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才当如欧阳修

非凡网 79 0

  欧阳文忠公一生在多个领域建树丰茂,研究他的文章累牍连篇。我对于欧阳公平生所为,最为感佩的是公之于人才的慧眼、诚心和雅量。

  一、识才之慧眼

  我国封建帝制社会里的“科举制度”自隋朝正式建立到清朝彻底终结,绵延了一千三百多年,一直是朝廷选拔人才的主要途径。按“科考”每四年一次推算,史上发布的“进士”榜单也至少有三百多榜。若要将这些“进士”榜的质量和影响力再来个排行,那北宋仁宗嘉祐二年的榜单会毫无疑义地列在榜首。因为在这一榜的进士群体中,产生了活跃在当时政治、经济、文学、经学、军事等领域的诸多顶级大佬和精英。这些大佬如耀眼的星辰,不但闪耀在当时和整个北宋一朝的星空,在整个中国历史文化长廊中,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些人中,有24人在《宋史》中有他们的传记,分别是:章衡、窦卞、罗恺、邓考甫、王回、王韶、王无咎、吕惠卿、刘库、刘元瑜、苏轼、苏辙、郑雍、林希、梁焘、曾巩、曾布、程颢、蒋之奇、杨汲、张载、张璪、章惇、朱光庭等;有9人曾担任过宰相或副宰相,分别是:王韶、郑雍、梁焘、吕惠卿、苏辙、林希、曾布、张璪、章惇等;有3人列入唐宋八大家,他们是:苏轼、苏辙、曾巩;有2人是宋明理学的开创者,他们是:张载、程颢;有1人凭文才授武官且军功卓著,这个人是王韶。所以说,这一届的进士榜被认为是名副其实的千年科举“龙虎榜”。

  人们不禁要问,是天公偏爱,让那么多顶级人才扎堆降生在那个朝代吗?当然不是。因为任何时候缺的都不是人才。唐代大儒韩愈就说“千里马常有”,而西汉经学家刘向则认为“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寓指处处都有人才。那为什么其他年代的人才冒不出来,偏偏宋仁宗嘉祐二年一下子那么多人才集中冒出来了呢?那只能说明主持那一年科举考试的主考官是一个不常有的伯乐。这个不寻常的伯乐就是欧阳修。

  在封建科举考试中,最后选拔出来的人才与当届主考官的眼光、立场以及倡导的文风有着必然的因果关系。如何从浩如烟海的试卷中淘出“真金”,考量的是主考官的“眼光”;挑中答卷的立场经不经得起推敲,考量的是主考官本人的水平;中举士子的整体文风则体现了当局对于整个社会文风的一种导向。历史证明,作为此届科举主考官的欧阳修,在这几项考量中几近完美。尤其是,欧阳修对于本届考生苏轼的几番评点,更是他独具慧眼的力证。

  苏轼最初引起欧阳修注意的是他的那篇考场作文——《刑赏忠厚之至论》。当时的科考结束后,阅卷的副主考梅尧臣觉得这篇文章忒精彩,颇具“孟轲之风”,于是,将它呈给主考官欧阳修。欧阳修看完这篇文章之后,当即大为赞赏,拟定为第一。但转念一想,自己的学生曾巩也参加了此次考试,这篇文章莫不就是曾巩写的吧?为了避嫌,欧阳修最终给这篇文章定了个第二名。后来,复试的时候,欧阳修又见到一篇让他激赏的文章——《春秋对义》。这一次,他没有多虑,将这篇文章列为了第一名。事后,欧阳修才知道,在初试和复试时分别让他印象深刻的两篇文章竟是一人所写,这个人就是苏轼。欧阳修在写给梅尧臣的信中还表示“读苏轼书,不觉出汗”,并预言苏轼“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

  事实证明,欧阳修说对了。此后,苏轼不但成为继欧阳修之后北宋文坛的旗手,而且在多个领域成就卓著,在整个中国文学史上都具有重要地位和影响,是公认的不世出的天纵之才。

  一个人,生而为“千里马”,是幸运的。但伯乐之遇与不遇的境况则大相径庭。如不遇,“千里马”很可能“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如遇,则多半可“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北宋嘉祐二年的那场科举考试,正是因为身为主考官的欧阳修有那么一双识才的慧眼,才使得那批考生中的“千里马”最大限度地脱颖而出,把那个朝代的星空点缀得异彩纷呈。这是他们个人的幸运,也是朝廷的幸运,甚至也是历史的幸运。

