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的祖父欧阳偃，生卒年不详，南唐时期庐陵或吉州人（今江西省永丰县人）。或许是其生平事迹鲜为人知之故，抑或是后之学者所据资料有误之因，以致时下一些学者对其身世有另一种版本的说法，即认为他是今福建晋江的乡贡进士，是后唐状元黄仁颖之子。为此，本文就欧阳修祖父欧阳偃的身世作一考证，兼与李启宇先生作些商榷，以厘清谬误。
一、李启宇先生关于欧阳偃身世的说法
关于欧阳修祖父欧阳偃的身世，厦门市方志办李启宇对此有一个质疑和考证的过程。2005年，在《欧阳修祖父为陈元通夫妇写墓志铭？》[1]与《欧阳修祖父为“陈喜墓”写墓志？》[2]的两篇通讯中，均报道了李启宇关于此事的一些看法。李启宇推断，陈元通墓的墓志作者欧阳偃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的祖父。他说，如果欧阳偃确是欧阳修祖父，则墓志更有可能为死后补葬。他解释说，欧阳偃曾为泉州开元寺书写过经幢。此墓志作者欧阳偃与泉州写经幢的欧阳偃同姓同名，同为进士，活动时间亦大致相同，极有可能为同一人。他指出，作为当朝进士，应泉州开元寺及陈元通后人之请，书写经幢和墓志也是顺理成章的事。由是，他综合种种情况，推测欧阳偃为陈元通写墓志的时间应该是在同安县建县之后的南唐时期，而且欧阳偃极有可能是欧阳修的祖父。但此时李启宇缺乏有力证据，故而他说，最终结论还应待陈氏夫妇墓志全文公布之后才能作出。
2007年，《厦门日报》公布了陈元通夫妇的墓志铭全文，一篇是由乡贡进士欧阳偃撰写的陈元通墓之墓志铭《故奉义郎歙州婺源县令陈公墓志铭并序》，另一篇是由乡贡进士陈过庭撰写的汪氏墓之墓志铭《唐故陈府君汪夫人墓志—唐故歙州婺源县令陈府君夫人墓志铭并序》。[3]据此，李启宇随后作有《唐陈元通夫妇墓志铭考辨》一文，并将《故奉义郎歙州婺源县令陈公墓志铭并序》全文摘录作为引证。在李启宇之论作中，他对“乡贡进士欧阳偃”问题还专门做了一番考证。他参考了《泉州安平徐状元巷祖谱》与《状元黄仁颖家谱》的相关资料后分析认为，撰写墓志铭的欧阳偃与两谱之中所记载的欧阳偃实际上是同一人，并推断其生活年代应是在南唐保大八年（950）前后，并表示墓志铭作者应是欧阳修的祖父，并认为此墓志可能是“乡贡进士欧阳偃”成名之后的伪托之作。[4]关于此推论，在《欧阳修祖父为陈元通撰墓志？》[5]的报道中，李启宇也有过表述，但他相信在两座墓葬全面发掘报告公布之后，应当会产生更为准确的结论。或许是受李启宇观点的影响，也或是受各类良莠不齐的家谱误导，后之《黄氏源流探溯》[6]和《影响中国历史的100位名臣》[7]二书均记载了状元黄仁颖与欧阳偃之间的关系，两书皆认为欧阳修的祖父欧阳偃原本姓黄，只因家贫而入赘舅舅欧阳郴家做了养子。
二、对两地欧阳偃生平事迹的考证与辨疑
据唐代经幢及墓志的有关记载，在唐代，今福建晋江似乎有一个乡贡进士欧阳偃；另据欧阳修之《欧阳氏谱图序》记载，其祖父欧阳偃生活在南唐，是今江西永丰人。但李启宇更倾向于将福建晋江的欧阳偃与欧阳修的祖父欧阳偃合二为一。而笔者认为，我国历史上很可能出现过两个同名同姓的欧阳偃，但福建晋江的乡贡进士欧阳偃并非欧阳修之祖父。为进一步区分两地之欧阳偃不为同一人，现从三个方面加以考证和辨疑。
