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罗伯特和我的心狱
黑白摄影、男人体、男人体的线条、妖冶、幽灵、暗夜花卉的影子、诡谲——这就是我对罗伯特.梅普尔索普的大概认识。生于1946年的纽约,1989年3月9日死于爱滋病,是同性恋着的罗伯特.梅普尔索普似乎注定不得好死。我不知道他是否追随福柯的一句话——“做一个快乐的同性恋者”——我仅仅是说他是否在外在的言行中是个享乐的同性恋者。
但是,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从他留给我们的影子里尝到了深深的痛苦。
我在2002年的一家图书馆里第一次见到了梅普尔索普的摄影作品。从中,我知道了以下的词语:黑白摄影家、在美国的同性恋者、第一个拍摄男性体型的摄影家、痴迷于花卉的摄影、追逐光线和线条......等等。
那一段时间也是我非常孤寂的时候。在翻开的一本人体摄影史的书里,我被其中的一张梅普尔索普的自拍照深深的震动了。那是一张苍白英俊的面孔,还很年轻,但是分明形容枯槁。在他脸庞的左边是一个水晶头颅手杖,照片的背景全黑。一张脸和一个头颅,一大一小,一个苍白如纸,而另一个晶莹剔透,我仿佛看到了这两个头颅在彼此颤抖。这样的构图,似乎在隐喻什么,留恋什么;这样的两个时间同时呈现在一张黑白的胶片上,这样的生走向了那样的死,分明让我听见了哗哗的水流声,卷走了我们身上的血与肉,直到灵魂。
据说,梅普尔索普在知道自己已得了爱滋病之后,他每隔一段时间就给自己拍摄照片。而我所见的那一张或许就是他生命最晚期的自拍照?也许那时候他已经嗅到了自己灵魂里死神浓烈的气味,用水晶头颅代表一种诡谲和优雅,来赞美和体味自己的死亡?
我或者我们只好这样猜测他。
但是这样不断地观察死神已经入侵自己的身体有多深的过程,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心狱。可能,梅普尔索普已经不害怕了,不害怕去预想自己身躯最终是如何死去并腐烂的。但他把自己拍摄得如此精致优美,那这就不仅仅是他自己的事情了。无论如何,他自虐得让我有些透不过气来,我感到一种普遍的绝望和荒芜。我甚至想说:结束它吧?够了!
同样可能的是,他在这样的自拍照里倾诉了一种长久的抑郁和隐衷,而翻到它的反面,却是另一种抗议,寂寞而绝望,优美而伤害。
哦,愿他有在天之灵,至少,这样可以让我感到还有希望而温暖一些。
罗伯特·梅普勒索普
要听见梅普勒索普的歌声时
水仙花开放在恐怖片的镜头里
这个死神派来的人
透明地到达这个雨天
我感到恐惧
卷起桌上所有的纸张
还有我的心,我的容貌
我要逃亡
并没有等到那扇雅典的门向我开启
他水晶般的头颅帖在黑夜的墙纸上
他游走,并穿过我的身躯
象那棵诗歌里的石榴树
掉进城市的谜语中
以及这个雨季的嘴唇里
秘密地,他渴望掀起风暴
等待
等待
谢谢你
我得到了爱与美
死亡与美的联系
桃花有张鬼魅的脸
桃花我是见惯了的.不用说,我的家乡是处处桃花。但这没什么值得骄傲的。在我年少的时候,我对桃花有一种恐惧。桃花之于我,我觉得它沾染了一股妖邪的气氛。
像我这般年纪的人,小时候听多了的是蒋大为的歌,比如那一首〈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他的嗓音嘹亮,还唱过不少俄罗斯民歌。但我小时候每听到这首〈桃花〉时就感到惊慌不安。
那时候我们住在老屋里,哥哥用吊稻谷入仓的滑轮上的绳子荡秋千,这一首〈桃花〉正是四处传唱的时候。他荡着绳子,样子看起来很快乐,揪在绳子上他唱起了这首歌。而我在旁边急哭了,抓住他的头发打他,要他不要再唱了。他莫名其妙,而我却在幻视幻听:我看见一亩池塘的四周住满了桃树,桃花开得极烂漫,是那种冬日暖阳惨白地照着,空气犹如玻璃。但我却看见桃树纷纷倾颓,像薄冰融化,他们寂静而嘈杂地倒向了池塘,四周出现了儿童的呼救声,隐隐约约,像是哭泣。
