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入魔道之李贺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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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烟斋志异——诗入魔道之李贺卷

  寄给令狐绹的诗还是没有回音,不过这已经是在意料之中。自从爱妻去世之后,入仕对我的全部意义,就只是这七尺残躯,一点生计罢了。

  少年时代封侯拜相的梦想早已烟消云逝,几十年生涯,满腹诗书,而所要做的事,不过是每天翻检丽词僻典,炮制四六骈文。应该感谢令狐恩公,若不是他将这手制作今体时文的功夫夜半传衣,我可能连目前这口饭也混不上,但是,几十年纠缠于那些无聊生涩的文体,大大消磨了我的才气和精力,“君王不得为天子,半因当年赋洛神。”有时候,对着木窗外浮云卷抒,我又不得不想,如果没有遇到令狐恩公,说不定我这一生会另有际遇。

  或者也能如青莲,游览名川,沽酒江湖,最后载波而去;或者,就如同长吉,搜肠枯肚,呕尽心血,最后生于诗,死于诗。

  李姓是当今国姓,是玄元皇帝李老君的后裔。我相信千年前那位神奇的圣人,将他上善若水的智慧注入了那些他所选择的李姓子弟的体内。在他们的血脉中沉淀下某种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上边那两位我所喜爱的同姓诗人。他们或飘逸或瑰奇的人生经常在我的窗前化为一缕五夜微风,梦雨飘瓦,过后无痕,只留给我无穷的嗟叹。甚至也在多年之后,再次勾动了我垂暮之心。

  这种莫名的引动,让我发誓要在那些雕虫摘句的日子中喘息出来,再次为我的同姓诗家整理文集。那人就是李贺。

  他和我一样,是本朝的落寞王孙,他去世那年我不过两三岁,最熟悉的,不过母亲用作诗至呕血的传说来激励我学习前贤,不过,我以为他更是个天才,无论呕不呕血。而李姓的天才诗人都是不可以学习的。正如没有人能学李白。

  自从我给那位盖世诗才整理文集以来,一种冥漠的直觉似乎就从我枯槁的心底缓缓复苏。我知道一幅奇特的容貌就在夜雨的时候徘徊在我的窗前,青衣,通眉,长指抓,瘦骨嶙峋,对我的灯下苦读报以温和而渺远的微笑。我相信这不是幻觉。

  可是我总是怀疑这位二十八岁就英年早逝的天才是死于一种奇特的原因。而不是世人盛传的玉楼赴诏的鬼话。

  天苍苍而高也,上果真有帝耶?帝果有苑圃宫室观阁之玩耶?荀信然,则天之高渺,帝之尊严,宜亦有人物文采愈此世着,何独眷眷于长吉而使其不寿耶?

  若真要说是赴诏,我更愿意相信是某种神秘而阴森的力量——赋予了他瑰奇的辞彩最终又索他而去。

  这几夜,天气也变得阴雨连绵,悬浮在空气中的蔼蔼水气让我总是徜徉在楚辞般的气氛中,看着由浩淼而回荡为阴森森的天穹深处,我总是相信,那些氤氲的云气,就是那位诗人的灵魂。

  我翻检着他的文集,试图从那些诡谲的词句中看出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但是,几天过去了,却总是一无所得。出于某种虔诚的原因,我用我特有的工丽笔法为他做了小传。我自信,这位诗人是选中了我,并告知他的全部秘密,但是,现在那双深不可测的黑亮眼睛还有点尤夷不定。我在等,等着秋坟鬼唱,幽咽的啼哭撕开空山颓云,让我能在某个不存在的角落和他邂逅,告诉我他人生最后那些鲜为人知的故事。

  也许是出于一种通灵的渴望,我把兖师交托给了亲戚,一头灰驴,一古破锦囊,几卷残书,缓缓沿着当年诗人走过的道路,回归他的昌谷旧宅。

  一路上秋叶烂漫,晚来化作无边萧瑟,打着旋儿擦肩而落,夕阳渐渐隐退于山峦之下,夜黑了,旁边农舍里隐隐传出炊烟,我却没有半点投宿的意思,只是默默的策驴前行。

  月色凉得惊人,散开一地碎冰。无边的寒光中,摇晃着我一介孤影。我知道自己此刻一定很像长吉,衣衫褴褛,病瘦孱弱,少的只是他与生俱来的一种倨傲。幽愁秋气上青枫,凉夜波间吟古龙。若是长吉在此,一定能辞惊鬼神。但是我不是,我是一个温丽中和的人,我口中吟哦的诗永远工丽典隽。