  二、 爱才之诚心

  欧阳修性格正直果敢、爱憎分明。

  对看不惯的人或事,欧阳修是不遮不掩,直言不讳的。当初,范仲淹因为批评弊政,与宰相吕夷简发生冲突,被逐出京城,贬到饶州。欧阳修替范仲淹很是不平。而身为谏官的高若讷,非但不从中说几句公道话,还落井下石,跟在吕夷简屁股后极力诋毁范仲淹。这激起了欧阳修的强烈不满。愤恨之余,欧阳修提笔给高若讷写了 。

  信中,欧阳修说,我从听说您的姓名到与您交识,十四年中,有三次对您产生过怀疑。第一次是从天圣二年进士及弟的布告中,我知晓了您的大名。当时,我十七岁,还在随州,年纪轻,又住在偏僻的地方,与外界也没什么接触,但对于布告上的宋舍人兄弟以及叶道卿、郑天休等人,我是听说过的,他们因文学著名于世。您虽然名列其中,但我独独没听说您有什么过人之处。我因此很疑虑,不知您是个什么样的人。十一年以后,我第二次到京师,你已经担任了御史。我虽说没同您见面,但经常向我的朋友——尹师鲁打听您。师鲁说您“正直有学问,是一位君子”。对此,我又很怀疑。因为所谓正直,就

  是不可弯曲;所谓有学问,必能明辨是非。您身为谏官,如果真的正直又有学问,怎么随波逐流,默默无言,与一般人没什么区别呢?您当了谏官后,我们正式认识了。您一脸正气,纵论前代之事,思路清晰十分引人,褒扬正义、贬斥奸邪,没有一点谬论。啊!以这样一副面目示人,谁会不爱戴您呢?我开始相信,您或许是个“真君子”。

  接下来,欧阳修笔锋一转,说,现在从您的所作所为来看,我断定您不是个“君子”。他说,前几天,范希文(范仲淹)贬官后,我和您在安道家中会面,当时,您极力诋毁讥笑范希文的为人,我还以为您是开玩笑,说着好玩呢!哪知,我碰到师鲁,他也说您极力否定范希文。这时候,我才不再怀疑,那些话,您是真说得出!范希文平生刚正、好学,博古通今,立身朝廷,始终如一。这是天下人都知道。如今他因为正直敢言触怒了宰相而获罪遭贬,您不为他辩明无罪,又怕有识之士责备自己,于是跟着别人瞎起哄,认为他就是该贬。真是太奇怪了!欧阳修说,一个人的性格,是刚正果敢还是怯懦软弱也是受之于天,不可勉强改变的。即使是圣人,也没法要求别人去做他办不到的事。如今,您家有老母,贪恋官位,又担心忍饥受冻,惦记利益俸禄,因此不敢违逆宰相以致遭到迁连,这也是平庸之辈的常情,顶多就做个不称职的谏官罢了。就是朝中的君子,也会怜悯您的无能,不会多说什么。哪知道,您倒还昂首挺胸十分得意,没有一丝一毫的羞愧畏惧,随意诋毁希文的贤能,认为他理当受贬,希望以此来掩盖自己的过失。您这就是“君子之贼”。

  欧阳修对高若讷的这番指责言辞犀利,气势咄咄,满篇讥讽,换了谁脸上也挂不住啊!可更辛辣、更刺耳的话还在后面!

  文章的最后,欧阳修还说:范希文真的不贤吗?这三、四年以来,他从大理寺丞做到前行员外郎。他在做待制的时候,每天做皇帝的顾问,同僚中没有比得上他的。这难道是天子仓促起用了不贤的人吗?假使天子把不贤之人当作了贤人,这是聪明之中的疏忽。那您作为司谏之官,作为天子的耳目,为什么当时不马上向天子禀明呢?您一直都是没发一言,现在,等到他罪责临头了,就跟着别人来数落他的不是。如果希文果真是贤人,那么当天子和宰相仅仅因为他不合自己的心意而斥逐贤人的时候,您就应该站出来说公道话呀!如今,您处在谏官的位置又不称职,就应该辞职,不要妨碍其他可以胜任的人来担任这个职务。现在,您居然还有脸面去见士大夫,出入朝廷号称谏官,真是不知道世上还有“羞耻”二字!倘若您还认为希文不贤应当斥逐,那么我今天拼命为他说话,就是朋党邪恶之人了。希望您直接带上这封信到朝廷上去,让天子判定我的罪过而杀了我。