（一）两者的生活时代不同
十几年前在泉州发现了一方《摩崖木龙石刻》。据史料记载，这一石刻源于唐会昌四年（844），其时泉州刺史苏球在清源山弥陀岩下方发现一种天然的树根雕，因状似飞龙而称之“木龙”。对此奇观，他作木龙赞，筑木龙室，并与进士陈嘏等刻石纪念。石刻残留碑文有如下郡人：“球仁泽、（徐）永明、嘏锡之、载德积、大（方）、景子明、乡贡进士欧阳（偃）。”后经过近十年的考证与探寻，才确定这方摩崖木龙石刻的作者之一是南唐泉郡乡贡进士欧阳偃。[8]其二，福建泉州开元寺还保存着纪年为唐大中八年（854）的六角形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幢构件。经幢有篇序文，叙述了佛顶尊胜陀罗尼经从印度传入我国之经由。该经幢的书写和镌字人落款为“泉郡乡贡进士欧阳偃、沙门文中共书”，落款时间是唐大中八年秋。[9]再则，唐代陈元通墓之墓志铭《故奉义郎歙州婺源县令陈公墓志铭并序》之撰者亦是“乡贡进士欧阳偃”，墓志铭记载：“有唐大中九年，岁在乙亥四月二十四日，颍川陈公终于泉州清源郡嘉禾里之私第，年七十有五。……明年秋八月一日，卜葬于所居之里，祔其先塋，礼也。”[10]可见，陈元通逝于唐大中九年（855），葬于次年，故墓志铭应是乡贡进士欧阳偃作于855年或856年。从以上三个史料的记载可悉，唐代石刻、经幢序文及墓志铭的撰者皆出现了“乡贡进士欧阳偃”之人，而且题名的时间也十分相近，约在公元九世纪的四、五十年代。但李启宇推测那均是补题之名，例如他认为，墓志铭以“有唐”开篇，说明是撰者对前朝的称呼，由而推测墓志铭并非作于唐代，而是后来的伪托之作。[11]其实，此说亦不全然，古时如此开篇之作并不鲜见，在此不赘述，因为墓志《故奉义郎歙州婺源县令陈公墓志铭并序》中内容自有证据，如墓志曰：“其渤海欧阳偃实公之丈人也，于是哀为铭焉，冀彰公之德于丘陵倾屺之后。”[12]此处的“丈人”无论是岳父之意，还是古时对老年男子的尊称或对亲戚长辈的通称，但皆可示撰者欧阳偃与墓志之主人陈元通应是同时代或彼此有交往之人。陈元通逝于855年，其享年七十五，则其生年为唐建中二年（781），故可推知此欧阳偃也应生于陈元通之前后。然而李启宇恰恰忽视了墓志中上述内容的记载。
而江西永丰的欧阳偃则生活在南唐时期（937-975）。欧阳修在其撰写的《欧阳氏谱图序》中有其祖父欧阳偃的简略事迹，有云：“令公府君讳偃，少以文学著称南唐……享年三十八，葬吉水之回陂。”[13]另从其谱图亦可知，欧阳偃有三子，长为欧阳观（欧阳修父亲），次为欧阳旦，三为欧阳晔。虽然欧阳偃的生卒年在谱中并无记载，但亦可通过其子的生卒年来推知其生活的大致年代。如欧阳观去世于1010年，享年五十有九[14]，由是可知欧阳观生于952年；另外，欧阳晔“享年七十有九，……景祐四年（1037）四月九日卒”[15]，可推知欧阳晔生年为959年。就假设欧阳偃在其三子欧阳晔出生当年即已离世，而因欧阳偃享年三十八，则其最早的生年也应是922年，其成人后的活动时间当在南唐时期。这与福建晋江欧阳偃的生活时代相距了百余年，由此欧阳修祖父欧阳偃不可能在九世纪中期的唐代到福建泉州题序撰铭。如若是其后来的伪托之作，则他又缘何专在泉州伪作、多次伪作、密集时间伪作呢，这种巧合之中就存在着必然。
