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如春梦几多时:欧阳修《玉楼春》妙句悟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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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楼春,是词牌名;玉楼,在汉语的若干义项中有一个是指古代的妓楼;清代白云道人所著情色小说,其题目就叫《玉楼春》。玉楼,如玉之楼,在古代也意指天界仙家居住的地方,如此,肯定就有仙界的玉女与神仙们相伴于这美好的所在了。苏轼“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琼楼玉宇是让凡尘向往不已的极乐之地。杜牧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弄玉者,玉女也,亦可印证玉楼之中情色音乐之妙好妙乐。玉楼春,春光明媚之时,万物勃发生机,人间男女情爱最茂盛之时,情色念想滋长得蓬蓬勃勃之时,古代风流才子心之所牵,情之所寄,玉楼之春,浮生若春梦之所在,性灵本真抒发之所在,妙乐如天界仙家。

  欧阳修这几十首词意委婉缠绵、极尽阴柔之美的词作,在内容上也很贴切这个词牌的意境,大多抒发男女相思之情。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即使是天界的玉帝老儿,也需要一位雍容华贵的王母娘娘来身心相依,也还要众多的气质翩翩的仙女来歌舞诗酒作乐,更何况凡尘世界为官的文人欧阳修呢。人之性灵,以真为贵,也以真为善美。当一个人脱去一切假面具,以本真至诚之心念来面对外在环境,即使遭遇现世若干挫折,生命的火焰也能够绚丽如色彩斑斓的烟花。

  所谓玉楼者,凡间男女可望而不可及之地方。只有遥不可及的东西才是最完美的,也才是最值得魂牵梦萦的。世间的帝王将相达官贵人是有办法的,直接将天界美好的玉楼搬运下来变成了富丽堂皇的皇宫,然后又将层级低的天界玉楼搬运下来变成了达官贵人、风流才子们大作春梦的温床。

  中国古代作官的文人,在骨子里是带有超脱红尘拘束的意向的,“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命运通达就广施恩惠于众生,时运不济则游戏玉楼之春。古代为官者,是以才情调笑玉楼之春,当今的贪官污吏们呢,却以权钱博得玉楼一时芳心大展的,在品位上,当今的贪官污吏差之远矣。

  北宋时期,由于政治的相对清明,皇帝的相对宽厚,作为诗余的词,便成为文学创作的一个主流。诗文以说理言政治,词以抒发个人性灵,或倾泄一时闲愁。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为官清正廉洁,也很有政绩,经他奖掖提拔的人才不少,词的创作更具真性情,饱含着对人生世相的感悟。

  独上玉楼者,吹箫弄笛寻知音,知音更在青山外。无论处于何种飞黄腾达的顺境,也无论处于怎样艰难困苦的逆境,想要独上玉楼品尝红尘乐趣的念头,总会纷纷扬扬地洒落在人们的大脑屏幕;各种各样飞花艳想,竟然成为了外表迂酸的道学家们私下里情感世界的白日梦。在朝为官,面对皇上时必须诚惶诚恐,稍不注意就会遭致灭顶之灾,即使在北宋政治相对清明的时候,欧阳修、苏轼这样的大文豪也因言获罪,人生的起伏,或许正是他们文学创作的一个良好时机。

  两宋虽然军事软弱,皇帝却比其他朝代的要温和宽厚一些,至少宋太祖没对开国功臣大开杀戒,也给柴世宗的后人一个比较仁慈的安排,在这一点上,比起那个劳什子的流氓无赖出身的汉高祖刘三以及那个穷苦人家出生的小沙弥癞头朱皇帝要好得多。从两宋官吏艺文的造诣上就可以见出来这一点。欧阳修、苏轼在政治失意之时,还能有文学创作的高峰期出现,这在中国的历史上是罕见的。

  北宋时代好像是没有文字狱的,也好像是没有因文字而株连九族的事件发生,因此,在朝为官的文人气质颇浓的欧阳修、苏轼们的词作,大多能自由抒发性灵,也能够在人生的变幻无常感叹中升华自我生命意识,从而对生命的观照更透彻了,或以达观的态度面对人生的失意,或以男女相思寄托高远的社会人生理想,或以山水美景稀释政治挫折的落寞感。欧阳修数十首《玉楼春》,诉尽了人间男女情事的无法捉摸,虽字字泣血,声声含泪,但内里的旷达潇洒给予读者的,却具有多层面多角度的可观可照的意蕴。

  下面只摘取其中的妙句进行随意的解读,让欧阳修的清风与明月独上我们心中的玉楼。

  趁着这股热劲,于是戏作词曰:

  吹箫弄笛戏凤凰,惺惺相惜山那边,俯首贴耳迎清风。随风拂落红尘粉黛,悲心起大化,且翻阅大荒山无稽崖千层经卷,都不解色空二字斑斑点点血泪,待月西厢下,何去又何从。圆睁双目,发一声断喝,虚空粉碎,人我两空。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人因情识而生,喜怒哀乐本是起于最初始的情感意向。贪嗔痴慢疑五毒,随着人生阅历的增长,心地的染污就日渐严重。孔子就有“饮食男女,人之大欲”的感慨,可见人之一生,是无法摆脱这饮食男女的圈套的。