  如此犯颜直讦,欧阳修自然没有好“下场”。之后,他被逐出京城,贬到地方上任职去了。

  欧阳修的个性并不好。他性子太刚直,说话太尖刻,处事也欠些圆通。为此,他没少吃苦头。他一生三次被贬,两次被人制造绯闻,造谣污蔑,屡次被政敌们怨恨、诽谤,甚至围攻。即便如此,终其一生,欧阳修都未改其“英雄本色”。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欧阳修,对真正的有才之士,表现出的真诚和热情却是超乎异常的。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早年几次参加科举考试,就是考不中。郁闷中的他,给欧阳修写了一封自荐信,并附上了自己写的文章——《时务策》。让他意想不到的是,欧阳修看了他的文章后,大为赞赏,认为“广文曾生,文识可骇”,还特撰《送曾巩秀才序》,为他扬名叫屈。之后,欧阳修把曾巩纳入门下,进行悉心地指点。欧阳修门生众多,但对于曾巩,一直是高看一眼、厚爱一层的。他曾几次说,“过吾门者百千人,独于得生为喜”,偏爱之情溢于言表。要知道,当时的欧阳修已是享誉天下的文坛宗主,又在朝廷身居要职,而曾巩不过是个屡试未第、一文不名的后辈小生。

  同样受到欧阳修力荐的还有唐宋八大家的另一家——苏洵。据记载,当年已经48岁的苏洵带着两个儿子从老家出发,打算以文章为“媒”,投石问路。苏洵最先找的人是益州知州——张方平。但张方平认为,文章方面,最有话语权的当是欧阳修。于是,给欧阳修写了一封推荐信,让苏氏父子带着这个信去找欧阳修。而事实上,张方平和欧阳修因为政见不同,彼此关系并不融洽。但当欧阳修读了苏洵的文章后,并没有因此介怀怠慢苏洵,反而击节赞叹“后来文章当在此!”并立即提笔给皇帝写“举荐状”,说“眉州布衣苏洵,履行淳固,性识明达,……其议论精于物理而善识变权,文章不为空言而期于有用。其所撰《权书》、《衡论》、《几策》二十篇,辞辩闳伟,博于古而宜于今,实有用之言,非特能文之士也……。”在皇帝面前对苏洵极尽美言。此外,他还在士大夫中间对苏洵进行广泛宣传推介。苏洵由此名动京师。

  得到过欧阳修保举的人,还有王安石、吕公著、司马光等一大批人才。这些人年龄不同、性情各一、身份皆殊,但在欧阳修看来,“英雄不问出处”,只要是你有才,只要我有机会,都会不遗余力地进行举荐。也正是因为欧阳修有这份爱才的诚心,才使得一批原本默默无闻的才俊脱颖而出,共同涤荡了他们所处的时代。

  三、 容才的雅量

  文人相轻,自古而然。

  鲁迅和郭沫若经常互掐,冰心和林徽因彼此嘲讽,巴尔扎克和雨果素来不和,约翰˙厄普代克和汤姆˙沃尔夫简直是水火不容,连孔圣人也经常受到庄子的揶揄。所以,认可一个与自己相近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是,心甘情愿地承认别人优于自己,更难得!欧阳修就是这样难得的一个人。

  当年,苏轼因为文章写得好,得到欧阳修的激赏。激赏之余,欧阳修在给梅尧臣的信中说,“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要知道,欧阳修是当届科举考试的主考官,论辈份,与苏轼应该是座主与门生的关系;论年龄,欧阳修已年届五十,苏轼还是个刚二十来岁的毛头小伙;论名气,欧阳修已经名满天下,苏轼则是初出茅庐;论地位,欧阳修身居要职,而苏轼尚无功名。在这样一种悬殊之下,欧阳修表示要避让苏轼,使他出人头地。这需要何等的襟怀!欧阳修还曾对自己的儿子说“三十年后,世人就只会知道苏轼,再也不会称道我的诗文了”。这等于是间接地臣服于苏轼。当然,哪怕是近千年以后的今天,欧阳修仍然是被人称道的,并必将永远被后世称道。但是,这种谦逊的态度和博大的胸怀,是少有人能做到的。

