候不小心 挖疼了它
他们干活总是毛手毛脚
没轻没重
一座砖瓦厂
一座规模很大的砖瓦厂
在潍河滩上
它像一头巨大的
食量惊人的牛
它吃的不是青草
是我们 越来越少的土地
2006.4.4
《哑》
那个人一下子哑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
他向着土地
深深地弯下腰去
他的身体里
一个什么部位被堵住了
全世界的下水道 都堵了
所有的水都说不出话
巨大的沉默和无言
淹没了一切
那些醒着的和未醒的事物
都是耀眼的白
内部的黑是看不见的
也无法被说出
2006.4.5
《在潍河边洗衣服的人》
在潍河边洗衣服的人 是我的姐姐
那个时候 天还没有亮透
村子外面的雾 比村子里还要浓一些
河边很静
河面上和远处都是模糊的 看不分明
只有这一小块地方 清楚地亮着
姐姐的美不仅照亮了这里
也已经惊动了河里的鱼
这些年 我在梦里总是能听到
那一根很笨的木头在石头上
有节奏地响着
我知道 那是姐姐在河边洗衣
姐姐在河边把家里的衣服洗完
用篮子挎着它们回到村子
天就已经亮透了 雾也全没了
而我还在一个漫长的梦里 不愿意醒来
2006.4.21
《他的眼像鹰》
他的眼像鹰
他狠狠地盯着
一个并不存在的地方
他的脸阴着
像画布上
涂满了乌云的天空
但那场雨
永远也不会下
2006.4.24
《偶尔》
偶尔抬起头
会看到天空 看到云彩
云彩 一直是白的
天空始终那么蓝
偶尔才发现 飞过天空
不作停留 也不留任何痕迹的
那一只很迅速的鸟
是黑色的 黑得让人惊讶
2006.5.2
《竿》
一个戴墨镜的
中年瞎子
在去年的河边
用竹竿
钓鱼
如果不钓鱼的时候
他就用同样的竿
在世间行走
2006.5.9
《空门》
已经是夏天了
村子里的树很多
村子看上去就是绿的了
这会太阳正高高地
挂在村子上空
天气并不热
树荫下的
那个门
空着
门是木头的
门外光线不怎么强烈
但门里还是有些黑
根本看不清
里面的家俱和器物
门空着
没有人在家
空气也空着 并且寂静
因为是空门
空着身子的我
就没有冒昧地进去
2006.5.24
《看见大海》
看见大海
看见蔚蓝的
涌动的
深不可测的忧伤
然后
静静地
垂下眼睑
但是
不说出寂寞
和那滴
藏在心底的
微弱而孤单的
泪水
2006.6.3
《周》
周 很多年来你一直在水边
你周身上下都是青草
你头插芍药 目光温婉
如一个隐约的梦
我们在河边的工厂相遇
你不属这个工厂
我也不属
但我们属于春天和正午
你眉目清秀 举止自如
就如我佯装 忽略你脸上春天的阳光
但内心的事物在努力地生长
像草原上失去控制的马
你不来 也没有关系
你是对的
而我是一个漏洞百出的错误
我醉了 我在摇晃 春天也在摇晃
周 因为抚摸了你
我感到无限羞愧
那些纸是纸造的 你是水做的
而我不过是一条路过水的船
2006.6.5
《一匹马》
我看到那一匹马的时候
可能是个下午 也可能是上午
当时我正一个人
在村子以外的山坡上看天
那匹马就在山坡的附近吃草
那是个春天 那天的天很蓝
我注意到那匹马是白的
白马是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脏的马
可是话又说回来 它被生活染得再黑
也是一匹白马
一匹白马 它的眼是黑的
我从它又黑又深的眼睛里
看到了它的孤独
那是一匹白马 它的眼里
透着我至今也弄不明白的迷茫
不知为什么 它看到我的时候
它的眼里流出了温热的泪水
很多年过去以后
我不知道 我还能不能记起
一匹流着泪 沉默不语的白马
2006.6.8
《灯》
我从寂静的村庄里
摸出一盏灯
递给了失明的夜晚
就像赶集归来的父亲
从怀里摸出一个
微热的烧饼
递给饥饿的我
2006.6.11