（二）两者的科举出身矛盾
还有一个明显特征是，福建晋江欧阳偃题名的石刻、经幢序文及墓志中，均有科举头衔“乡贡进士”之谓。而且佛顶尊胜陀罗经幢的落款更加写明是“泉郡乡贡进士欧阳偃”，从中一可表明此欧阳偃乃是泉州人；二则说明了其时已有乡贡及进士之谓。这“乡贡进士”之称并不与唐制有出入。因为唐朝时期，科举考试的考生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生徒，即将经学校考试合格的学生送到尚书省参加考试，这些考生称为生徒；二是乡贡，就是那些不在学校学习而学有所成的人，向所在县提出申请，经本县考试、州重试合格，由州送至尚书省参加考试。由于后者因随各州进贡的物品发送，所以称之为乡贡。再说，唐代科举考试的常科确已有秀才科、明经科、进士科、明法科、明字科、明算科等科，而且进士科在唐后期越来越为人们所重视，其社会地位极高。故而，欧阳偃在各种题记中加以“乡贡进士”的科举头衔并不足奇，因为那是一种身份、荣耀和地位的象征。又如，陈元通夫人汪氏861年逝世，因为“过庭与皋则同房之叔，復文翰同志”，而皋又是汪氏之子。因此受皋之托，墓志也由有“乡贡进士”之誉的陈过庭撰写。[16]由此证明唐代确有“乡贡进士”之称。泉州晋江欧阳偃是乡贡进士也就成为不争之事实。
而江西永丰的欧阳偃则并未参加过科举，更未中过进士。欧阳修称欧阳偃“少以文学著称南唐，耻从进士举，乃诣文理院上书，献其所为文十余万言。召试，为南京街院判官。”[17]关于此点，苏辙撰写的《欧阳文忠公神道碑》文中也有提及，欧阳修“祖讳偃，南唐南京卫院判官，赠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妣李氏，追封吴国太夫人”。[18]可见欧阳偃以科举为耻，不曾应科举之试，但确任过南京街院判官。因为南唐定都南京，并且今之江西省的范围均在南唐的疆域之内，因此欧阳偃为官南京的说法是准确可信的。既然永丰的欧阳偃根本未有进士之称，那么其更不可能在题名中以“乡贡进士”自居。不过，欧阳偃之胞兄欧阳仪倒是中过进士，欧阳仪“字象之，仕南唐，举进士，及第，官至屯田郎中。府君之登进士第也，父母皆在，乡里荣之”。[19]同是欧阳修撰写的《欧阳氏谱图序》，对其伯祖的进士身份有明确记载，并引以为荣，则更加相信其不会疏漏自己祖父的进士身份。
（三）两地相关族谱记载不一
据李启宇参考的资料，《泉州安平徐状元巷祖谱》有称：徐氏的“七世铮公，字祖晖，号鸥湾墩公子。唐僖宗广明庚子年（880）十一月廿四日生，后周世宗显德戊午年（958）十二月二十日卒。配潘湖（属晋江县）乡贡进士南京通判欧阳偃女，子二。”[20]既然徐祖晖娶欧阳偃女为妻，则欧阳偃与徐祖晖也应是同时代之人，这距前文所推测的福建晋江欧阳偃生活时代也有百年之遥，可见同地同一欧阳偃的记载也存在出入。另外，《黄氏源流探溯》一书中亦有欧阳偃的相关记载：黄仁颖（900—962）字福佑，号潘湖翁，行离廿二。祖籍三山莆阳，福建晋江潘湖人。唐朝御史黄滔庶孙，其父黄垧，字玉卿，官大理评事，母欧阳氏。黄仁颖配欧阳澥长女，其故宅在潘湖湖口仁颖书院，葬福建晋江潘湖狮山头状元岭。