  情痴者,自是痴于风与月的颜色,而风与月是不关心人的情深深雨蒙蒙的。风月是风是月,非是人间情感风月。月白风清好个所在,焚香静坐品茗手谈围棋,或手捧书卷自吟自唱,那是好的。古今能修成欧阳公如此情圣境界者,寥若晨星。

  风花雪月四时美景,展露出太多让红尘男女眷恋的情色背景画面,是风花雪月激化了红尘男女情爱相思的念头,还是红尘男女情爱相思的念头点染了风花雪月?清纯美少女,文人学士将之比喻成桃花,那一双灵秀清澈的眼睛,也有文人学士将之比喻成秋水,于是有“望穿秋水”来形容相思者相思的程度之深之切。《诗经》有“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的妙句,风花雪月节令的轮回,这时间的长度,是因其相思的浓烈而大大地增长了。苏轼“春宵一刻值千金”,因春宵的美景的让人流连忘返,又把时间长度大大地缩短了。

  是风月呈现于眼前而惹你相思了,还是你相思的念头附在了无边的风月上了?

  六祖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菩提与明镜皆不是自心外化物象,说此菩提为树、此明镜为梳妆台主体,只是一种假说,而非是这两个物象本身就是菩提、明镜了。本来无一物,无与有的相对论,说有即无,说无即有,两头皆假,中间亦空,以尘埃比喻烦恼的沾染,你这心都不存在,无心者,何来尘埃沾染,何来烦恼相思。

  所以,欧阳修“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之句颇有禅味,情痴者自是情痴,本来就没有情痴的因由,因风月梦而激起的爱恨情仇呢,关那风月的鸟相干咯,呵呵。

  杏花红处青山缺,山畔行人山下歇。

  杏花儿红了,是视线透过青山的缺口看到的。循着山边路径远行的人呢,眼见着夜色四起,寻思着在山下的哪儿有一个可以歇息的所在。色彩是一明一暗的交替,杏花儿之红与青山的葱翠照应,山的缺口处,是远行者仰头凝视念想更远处的焦点。随着夜幕的降临,远行者无所着落的孤寂,如夜色逐渐地浓烈起来,山下的歇息,或是暂时在行走的极度疲劳中停下来喘一口气,或是于这“前不巴村后不着店”的山下仰望着杏花儿红处的青山缺口发呆呢。

  这是一幅独行者的素描,字里行间没有感情色彩的痕迹,但独行者落寞孤寂无所依归的情绪,在我们仔细品味之中,非常真切地触动着我们的心灵。

  未知心在阿谁边,满眼泪珠言不尽。

  在我们印象中一本正经的清官欧阳修,也有些花心的呢。中国古代的文人能作官,即使为官很有威势,也还是有文人的多情气质的,多情出诗人嘛,呵呵。

  不知心在谁身上,一可解作他思念的人儿个个都妙好,不知道将真心放在哪个身上;二可解作他的相思念头如满天的飞絮,随风飘荡得不知去向了。眼泪汪汪,满腹心事无法用言语来诉说清楚,但还是想说,总有满腹的话语想倾诉。

  这样的词句,风格阴柔之至,也可以从中感觉出欧阳修所生活的那个时代的官宦,是有两副面孔的,为了家国政事需要板着脸孔大讲道学,其次呢,为了休闲以减轻官场倾轧的重压感,是需要在柔情密意情色念想方面得以寻求几分寄托与安慰的。

  强将离恨倚江楼,江水不能流恨去。

  离别的愁绪千丝万缕理不清,独倚江楼望着那人乘船远去。一江春水向东流,离愁还在,欲说还休,后句将离情别恨写得这么有质感,妙。

  换一个角度来解读,因离别相思愁绪而强行登临江边高楼,注目浩浩荡荡的江水滚滚东流而去,想象着远行的情人此时的状态,心随流水寄相思,意纷纷,情迷乱,可惜这江水总是捎带不了独倚江楼者的情意。

  再换一个角度来解读呢,这独倚江楼的相思者,因无法从江天一线的地方看到那只承载着希望的小船,而想像着江水能够将自己的离愁别恨清洗掉,越是想要让江水清洗了相思恨,这恨却越来越深切沉重了。