《集市》
我在人群中站着
像一块被流水不断冲刷的石头
这是乡村集市 是潍河滩上的集市
这是村庄盛大的节日
集市上我看到了那么多人
可是我一个也不认识
有那么多人看到了我
但他们像没有看到一样
除了我自己 没有人注意到我
我从菜市 走到鱼市
我经过服装摊位
来到牲口市 看到一头流泪的牛
在这个正被什么搅动着的集市
我实在没有什么可卖
也没有什么可买
我是一条被生活的浪花抛在这里的鱼
我听力正常可是听不到那些叫声
我视力正常可是也看不见那些事物
我嗅觉正常可是闻不到那些气味
在集市 我的内心一片茫然
2006.6.17
《在河边》
在河边
你能看到沉静又缓慢的流水
河面上漂着的
原来的颜色变淡了的花瓣
岸边长着茂盛的青草
草丛里是小昆虫们的天地
有几件印有蓝碎花的薄衣裳
静静地晾在青草上
滴着水 一个蚂蚁的洞口
因此显得有些泥泞
再远的地方站着一些
静默的桦树 树底下是半透明的阴影
空气里似乎有某种清淡的香味
阳光中 那些金黄的蜜蜂们
总是不停地来了又走
2006.6.28
《穿过庄稼地的狐狸》
我看到了 那只白色的小狐
它轻轻地奔跑着穿过了
一片绿色的庄稼地
它背着 它的故事和窗户
以及那些蓝色的颜料
它想要涂蓝天空
它想要涂蓝 一个少年的手指
它想要 从这个闷热的夏天
跑到落雪的冬天里去
在空旷的雪地上 安一个家
2006.7.2
《矢车菊》
山坡上 有一大片矢车菊
那么寂静 它们是蓝的
但是它们蓝得 有些太过分了
那些美丽的花开成了
无边无际的一片
矢车菊 矢车菊
蓝色的矢车菊 它们在燃烧
一个少年 在这蓝色的火里迷了路
他把这个山坡的颜色
错当成了 天空的颜色
2006.7.3
《内心的风更轻了》
内心的风更轻了
像一只蝶
已经脱掉了去年的身体
轻轻地飞
不再打算惊动任何人
它不自恋 因此也不舞蹈
它只是在飞着
那只蝶 就在那内心的风里
它比内心的风还要轻一些
它轻得让人感觉不到它
让人以为那是一阵风
不是一只蝶
2006.7.5
《狐狸》
这是一只什么样的狐狸呀
它是白的 浑身上下全是白的
那些毛 没有一丁点的黑
只有它的眼是黑的
它的眼 让我们看不透它
我们永远猜不出
一只白狐狸的心思
它在远处静静地看着我们 就像窥视
它一点也不狡猾
不像童话里的红狐狸那么诡计多端
它是白的 是一只可爱的白狐
它的眼睛里好像有雾
不知道雾的后面是什么
那小小的身子叫人心生怜爱
可是 它也微微流露出一点点的诡秘的气息
一只白色的狐狸 它的耳朵警惕着
它仿佛随时都会离去
我无法判断 它是从哪里来
当然也无从知道 它将要到哪里去
我只知道 它是一只孤单的白色的狐狸
2006.7.6
《峽谷》
我去过那个峽谷
和一辆吉普车一起
在峽谷
我看到的天不是天
我看到的天是一条明亮的缝隙
是一条蓝色的线
它隔开了岩石
和石头中没有开花的爱情
2006.7.16
《无人》
没有人 这是藏北的无人区
这里只有石头和风
这里只有天空和大地
这里只有凶恶的鹰
这里没有人
只有草 在沙砾间
一蓬一蓬地 贴着地生长
像一些委屈的 不被安慰的孩子
2006.7.17
《祁连》
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民谣
山顶的雪那么坚硬
雪上飞翔的鹰的眼神那么坚硬
只有祁连 在汉家的铁骑下的祁连
在一个旧梦里痛苦辗转的祁连
我望见祁连 望见冷峻 陡峭和美
河流只是陪衬 匈奴的血也是
天空飞过的大鸟也是
一段黯淡的历史 一些黯淡的刀光
那个怅望祁连的人
他怀抱着大风 找不到回去的路
安静的 无声的 喑哑的祁连
噙着泪水的祁连
我爱的那个女子 嘴唇和指甲都是红的
她是这茫茫的祁连 一滴最后的胭脂
2006.7.19
《拉萨河边路遇一位转经的老人》