这幻觉很可笑,但真实,它就在我身边,耳边,眼目里。
哥哥不知道我的这些事情,他莫名其妙,哥哥大我五岁,他不和我计较。但是后来他想惹我的时候,就到我身边唱这首歌。看我莫名其妙地紧张、着急。
所以我说,桃花有张鬼魅的脸。这话,只对我自己的个人感觉负责。
王安石说:“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为什么是桃符?而不是核桃符?不是李子符?书上说,古人见桃木坚固耐用,故用它来做吉祥之物,这是巫术的一种。但是在我的印象里,桃树是最容易长虫的树,即使看似漂亮健壮的桃树,爬上去之后你总会发现自己的身上沾染了琥珀色的胶质——那是每棵桃树都回分泌的(或许是桃树的病?)。桃符早就弃之不用了,在我们家乡,桃树砍下来要么做柴烧掉,要么用来搭豆角棚、瓜棚。最悲惨的是,桃树在刚刚孕育着花芽的时候就被砍了下来,到了花期后,放在院子里的枝桠照样一朵、三朵、十朵地开了起来,耿耿于怀地开放起来,像死后的梁祝,漂亮着这个世界。而其中的大部分桃花刚刚呼吸了人间的几口空气,就半途而废地死去了。有时候,看着那一簇簇的桃花,让人惋惜而难过。
桃花有张鬼魅的脸。有一次,我在网上看了一张在西藏拍摄的开花的桃树。在雪山脚下的桃花开得纷乱浓重,仅此一棵,却已经是那么地气势非凡了。这棵桃树被篱笆围住了,空气中缭绕着稀薄的云雾,桃树的四周别无他物,时间像是在清晨,晦暗的绿色,含雨未落的样子。我感到了其中的魅惑了。这一株桃树像个得道老妖,开得灿烂妖冶,开得寂寞,开得自顾自己,妖气逼人。
“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张旭的这一句不知疑问了谁,对着这满目满眼的流水落花,伤感的又仅是那不能追随的桃花源?有时候我也想望着放弃,但是却再没有可以追随的了。
呵,桃花真有张鬼魅的脸呢!
暗夜张国荣
张国荣从高楼坠下,死后,怀念他的文章和帖子已是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成了一段时间的现象。在本属于SARS和伊拉克战争的时间里咣当一声,在密密麻麻的日程表上撕下了一个洞,透过它,我们不知道又看到了什么。
很多人留恋他的美貌,虞姬之后,他已是男人中的红颜。
美貌,或是一个艺人的资本和天赋,又或许是个天大的过错。其实张国荣早已老了,虽然相比同龄于他的人,他又是那么的年轻,但面容也已是风霜浸染了。而那些怀念他的人,谈的都是他十年前的电影:《霸王别姬》、《英雄本色》、《春光乍泻》、《胭脂扣》、《风月》......而歌曲,谈论的最多的莫过于《风继续吹》、《沉默是金》、《梦到内河》、《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可以说我很喜欢《霸王别姬》,喜欢《英雄本色》,喜欢《胭脂扣》;我可以说我很喜欢《月亮代表我的心》、《风继续吹》、《沉默是金》,而对于其他,我不敢再说什么。
声音是我喜欢的那种低沉的声音,容貌是美艳的,眼神幽怨迷离。这是一个善良的内心藏着怨恨和遗憾的男人。在《霸王别姬》里他叫着师兄师兄,要的是一生一世,分开一分钟一秒钟也不行。固执得像太过天真了,天真得遭了报应,让人心碎。最记得他在这电影里浓妆未卸,手里拿着一把宝剑离开师兄,走进日本已经封锁了的古城黑夜里,如此寂寞,如此负气哀怨,悲伤绝望得没有办法,只好虐待自己。
也许他真的就是属于黑夜的。看过一张照片,他拿着一杯酒,眼睛微闭着,侧着脸的头像笼罩在一片红色的光影之中,是那样的颓丧,我仿佛听见了钢琴的低诉,就像未眠的河岸对着河水说话。
暧昧得如《红》,如《大热》,如《梦到内河》,他在特意制造的光影里,品铭着那已经失落的美,就像一枝枝浸透过情欲之水的罗伯特.梅普尔索普之花。
很多同性恋的男人、女人们在纪念他,很多异性恋的男人和女人们同样也在怀念他。他已成了一个标本,他身体里埋下了程蝶衣、何宝荣、小白这些心已死去的男人。
