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细读资料
细读方法:以新批评理论为主,主要考察词作中词语张力、意义悖反和叙述转换的特点,并剖析上述特点对作品艺术性及读者理解产生的影响。
“张力”(tension):概念的创造者是英美新批评派学者艾伦.泰特。这一概念由两个英文词拼凑而成:内涵(intension )和外延(extension)的前缀去掉就得到“张力”这一概念。内涵指的是一个概念所反映的本质属性,也就是概念的内容;外延是指一个概念所确指的对象的范围。科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必须是清晰明确的,否则达不到科学研究之目的;文学用语恰恰相反,它的内涵和外延之间常常是不协调的,充满了矛盾与对立,这便是所谓的“张力”。
对词语张力的考察:词作中有意地使用了一系列在意义和感情色彩上对应或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词语,从而构造出词语的张力和意义的悖反。如:雨—风,疏—骤,浓—残,睡—酒,绿—红,肥—瘦,等等;
词中的叙述转换:主要有三次:第一、二句之间为第一次,从“昨夜”转为“今晨”,是由追忆的过去状态转入叙事的当下状态;三四句与一二句之间构成第二次,是从“浓睡”与“残酒”综合作用下喻示睡意和醉意的心理状态转向“卷帘人”所象征的日常意识;三四句与五六句之间是第三次,是从现实情景向心理的事理逻辑的回归(应是)。
两种叙事状态的冲突:抒情主人公心目中的事理逻辑与客观事实的冲突。
如梦令 · 李清照
昨夜雨疏风骤
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
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
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是婉约派宋代词人的代表之一。婉约词派主张词为“诗余”、“艳科”,“诗庄词媚”,通常把词看作娱宾遣兴的工具,而不主张让它来发挥社会政教的作用。这派词作品的内容题材,偏重于男女情爱、离愁别绪,艺术风格委婉缠绵,含蓄蕴籍,体现出清丽柔和的美。往往能发掘出词人感情深处的微妙曲折的情愫,长于深刻的心理体验和情感玩味,多表现文人士大夫阶层及闺阁之中的情趣、逸兴和闲愁。李清照的《如梦令·昨夜雨疏》就是一首典型的婉约词,它以细腻的感情体味、精致的构造形式和多重的生动画面,构成一幅情景交融、风神并茂的小令,在短小篇幅中含蕴着悠远的韵味,为历代文人墨客所赞赏和推许。
词中没有繁复的藻饰和细致的描绘,词语及其构造的意象都十分简明,但是从中传达出的余味却是深远的,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关于这首词所要表达的主旨,历来众说不一,或为伤春,或为遣兴,近年甚至有极端求新者指为描写性爱。这些理解都可以在词中找到相应的线索,但又不能明确无误地给出确凿的排他性的解释,显然是由诗歌意象的开放性及其情感表现的模糊性造成的。其实作品的鉴赏无所谓正解,只存在根据文本这一召唤结构所作出的种种“误读”之间的深浅高下的分野。深入研读这首词作,可以看到它的多阐释性特点的另一根源,即一系列词语以及意象之间所构成的内在张力和意义悖反,使读者的理解随着词人的笔触处在不断的游移之中,不断地受到阻滞和引发,形成环环相扣的意象序列和持续扩张的意义外延,这就为读者的理解从多个角度切入作品提供了条件。本文拟结合对这首词的鉴赏分析,谈谈它的叙述转化和词语张力特点。
“张力”(tension)概念的创造者是英美新批评派学者艾伦.泰特。这一概念由两个英文词拼凑而成:内涵(intension )和外延(extension)的前缀去掉就得到“张力”这一概念。内涵指的是一个概念所反映的本质属性,也就是概念的内容;外延是指一个概念所确指的对象的范围。科学概念的内涵和外延必须是清晰明确的,否则达不到科学研究之目的;文学用语恰恰相反,它的内涵和外延之间常常是不协调的,充满了矛盾与对立,这便是所谓的“张力”。根据对这一概念基本涵义的领会,我们可以试着把“张力”的适用范围由词扩大到句子乃至整首词作,以考察不同层级的意义系统中意义的悖反现象。
这首词作中有意地使用了一系列在意义和感情色彩上对应或对立、而又相反相成的词语,从而构造出词语的张力和意义的悖反。如:雨—风,疏—骤,浓—残,睡—酒,绿—红,肥—瘦,等等;还通过具体意象暗示出与之对应的意象,如“昨夜”暗示出“早晨”,昨夜风雨和“卷帘人”的意象组合暗示出此刻的“风停雨住”。新的意象随着阅读的过程不断产生出来,形成了作品意象的丰富性和多义特点。充满张力的词语的运用,使得词作中意象不断地生发,并处在持续的自我颠覆和相互颠覆之中。