那个时候 拉萨河在流
他手里的转经筒在转
我就在那个时候 看到了他
一位转经的 神情祥合的老人
我看到他的嘴唇好像在动
那个老人 也许他没有看到我
但他一定看到了道路
他的心里有一条光明而宽阔的路
就像我的心里
有一个美丽的你
2006.7.27
《看日出》
在西藏 我一个人看了一次日出
那个早晨 为了看日出
我起得很早 我安安静静地看完了
日出的整个过程 我必须告诉你
西藏的日出非常美
它高过我的想象和我的诗歌
那个早晨 我看到太阳的时候
太阳也看到了我
2006.7.30
《灰烬》
哦 那些灰烬 那些飞起来的轻
那些安静的 已经发生变化了的灵魂
那个清瘦的人 用灰烬表达什么
灰烬 不是在场 也不是缺席
灰烬破坏了它自身
灰烬被完全消耗殆尽了 像那些爱
灰烬是没有了任何剩余物的残余部分
是一种不是任何东西的东西
灰烬 证明了证人和事件的失踪
证明了记忆和痕迹的消失
当我们用火保存一个文本时
保留下的一定是灰烬 深深的灰烬
灰烬是一次对记忆本身的毁灭
灰烬是一次绝对的根本遗忘
是证据的下落不明 只有灰烬才能反映灰烬
灰烬抹掉了其铭写的东西
那个人用灰烬写作 他的写作就成了灰烬
他和亡灵打交道 他不说火指什么
不说火烧着的事物意味什么 他只说灰烬
他只说一种 越来越轻的过程
2006.8.7
《请幸福的人们打开自己的幸福》
请幸福的人们打开自己的幸福
请孤单的人们继续孤单
请大地接受雨水
请天空接受一只鹰
请村庄空出所有的道路
迎接秋天和那个远行回来的孩子
2006.8.10
《抽水机》
河堤的旁边有一台
抽水机 它从容不迫地
从河里抽着水
那些水很清 很清的水
全部 流到玉米地里去了
从河底到玉米地有一段距离
也有一个落差
连接距离和落差的
是一根黑黑的橡胶管子
像一棵又粗又黑的老榆树
抽水机在不停地抽水
但河里的水看不出少的样子
就像一个人用力地悲伤
但只是在心里难过
表面上一点也不流露出来
2006.8.11
《已经过去的夏天》
夏天已经过去了
但抽水机 还在河边
不停地大口喝水 吐水
它把喝下的水重新吐出来
吐到需要水的地里
夏天来的很快 走的也很快
潍河边的那台抽水机
整整一个夏天都在抽水
已经过去的夏天 我们依然叫它夏天
就像已经过去的爱情 还是爱情
已经过去的夏天 除了一台抽水机
再也没有什么别的事物
留给我那么强烈那么难忘的印象
我独自经过了一个夏天
一些寂寞的水则经过了一台抽水机
2006.8.12
《斯卡布罗市场》
这个下午 我决定要去一趟 斯卡布罗市场
如果你不去 我可以帮你捎一个口信
我会告诉那些野地里的草和花们你也在想它们
为我织蓝毛衣的姑娘 如今她在哪里
我要收集多少爱和露水 才能再一次找到她
我要用尽多少针线 才能缝好她心中的伤
夜黑下来的时候 谁能察觉我脸上的泪光
谁能知道 我的微笑里正有着 深深的悲凉
这个下午 我决定要去一趟 斯卡布罗市场
我要怀着爱 把那支歌静静地交给月亮
我要让月光淡淡地照我 让我的心
在夜晚安静的风里 慢慢地摇晃
2006.8.16
《灯是一个暗示》
——献给灯灯
那是一种孤单的气息 灯 你是南方的
你是一株 让人陌生又亲切的植物
你是某种发着清香的花卉 你在南边
你的微笑淡淡的 若有若无 但香气持久
那灯光 是一些雾 晕染着你的面庞
在路上总有些人总有些事 会一一离去
会有另一些在前面 慢慢地依次出现
就像一盏灯 必将照亮那些模糊的事物
一盏灯在黑夜里 它并不是最亮的
但它在跳跃 它单纯而透明 像一蓬向上的青草
空间不是距离 心是最近的地方
灯灯 你的身上弥漫着宁静的抚慰人心的力量
那么慢 所有美好的事物 都是慢的
一个秘密可以在心里放置多久 才会开花
没有灯的夜晚 是多么黑暗
我只能在这里 我不能越过 那片黑暗