  路到层峰断,门依老树开。

  月从平楚转,泉自上方来。

  薤白罗朝馔,松黄暖夜杯。

  相留笑孙绰,空解赋天台。

  过了不久,眼前,是一潭深黑的古池,不过几十尺见方,但草木却异常繁茂,竟有很多古木,合抱数十围,枝条蒙翳,如坞如洞,水深处可藏鱼鳖,可谓幽邃岑寂,古澹森人。当我骑驴从潭边经过时,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回头向水中的倒影微微一笑。那一刻,水面一点微光顺着涟漪悄然散远,一声宿鸦哀啼着直冲云霄,我笑着点了点头——长吉是和我一起回去了。

   古潭旁不远就是李贺的故宅。

  这座宅子慌废了很久,带着一个萧瑟的大园,里边横七竖八的倒了不少苦竹。灰冷的青霜合着蛛网,让人看不出地面的暗黑的本色来。倒塌的葡萄架下有一口井,森气逼人,似乎就通到外边的古潭,而井口的样式看上去比它实际的年代要早了很多。青苔斑驳,有刚被动物抓趴过的痕迹,想那李贺王孙贵胄,一代诗才,却落得故居也成了野兽栖居之所,我的一生落魄,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进了屋,踟躇着不知如何向守园的老人说明来意。这位老人一身黑衣,坐在一张凳子上,屋子空空荡荡,积满了灰尘,干瘦得可怕得身体显得缩成了一团。他良久没有抬头看我,有一刻我甚至担心他是不是还活着。

  他突然说:“你是李商隐,是来帮老爷整理集子的吧?”

  我身子一颤,说实话他一语道破天机,并不让我觉得多么惊奇,因为在当时,我也颇负诗名。在离洛阳不远的谷昌,有人认识我也不是太奇怪的事。但他的眼神——我平生再没见过比这个更犀利阴冷的目光。虽然只是那么一瞥,但他整个人似乎都从一团萎缩中伸展开去,直直的矗立在我面前,似笑非笑的俯视我,我几乎渗出冷汗来,再定睛一看,满屋的尘土似乎都还沉睡在原来的地方,老人也还昏昏欲睡的缩在凳子上。

  我知道他是自幼跟随长吉身旁,曾替长吉牵驴负囊,听过这位寂寞诗人的许多吟哦,不免有点肃然起敬,恭然道:“李公郑王之后,诗才盖世,仙去前将二百余珠篇玉什交于沈公子传世,自从京兆杜牧之为作美序以来更是洛阳纸贵,可惜是如今版本既多,传抄谬误,不可胜计,何况李公诗旨隐微,词句瑰艳,后人多妄解其意,不才后学,愿……”我心尚余悸,只是胡乱客套,但看老人似乎并不在听,于是打住话头:“不过晚辈这次前来的目的没有告诉别人,不知道老人家是如何知道的?”

  他突然抬头,对我微笑:“因为老爷向我提起过你。”

  我一怔,只觉得喉头变得和他的声音一样干涩,我勉强笑道:“老人家玩笑了,李公玉楼赴诏之时,商隐还不到三岁。”

  “看来这位李公子是不相信了。”他微微叹息着,将脸转向黑暗深处说。

  我知道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至于对谁,我虽然害怕,但是并不是要转身逃走。因为我早就知道,长吉是期待我到来的。刚刚的恐惧,只是那位老人带来的一点不适应。黑暗中并没有任何异动,我松了一口气,微笑道:“如果李公天上有知,得诵在下贱名,商隐幸如何之。”

  老人似乎对我的说笑没有什么好感,冷冷的哼了一声:“既然是老爷答应你来的,公子就请自行方便。后边那间屋是老爷住过的,还剩着些残稿,也许对你有用。”

  我大喜过望,正要说点什么,他已经不见了。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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