如果把整首词作看作是一个叙述句的扩展,表述为:“我试图纠正卷帘人关于‘海棠依旧’的错误认识”,那么我们可以从中看到一个双重否定的逻辑结构。叙述方式的转换使得作品主人公的心理场景在现实场景中被喻示出来,形成在两种场景间不断转换的叙事线索。词中的叙述转换主要有三次:第一、二句之间为第一次,从“昨夜”转为“今晨”,是由追忆的过去状态转入叙事的当下状态;三四句与一二句之间构成第二次,是从“浓睡”与“残酒”综合作用下喻示睡意和醉意的心理状态转向“卷帘人”所象征的日常意识;三四句与五六句之间是第三次,是从现实情景向心理的事理逻辑的回归(应是)。两种叙事动作就在这三次转换中被呈示出来:在日常状态中,“我”的视角是一种常态的限制叙事,“我”对外物的所知仅限于听觉所感知到的东西;在主观心理状态中,“我”的视角则是一种自居为全知叙事的限制叙事,风、雨、海棠花的情形应该完全合乎“我”的心理经验,然而在现实的参照下,这一叙事状态所传达的信息不断显出谬误。在后一种叙事中,风雨和花事是按照“我”的主观心理所构造的事理逻辑而存在和发生;在前一种叙事中,则“我”对风雨和花事的所知有限,须借助一个他者(卷帘人)的视角,对“我”的认识范围加以补充。在叙事过程中,两种叙事所描述的情景发生了冲突,使“我”的心理预期受挫。"却道海棠依旧”一句,是对词中叙事冲突的展示。叙事过程所力求回到的平衡状态,是“我”在主观心理状态下的事理逻辑的应验:“应是绿肥红瘦”中的“应是”二字,有着十分强烈的转化意义,可以看作是“我”为恢复主观心理状态中的事理逻辑所做的努力。这一努力也暗示出第三个叙事者:作为超故事层的讲述者,是他把握和安排着故事的次序、情感的生发和演变等整个进程。他的叙事行为把日常意识和主观心理的的种种表现都毫无遗漏地呈现出来,冷静地展示词作中的心理倾向而不加任何评价。他是真正的全知者,其身份特征与作者本人最为接近。
作品首先从追述开始,展现给读者一个多时空多场景的画面。“昨夜雨疏风骤”,呈现出两个时空坐标。一,昨夜的时间与帘外的空间。帘外夜色里的风雨,帘内人是无从看到的,只能凭借听觉,从风和雨的谐奏或交响中去想象那风雨飘摇的夜景,去感悟雨点的疏密和风声的缓急。二,以“昨夜”和帘外风雨暗示出此刻的时间和空间。这一时空意象是随着读者阅读而逐渐完成的,首句只提供了一个线索激发读者的期待视野,而直到二句的“浓睡”和三句的“卷帘人”出现,才分别补足了意义空缺:时间是“早晨”,空间是“帘内”。在这期间叙事已经进入第二次转换,仍然对首句意象具有生发作用。这两个时空场景之间,“昨夜”是实写,“今晨”的时间坐标则找不到相对应的词句,而是完全由前者生发而出;因而“昨夜”这一意象所包含的内容超出了它通常的所指意义,这就在能指和所指之间构成了张力。意象外延的扩大更使得词语之间的互文关系变得复杂,在接下来的行文中形成多重的意义悖反,加上诗词作品本身的隐喻特点,和词人对意义相反相对的词语的有意运用,造成读者期待视野中语言能指的滑动加剧。如“风”和“雨”两个意象除了具有语音、语义和画面的意义,还可以暗示出某种情绪的波动或整体氛围的动荡等等,“疏”与“骤”两个程度上悬殊的词语意义,也能传达出一种不甚协调的感情色彩。词语张力和意义悖反丰富了词作的可阐释性,同时也为能指滑动划出了大致范围,使之不至于落入无规则的嬉戏状态。面对眼前居室内安静的景物,抒情主人公耳畔却似乎仍然喧响着昨夜的风雨声。这两个时空坐标中,都暗含着一动一静两个场景,形成充满张力和动感的画面,使读者可以由此而彼,再由彼而此地反复玩味两个场面中的意味,在不断的转换中获得阅读的快感,激发进一步的阅读兴趣。
接着作者就揭示了两个场景中梦幻般的心理体验的原因:“浓睡不消残酒。”原来昨夜风雨声不甚分明,不仅是由于发生在夜间,更是因为饮酒的缘故。而此刻的回忆,风雨声依稀恍惚,也是浓睡未消的残醉使然。一个“消”字,点明了“睡”与“酒”的关系,是一种相互悖反和抵消的关系;“浓”与“残”两个标示程度的形容词在对比中,出人意料地显示出与词语原义相反的意义:“酒”未消尽,则“睡”何尝“浓”?“睡”而犹醺,则“酒”本不“残”。“浓”与“残”两个词语的意义与原义形成强烈的反差,在初看似乎平和的表述中,又一次呈现出内涵与外延之间的张力。帘外风雨,夜幕,睡意与酒,几个因素的综合作用,使得意象显得既清晰,又朦胧,充满了丰富的意蕴和多重的阐释空间。读者在理解的过程中,更不禁会产生这样的疑惑:昨夜的风雨,到底是帘外的风雨,竟还是梦中的风雨?