  欧阳修曾在同一封上表中,一次性地举荐三个人可以为相。这三人是:王安石、司马光和吕公著。实际上,这三个人与欧阳修都有那么一点间隙。王安石是通过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曾巩才攀上欧阳修的。欧阳修在看了王安石的诗文后,也是非常赏识,到处为之延誉。他在《赠王介甫》中,说“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把王安石比作李白和韩愈,已是相当高看他了。但王安石以孟子自期,所以对欧阳修的赞誉并不领情。司马光曾在朝中力排过欧阳修。吕公著则是老宰相吕夷简的儿子。欧阳修当年被贬滁州,吕夷简就是主谋。欧阳修把这些恩怨都没放在心上,唯以公心,向朝廷举荐人才。宋代词人叶梦得在《避暑录话》中说:“于晦叔(吕公著)则忘其嫌,于温公(司马光)则忘其议论,于荆公(王安石)则忘其学术,世服其能知人”。事实上,确实如此。

  和欧阳修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唐朝玄宗时期执任宰相达十九年之久的李林甫。当时,玄宗皇帝想延揽人才,诏求天下士子,只要精通一艺,便可到长安备选。可李林甫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他担心自己这些年来的斑斑劣迹会被人抖出来,于是,便心怀鬼胎地对玄宗说:“这些士子都是些卑贱愚聩之人,恐怕会胡言乱语扰乱圣听。”他建议让郡县长官先对士子加以甄选,将其中优秀者送到京师,然后,在御史中丞的监督下,由尚书省复试,将名实相符者推荐给皇帝。这样,经过层层筛选,最终的结果是:没有一人合格。著名的“诗圣”杜甫也在那次选拔中,被筛出局。李林甫还向玄宗道贺,说“野无遗贤”。就是说朝廷已经网络了天下的所有才士,民间再没有人才了。天下人都知道,怎么可能“野无遗贤”?分明就是他想一人独大,把持朝政而排斥贤才嘛!

  为了打击异己,压制贤良,李林甫没少做坏事。他做的最“坏”事的一件事就是“起用出身于少数民族的将领担任节度使”。

  当时,朝廷为了加强边防,在一些重要的边境地区设置了十个藩镇,屯以重兵,以守护国境线的安全。节度使就是藩镇的军政长官。地位之特殊,岗位之重要,可想而知。按照通例,节度使如果干得出色,是极有可能做宰相的。彼时,担任朔方等四个藩镇节度使的王忠嗣表现就很抢眼,不但立了不少军功,手下还有李光弼、哥舒翰等骁勇善战的将领。可正是这样的人,李林甫尤为忌惮。为了防“患”于未然,李林甫思前想后,决定趁早对他下手。他罗织了王忠嗣谋反的罪名对他进行诬告。结果,王忠嗣被玄宗判了死刑。后来,虽然经过哥舒翰冒死鸣冤,由死刑改为降职,但几番折腾下来,王忠嗣没多久就病死了。为了防止“王忠嗣之流”再次出现,在李林甫的建议下,朝廷把节度使都换成了胡人。理由是,这些胡人粗鲁少文,再怎么闹腾也不可能坐大成势。当然,还有更深层的原因,是不可告人的。那就是朝廷再怎么缺人,也不可能任用胡人为相。这样,李林甫的相位又少了一方威胁。殊不知,就是这些外族人被养虎成患,领衔主导了“安史之乱”,差点给大唐王朝带来灭顶之灾。难怪史学家司马光认为,“安史之乱”的爆发,唐王朝的衰落,罪魁祸首就是李林甫。

  欧阳修和李林甫,一个爱才容才,为宋代文化盛世奠定了基础,一个嫉才排才,为大唐王朝的由盛而衰埋下了祸根。

  该如何对待人才,历史早有镜鉴。

标签: 浪淘沙欧阳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