允许美丽的人自恋——自我迷恋,允许受过伤害的人虐待自己,允许他们走进夜色里,饮鸩止渴。
我喜欢他那低沉的嗓音,在那些慢歌里这些声音多么忧郁,轻言细语,就像一个贵族的幽灵,讲着纯色的幽冥的故事。当他说:“黎耀辉,让我们重新开始”,那爱情已是地老天荒。
也许他身上并没有我们需要的那么多的好故事,我们只有通过讲诉他才讲诉了自己。那秘密的一部分,带给我们于小快乐和底色性质的悲伤。
这是我自己的黑夜部分吗?也许,是真的,我写下了它们就哀悼了自己。
悲伤齐豫
齐豫无疑是老了,即使披着三毛所说的波西米亚长裙,那艳丽和拖沓的颜色也不能使她拾回那已成遗迹的美。听她歌曲成长的那一代人也已人到壮年,那一代人的收音机和录音机,那一代人的《橄榄树》、船歌》、《走在乡间的小路上》......似乎他们就再没有听到能让他们感受从前青春的歌曲,而事实上他们也不再需要,他们宁愿浸在对往事的追忆里,听感伤恋旧的歌,听《叹息瓶》,听《飞鸟与鱼》,听《C’est La Vie》。似乎这样,他们的回忆才有合法性。惟有这些在生命中途的人才格外感叹和悲伤于他们所走过的路和所经历的爱情,那些曾经的欢笑已经飞扬若梦,轻得不能追悔。
喜欢齐豫的歌,那是一种情结上的爱与留恋。“小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这是南方人的月光,它轻如薄纱,虚幻得要侵害我们的身心。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深夜反复地放着这些悲伤的歌,浅吟低唱,像一条轻轻摆尾的鱼,被这音乐的水滴浸得浑身湿透,想着经历过的爱与别离,透彻地恸哭起来。
我不是那个时代的人,我迟到地听到她的歌,我固执地喜欢上了。那是一种耿耿于怀的、得理不饶人的悲伤。听《bordline》时,我难抑眼中的泪水,音乐声里,那呼啸的火车仿佛在告别,告别过去的整个时代,踏上一个迷茫难卜的前程,从此生死两茫茫了。是啊,我在“我站在喧嚣的月台上,等待着我的火车驶来......”歌曲结尾那高亢的嗓音是那么淋漓尽致的抒情,像是倾泻了胸中长久的积郁。
《叹息瓶》和《飞鸟与鱼》是两首空灵而略有神秘的歌,“always together forever apart”(《飞鸟与鱼》),飞鸟与鱼,偶然的遇见宿命的分离。生命中难得的就是这么飘忽若梦、踪迹不逮的遗憾。
她绝对是个尘世中的女人,她在歌曲里倾吐的悲伤证明了这一点,无论我们是用“清水出尘”,还是“空灵幽寂”来形容这歌声,都不可能改变这种事实,因为惟有敏感的食烟火者,才会哀伤得刻骨铭心。
但是,我不否认,这歌声连着它的歌唱者有着一种流浪,宿命式的离家远行。无论是如贾岛诗中所说的“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还是“客里似家家似寄”。很经典的《橄榄树》就是一个例子。
我在一九九八年开始认真听她的歌,那时还在大学里读书,宿舍的床头上是上海声像的五张齐豫的磁带。两张中文精选集:《梦田》、《中文个人声音自传/敢爱》,两张英文专辑:《stories》、《C’est La Vie》,还有一张《飞鸟与鱼》。封面上的女人并不很美,却很有味道,看着能觉出是一个有风霜的女人。总是那大的裙子,有点落寞,有点贵族气,瘦削而敏锐。而《飞鸟与鱼》和《C’est La Vie》两张专辑上的照片已完全是一种中年女人的味道,不漂亮,但丰富。
有一年在电视上看了一部台湾电影,讲的是一个美丽的修女在一座山村里的故事,电影的结尾是她带着一群上学的儿童在山坡上,弹着木吉他,唱起了一首哀歌。后来听到齐豫的《tears》,依稀记得就是那同一首,它悲伤得就像人间百色中的黑白二色,是修女那干净的颜色。
标签: 贾岛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