子三，长子欧阳偃（欧阳修曾祖父本姓黄）因年幼家贫，无力攻书，遂赘于舅父吉州通判欧阳郴家为养子（欧阳澥长女欧阳郴妹）随母姓，南唐泉州乡贡进士，历官文理院工书南京通判。[21]根据如是描述，欧阳郴，其父为欧阳澥，其妹为黄仁颖妻，其继子为欧阳偃。再有，林泽贵与李启宇引用欧阳作廉的《欧阳氏家谱（西蜀遂宁支脉）》资料，称欧阳偃“南唐进士，举诸宣里院，献所为文千余篇，右试为南京衙院判官。以孙显贵，封为紫荆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妻李氏，累封吴国太夫人。卒后夫妻同葬于江西省吉水，生一子观”。[22]而“南唐进士”、“生一子观”均是错误明显的记载和说法。
而事实上，在欧阳修之石本与集本的《欧阳氏谱图序》中均对欧阳氏之起源和发展作了简述。在欧阳修故里-永丰县沙溪镇西阳宫内，至今也还保存着欧阳修撰书的《欧阳氏世次碑》，也就是石本《欧阳氏谱图序》。谱序称，“自通三世生琮，为吉州刺史，子孙因家于吉州。自琮八世生万，又为吉州安福令。其后世，或居安福，或居庐陵，或居吉水。而修之皇祖，始居沙溪。至和二年，分吉水置永丰县，而沙溪分属永丰。今谱虽著庐陵，而实为吉州永丰人也。”另外，欧阳偃之兄欧阳仪中进士时，欧阳郴夫妇均还在世，乡里以之为荣，于是“改庐陵之文霸乡安德里为儒林乡欧桂里，其所居履顺坊为具庆坊”。谱序还明确记载了欧阳郴葬庐陵之欧桂里，欧阳偃葬吉水之回陂等。[23]可见，欧阳修祖辈自琮开始便一直在庐陵、吉州、吉水和永丰等地繁衍生息。根据谱图记载，万生某；某生雅；雅生效；效生讬；讬生鄠、郴、邦三子；郴生俊、伸、仪、伾、信、偃、佺、倣八子。郴，仕南唐，为武昌令吉州军事衙推宫，至检校右散骑常侍，兼御史大夫，……享年九十有四，葬欧桂里横溪保之燕湖。偃生观、旦、晔三子。[24]由此可见，欧阳偃排行第六，其生三子，而非“一子观”；其父是欧阳郴，生有八子；其祖父是欧阳讬，而非欧阳澥，而且根据谱图，永丰欧阳偃之祖辈中根本无欧阳澥之人。可见，一些族谱对欧阳偃的记载错误十分明显，有牵强嫁接和攀附名人之嫌。
三、结论与启示
从福建晋江和江西永丰两地欧阳偃的生活时代、科举出身以及家谱记载之比较可以看出，倘若福建泉州发现的唐代序文铭记中的欧阳偃之名无误的话，那么可以确定我国历史上曾出现了两个同名同姓的欧阳偃，一个是唐代福建晋江的欧阳偃，一个是南唐江西永丰的欧阳偃。但即便是晋江的欧阳偃，因其生活于唐代，也不可能与黄仁颖之间有瓜葛，更不必说永丰的欧阳偃。可如今之所以会出现欧阳修祖父欧阳偃与黄仁颖“有染”的错误说法，一可能与当今族谱修撰过程中对当事人家谱缺乏详考有关，如福建的学者就从未参考欧阳修的《欧阳氏谱图序》；二则可能与当前部分人攀附名人之后的心理有关，如他们在各类族谱中总欲将欧阳修牵扯进去。这种歪曲事实、杜撰史实的做法不仅会贻误后学，而且还会伤害历史。因此，我们确应牢记李启宇的告诫，即地方史志研究者对于家族提供的史料，在未经考证、未经去伪存真之前，即便是言之凿凿，甚至可以亲眼目睹，也不可盲目轻信。[25]只有这样，才能避免以讹传讹之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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