一盏灯 站在光明和黑暗的边上 被时间所环绕
一盏没有名字的灯 就像一只没有名字的苹果
灯是一个暗示 我在木门上挂上了一朵玫瑰
我需要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呆一会儿
灯照亮了陈旧的事物 并留下温暖的阴影
现在我多么想 尽快地离开白天
多么想离开黑暗 在灯的旁边
在一把空着的椅子上 简单地坐下来
接过你递过来的杯 或者握住你微凉的手
2006.8.21
《你的温柔是天生的》
――献给小美
你的温柔是天生的 你的哀怨也是
一只颜色金黄的小老虎 身世比秋天还深
你独自离开了那里 一个你厌倦的乐园
你突然的哭泣 是无声的 没有惊动什么
在这样的一个晚上 读着你的诗
我竟然也哭了 毫无缘由 我静默地看着外面
我不知道 这些泪水是从哪里来的
夏天开始的时候 你还那么青涩
桌子上的孤单是一样的 有些透明
你看得 那么清楚 可你还是有些恍惚
不断纠正你的内心的 肯定是水
往事在旋转 像木马一样快乐 无知
你那么静 坐着 你只是坐着就很美
小美 请你在你的温柔里加一些风
请你在风里加上一些 可有可无的笛音
请你在笛音里加上一些细碎的灯光
那个夏天 已经过去了 你说
可是夏天里的暖还在燃烧 就像你看到的雪
那些余热 有些冷 让你的心驯服
沐着新鲜的晨光 你如一只小兽 平静又安详
2006.8.25
《河东》
河东是一片白杨树林子
隔着河我们就可以看到它
三十年前那里光秃秃的
什么也没有
现在白杨树的叶子已经全部落光了
我看到了很多鸟巢
它们在树杈间那么安静
它们是黑的 一团模糊的美
构成它们的是细小的树枝和草
我想它们一定是精致的
就像小时候 父亲用篾条
仔细为我编就的 那些蝈蝈笼
2006.8.28
《在地里劳动的父亲》
潍河两岸 庄稼齐整
人丁兴旺
在地里劳动的父亲
像牛一样 寡言少语
他很上去很平静
他只是
在劳动的间隙
用力地
吸自己卷的纸烟
2006.8.31
《少数》
爱少数的人
也做一个少数的人
在拥挤的人间
为少数人
写一本安静的书
2006.9.2
《路上》
这条路上的标志越来越少
越来越简单
我路过一个废旧的木场
路过一些雨天
我看到一些士兵
拐上了另外的那条路
我知道在这条路上
我遇到的人也会越来越少
我感到高兴的是
在路边我看到了美丽的野花
它们开得那么自在
不像我这么忧伤
2006.9.6
《默默》
那天
我默默地跟在父亲的后面
我们要到地里去
父亲说要带我去看看
那些就要成熟的玉米们
再过几天 就要收了
父亲想让我在它们
被掰下来之前
看看它们美丽的模样
2006.9.15
《这是一些平常的玉米》
这是一些平常的玉米
它们已经被父亲掰下来了
现在它们平静地躺在我家的天井里
它们一路乘坐着马车
从地里来到家里
母亲把它们的衣服剥光了
在整个上午的阳光中
它们金黄而芬芳
让小小的天井 拥挤不堪
2006.9.17
《追赶》
那个时候
我曾经在秋收后的田野里
追赶过一只怀孕的蚂蚱
还曾经在尘土飞扬的乡路上
追赶过一辆陌生的汽车
也曾经在村子里的大街上
追赶过一个疯子
我在那所小学的操场上
追赶过的一个女孩
突然哭了 让追赶她的我
有些不知所措
那个时候
追赶是一个多么快乐的词
现在我追赶时光
也被时光紧紧追赶着
2006.9.19
《灰喜鹊》
那一只灰喜鹊
那一只长尾巴的灰喜鹊
它已经老了 它那么憔悴
它不是我当年
看到的那只
2006.9.23
《有一家的门紧紧地闭着》
有一家的门紧紧地闭着
很多年没有开了
大人们说
他们去远方了
可是不知为什么
他们走了
就一直没有再回来
2006.9.24
《小声》
我听到有人在小声说话
我听到有人在小声哭泣
这些小的声音
永远也不会长大
但它们淹没了
那些比它们大的声音