  上句与下句皆有“恨”字,但从意境上来分析,上句之“恨”与下句之“恨”却有本质上的区别。上句之“恨”是离别时的恨,是过去时,而下句的“恨”,是眼前滚滚东流的江水激化的,是正在进行时。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有“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两句,以月光的状态来形容相思意绪的不可断绝。李煜《相见欢》“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也是在刻画如此情境。聚散无常,人性无常,命运无常,面对人生苦境,自是无奈,李煜的“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其情其景,跟欧阳修“江水不能流恨去”是差不多的。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来与去,是没谁能自己作得了主的。怎么来的,从哪里来的,谁记忆得起。去向何处,谁能自己把握得了呢。浮生真如春梦啊,执着与贪婪,阴谋与诡计,自私与虚伪,到头来也只如春梦不留痕。来是赤条条来,去是赤条条去,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平头百姓,都摆脱不了这样的宿命。以哭声宣告着自己的来到,最终还是以哭声无奈地离去。因虚无而来,还得归入虚无。

  只可叹我辈修为不高之人,至今还将这浮浅的春梦当成了至尊宝。任凭你用尽了浑身解数,生命火焰的旺盛也不可能长久停驻,衰败如山倒啊;再刚强的家伙随风而逝了,也不会久远地留下丝毫的现实影响于世间。

  夜深风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形神俱妙之句。“敲”字用得精当,烘托秋风之烈,而秋声之悲,亦用一“韵”字点化出来,不简单。万叶千声,数的妙用,归结一“恨”字,夜深人静时分,怀人相思之愁苦程度,就可见一斑了。用富有质感的密密麻麻的竹叶被夜间的寒风敲打出来的声音,来形容相思者抽象的愁苦感觉,夸张中颇合情理。

  读欧阳修的《玉楼春》,关于人生的兴衰,关于世事的沧桑,于词句里随处可感大彻大悟者的禅机,这是有别于他散文的地方,但他的《醉翁亭记》也大有真性情的流露。

  趁着此时的激情,再来悟读欧阳修的两首词。

  《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去年元宵,将时间定格在一个具体的过去时态。花市灯火辉煌犹如白昼,描绘出当时场景之热闹喜庆。随后的两句是纯写景写事,月儿出来了,黄昏后,夜色开始浓郁了,因天上有月儿,故与美好人儿相约更有情趣。过去的约会,那美好的情景历历在目,月儿升起、夜幕降临时分的约会,两情相悦,永世难忘。

  而今年在同样的时候,月与灯依旧,但已不见了去年携手而行与之情爱和谐的人儿,于是悲泣,于是流泪,不知不觉间,泪水已将衣衫打湿了。情因相约的人儿欢快异常,情因今年不再有去年相约的人儿悲苦万分。去年与今年同时同景不同心境的呈现,简约的词句,巧妙的对比,具有震撼灵魂的艺术魅力。

  好花不长开,好景不长在。去年与今年,时光流淌过去了,可是人、事、情、境已大不一样,悲哉。时间与空间的变异,这摧毁万物的能量,是比世界上任何尖端武器都要强大的,失与得,离与合,悲与喜,都在随时流变着。

  《长相思》:“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花开正盛,柳叶儿正鲜,恰在这风光秀丽的时节,却要与相爱的人儿别离,于是低头泪水长流。或以此大好春光比喻女子的年轻貌美气质高雅,于难舍难分之际,却又不得不远行跟她别离,此恨怎休!

  长江之东,长江之西,两岸的鸳鸯不同方向飞去,山高水长,不知相逢在何时。这背向而飞的鸳鸯,真不可能有相逢的时候,即使按照地球是圆的理论,永远飞行下去总会有碰头的时候,但因时空方位的客观存在,这机率是非常非常小的,更何况鸳鸯的寿命也不可能有这么长,相逢只是一种无法实现的梦幻了。

  清纯如玉的美少女是好的,但清纯如玉的时间也太短暂了,转瞬之间,这美少女就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了。三十年前相思缠绵于梦境的美少女,在三十年后,一定会是让你不忍目睹眼前这老而又丑心性庸俗不堪的妇人了。女人的美好只可以有一次美好了自己的爱人,等到花儿凋谢,谁还稀罕这个,更不可能相思情愁什么的了。花开正盛的时节,女人青春貌美的阶段,仅仅是时光透镜映照出来的虚像,是没法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的。

  西方有生物学家研究花卉多年,得出一个结论,是说花朵是植物的性器官,这性器官是大大方方地美丽地长在头顶的,而人的性器官则长在下面,因长相丑陋气味也很令人恶心,文明时代就用了裤子掩盖在里面了。所以,将美女比喻成花朵,是不怎么安逸的意象。世界上怎么伟大的画家、雕塑家,都没法将女人的性器官展示得精致起来,只得无奈地用黑颜色胡乱地涂抹几下子表示是美女的性器官。男人的性器官就更丑陋更肮脏了,西方的那个大卫的塑像,那玩艺就很疲软地掉着,一点也没有雄强的味道。

  长江之东也罢,长江之西也罢,鸳鸯要各自飞就各自飞吧。花朵正美丽着大大方方地站立于植物的头顶,男人们、女人的花朵也正羞羞答答地丑陋不堪地臭味烘烘地萎缩在下半身的裤裆里呢。因离别分手的流泪相思,管个屁用啊,哈哈,呵呵,真好玩的。

  二〇一〇年一月三十一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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