2006.9.25
《落寞》
收过庄稼之后的村庄是落寞的
田野空了 村子安静了
没有事可干的村庄是落寞的
和干完活后的父亲一样
2006.9.26
《父亲闭口不谈他的心事》
这些年里
父亲闭口不谈他的心事
仿佛他没有心事
他只说地里的庄稼如何如何
他对我说 要听领导的话
干好自己的工作
父亲从来不说自己
不说他的心事
看到我的小女儿时
他是高兴的
父亲从来没有谈起过母亲
我不知道
这些年里父亲在晚上
或者一个人的时候
会想些什么
2006.9.27
《潍河滩的芝麻》
潍河滩的芝麻 像城里的高楼一样
在秋天里开着花 节节攀升
河滩上 我们家的那片芝麻地
前几天刚浇了一遍水
那些正在成长的芝麻们得到了
父亲和稻草人最细心的照料
在电话里 父亲说
母亲到那地里摘芝麻叶子去了
她要用洗净的芝麻叶子 做那一道
我小时候最爱吃的菜
2006.10.3
《命运》
一个人在大风中
不断地跌倒
他的内心装满了泥土
他在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地方
埋下了一块石头
像那本很多年前就读过
小说中的一个伏笔
2006.10.4
《古县大桥》
这是潍河滩最大的桥
桥的东边是高密 西边是诸城
一定不止我一个人在心里
为这座桥祈祷过
这么多年里 桥上的人流和桥下的流水
一直川流不息 络驿不绝
它们仿佛是在画一个巨大无比的十字
捆住潍河滩的同时
也把自己紧紧地 拴在潍河滩上
2006.10.5
《一个老人》
一个老人的泪水那么深
就像这个 空空荡荡的深秋
他的脸上写着苦和责备
写着水一样的谦卑
他领着风 领着落日
领着自己的命运
蹒跚地走上了
那个荒凉的山冈
2006.10.8
《蟋蟀之歌》
蟋蟀的叫声多么细小
在辽阔的潍河滩上
在荒凉的旷野里
在一片 静静的坟墓边
一只蟋蟀的叫声
多么孤单
2006.10.9
《我仿佛已经理解了命运》
怀抱着秋天
怀抱着一阵大风
怀抱着这个揪心的傍晚
怀抱着一棵落光叶子的树
怀抱着无限的羞愧
我仿佛已经理解了命运
2006.10.10
《广阔》
那么深的水
那么茂密的草
那么多芦苇 怀抱着大风
整个河滩苍茫而广阔
一眼看过去根本看不到边
那一块来自外地的石头
在河边的草丛里
静静地发着孤独的光
2006.10.11
《我和一棵树挨在一起》
我和一棵树挨在一起
这个寂寥的秋天
当天空飞过一队大雁时
我正靠着一棵树站着
我的心在跳 很慢也很有力量
以前我总以为自己是孤单的
可是一棵孤单的树
从来也不觉得自己孤单
现在我就和一棵孤单的树靠在一起
我觉得它就像我的一个亲人
我没有对它说话
我想它能理解我的沉默
2006.10.14
《潍河边的栗树》
这些安静的栗树
这些沉默的栗树
这么多年了
它们只是站着
从河边经过的人
并不需要特别注意
就能一下子看到它们
2006.10.17
《月光总是这样的白》
一年一年 月光总是这样的白
这么多年过去了
我看到了那么多月光
可是 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那些月光里
我看见了些什么
2006.10.20
《忧伤》
天空高远 土地空阔
一个站在天空和土地之间的人
看上去仿佛是忧伤的
他的忧伤
像一朵枣花那么细小
又像一条大河那么苍茫
似乎可以高过天空
也可以低于土地
2006.10.23
《一个人的悲伤那么慢》
我在秋天 恢复了记忆
那些力量一定是来自泥土
来自空荡荡的田野
拖拉机扬起来的那些灰尘
已经慢慢地落下
现在潍河滩一切事物都是慢的
庄稼那么慢 草那么慢
时光那么慢 美那么慢
一头低着头拉车的牛那么慢
这一条乡间的土路那么慢
童年那么慢
回忆那么慢
爱情那么慢
时光那么慢
一个人的悲伤那么慢
2006.10.24
《我的家产》
在一个苍茫的秋天
父亲把他一生的孤单
默不做声地
传给了我
我知道
这将是我最后的家产
2006.10.25
《那个在秋天的深处割芦苇的人》
那个秋天 我曾经跟着一条河
到过一个很远的地方
那里有一片茫茫的芦苇荡
有许多水鸟
那里的风 和潍河滩的风一样
轻轻地吹着我的脸
我就是在那里
看到了
那个在秋天的深处割芦苇的人
2006.10.26
《我们的村庄》
我们的村庄除了我们
还有多少人知道
它的名字
我们的村庄
和土地紧紧地靠在一起
在潍河滩的一隅
既不显山 也不露水
我们的村庄
很多年里
它总是穿一件再也普通不过的衣服
中国有着那么多的村庄
但是不知为什么
我们从来没有认错过
我们自己的那一个
2006.10.27
《我们就从这里出发》
我们就从这里出发
去一个地方
一个子虚乌有的地方
一个杜撰的地方
一个虚构的地方
一个遥远的地方
我们就从这里出发
离开久居多年的村庄到远方去
远方说白了
其实就是一个叫远方的地方
不管它存不存在
我们都要去
在路上我们将经过
风雨 谣言 爱情
以及那片空旷的
已经开始结冰的河滩
2006.10.28
《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很多年前的一个清晨
我离开村子
村子里的清晨通常是乱糟糟的
像刚垛成的麦秸垛
我就来到河滩上
村子外面的河滩上正弥漫着一些雾
在一个空旷的地方
我开始练一种很简单的气功
那时我是一个少年
我看到我闭上眼睛慢慢地打开了自己
我感觉到我打开自己的时候
土地和天空似乎也随之打开了
很多年以后的今天
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清晨
看到了那个在清晨练气功的少年
在清晨的天空下
记忆中潍河滩仍然笼罩着一些朦胧的雾气
仿佛很多年来它们一直都没有散去过
2006.11.1
《坝》
水电站前的拦河坝
熄灭了多少面孔
更多的事物
开始变得久远 模糊
它们已经被岁月永远地取走
成为一些秘密
一座坝 它更多的时候是挡住了流水
有时候则是不小心挡住了某些人的一生
2006.11.3
《我竟然不能说出更多》
秋天 那些锋利的事物
全部藏起了它们的光
现在它们仿佛是迟钝的
这个广阔的秋天
面对着沉甸甸的土地和命运
我竟然不能说出更多
2006.11.4
《纪事》
秋天过了是冬天
现在秋天还没有过去
2006.11.5
《稻草人是一个比喻》
这个潍河滩小镇上的土地
只能适合种植庄稼
夹杂在庄稼里的 稻草人是一个比喻
那些庄稼也是一个比喻
土地和天空是两个更大一些的比喻
乌云则是一个严重变形了的比喻
2006.11.6
《他没有流露出他的悲伤》
——给江非
是的 他没有流露出他的悲伤
在朗诵会上
他朗诵的是别人的诗
我和别人一样没有注意到他的变化
因为他几乎没有变化
他不流露
直到喝茶时
老了问 江大侠呢
孙磊说他已经几天未睡了
昨天刚为母亲办完丧事
孙磊的话
真实地传入我的耳朵
我却觉得有些虚幻
江非 江非
平墩湖最好的儿子
中国最好的诗人
在你的好兄弟中间
在你的这些诗人朋友面前
你一直没有流露你的悲伤
我突然感到那么难过
心里充满了敬意
我要向江非
向那些不流露自己悲伤的人
表达我的敬意
我坐在你身边的一个下午
你只字未提母亲的事
从孙磊那里知道后
我忍不住 给你打了个电话
电话打通了 我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问我什么事
我半天才说老人的事我知道了
我说我刚刚得知
我没有听清你说了什么
我只说了一句请节哀
就迅速地挂了电话
我怕我会忍不住
2006.11.7
《王夫刚是谁》
那个五莲人
那个习惯戴着一副墨镜的五莲人
他来自山东五莲的户部乡
他的爱人名叫小红
很多年前我读过他的草垛
当然也读过他的户部乡
我一直想去户部乡看看
我想看一看户部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很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去成
我去过他在济南的蜗居
也是个楼房
和我家的房子没有什么两样
2006.11.20
《那些躺在夜里的枕木是凉的》
那些躺在夜里的枕木是凉的
那些在白天闪耀的铁轨是凉的
那些远方的雾气是凉的
那个坐在火车上陷入沉思的人
他打算到远方去寻找温暖
2006.11.22
《对面》
我呆呆地看着对面
到了到对面
对面还会有一个对面
就仿佛是两面不同的镜子
这种对视
我说不上它是反复
还是某种延伸
那个没有落雪的下午
我在一列陈旧的火车上
我把对面的一个人看成了自己
继而把自己
看成了对面的一个人
2006.11.23
《一块煤》
一块很平常的煤
它的身上和它的后面
堆积着那么多我们看不到的故事
一块煤 一块黑色的煤
它的内部有多少人命
有多少血 多少心酸 多少贫困
究竟要发生多少矿难
才能生成一小块普通的煤
那么多双眼睛 无辜地睁着
一块日常生活中的煤
它那么黑 那么亮
它让我们的白天变得更加苍白
一块煤 它被报道过多次
可是它仍然无法摆脱笼罩在身上的
那些有着强烈的腥味的 黑
2006.11.25
《羞愧》
我愧对秋天
愧对土地
愧对那些爱过我的人
2006.11.28
《薄雪》
这是一些薄雪
在冬天的地上那么明显
也有人觉得它们并不明显
人间正在慢慢变冷
所以我看到了那些薄雪
薄雪 它们那么薄
仿佛是不确切的
它依附于广阔的大地
依附于冬天
我看到的这些薄雪
也许要过很多年
才会慢慢化掉
2006.11.29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自己漠不关心》
一个人在什么情况下才会对自己漠不关心
一个内心充满失败的人
一个内心充满孤独的人
一个内心充满了无限孤傲的人
他对健康 对饮食 对天气 对性生活
对事物的阴影 甚至对这个国家的各类新闻
都漠不关心 他也不再关心自己
在已经过去的很多个下午里 他是黯然的
他仿佛无所事事 身体里的那些深深的疲倦
他不再会轻易地说出
2006.11.30
《赞美》
雪还没有落下来 村庄的灯就亮了
这让我来不及回味 你眼睛里的温暖和安祥
风经过我时 我的内心再一次柔软了起来
我周围一切安静的事物 都是我应该赞美的
可很多年里 我竟然苦于赞美
2006.12.1
《例假》
她看到那个坏人拿着刀 从月亮后面出现
就假装受伤了 像小时候的某一场游戏
她是主角 是故事的核心 她需要人们的呵护
当然伤口并不是真正的伤口 不过那里正开着
红色的花 很多人说那就是月季
2006.12.2
《康复》
那个人扛着斧头 再一次回到了山中
他大病初愈 气喘吁吁 脸色还有些苍白
他心里一直想着 那棵生病的桂树
他觉得他应该砍倒它 然后用那些病了的树枝
给她的小白兔 搭一个美丽的房子
2006.12.3
《埙》
在一家临街的小店里
我们看到了埙
古香古色的
有些神秘
里面有我所不理解的文化
店主人吹给我们听
那么苍茫 幽远
像一潭山间的深水
你捧起一只埙 满脸虔诚
埙在你的眼睛里
是一团跳动的火焰
离开那家小店的时候
你带走了一只
你说你虽然不会吹它
但是你可以端详它
感受它
2006.12.11
标签: 诗歌朗诵《少年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