从叙事时间上看,首句采用倒叙,用追述语气暗示出言说的当下时间。而在针对当下的言说真正发生之前,出现了一段时间的延宕,即“浓睡不消残酒”。对于主观心理状态下的“我”而言,睡眠在时间上并不表示对上句的承续,因为睡眠发生的时候,“我”的自意识是中断的。而作为日常状态下的的“我”可以通过追忆和反思,来推断“睡”这一事实。因此“浓睡不消残酒”的描述,与“昨夜雨疏风骤”一起,构成了对昨夜情形的叙述,并照应到早晨“ 我”的心理状态,形成了一种限制叙事的中等的叙事速度;但考虑到主观心理状态下的“我”的意识的连续性已经中断,“浓睡不消残酒”就仅仅是对早晨这样一个停滞的时间点的描写,形成场景,因而叙事速度接近于零。由两种叙事速度的对比可以推断出,作者所要着力表现的是“我”的主观精神状态。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至此词人笔锋一转,在画面中引入了一个“卷帘人”的形象。卷帘人是在当时场景下的一个客观观察者,他(或她)的视角属于日常意识,并未受到昨夜种种因素的干扰。“试问卷帘人”一语,又把这一词句的画面分划成诗意的(主人公心理的)和日常的两种情境。“试问”一词的运用,描绘出作者尚未从睡意和酒意中恢复日常意识,小心翼翼地探询似梦似真的感觉真相的神态,另一方面,也呈示了出于对屋外海棠花的关心,生怕得到坏消息的担忧的形貌,小中见大,十分传神。同时,“试问卷帘人”描述了一个询问动作,却并没有交代询问的内容,词句的完整意义留待下一句中才被补足。这虽然是词牌格律的要求,却可以在意象呈示的取舍中见出词人的匠心:表达上的一次跌宕使读者的期待视野稍稍受挫,既而在进一步阅读中获得更为丰富的审美意象。“海棠依旧”一语既补足了前一句的意义缺失,又体现了当下卷帘人在日常心态下对事物淡然的态度。读者当然无从去揣摩当时的景象如何,但是能够体会到词人此刻的心理变化:风雨过后,娇弱的春花怎么会分毫无损,葳蕤依旧?这抑或是卷帘人毫无惜春的心境,随口而答的无心之语,抑或是昨夜风雨本来就是一场春梦?“海棠”为早春之花,古时常用作青春妙龄的象征;海棠经风雨的意象,不由人不联想起抒情主人公对身世际遇的顾影自怜;对于一个官宦人家的生活境遇比较优越的少女来说,其怨尤不过是一些闺阁中的闲愁,因此词作中的情感抒发也是含蓄而浅淡的;但是读来总似乎有一段欲说还休的深意,在词作中绵绵密密地贯彻始终,古才女一片玲珑心窍中千回百转的竟是何物,则非后世读者所能得而知之矣。
“试问”和“却道”两个动作,呈示了两种叙事状态的冲突,抒情主人公心目中的事理逻辑与客观事实的冲突。前者是诗性的、心灵化的以我观物、以物观我,后者则是常态的、物理的见水是水,见山是山。在“理应如此”和“事实如此”的纠葛之间,词作明显倾向于前者,正如我们经常引用的亚里斯多德的名言:诗比历史更富于哲学意味。这里揭示出抒情主人公思想情感与现实生活情境的不相容,我之所思皆非人之所见,由此产生了类似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孤独感。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里词人以设问的语气,道出了自己的态度。“知否”一语,有某种嗔怨的意味,既是对卷帘人淡漠态度的不满,又是对海棠经风雨的怜惜。“应是绿肥红瘦”,是把词人对想象中风雨摧折后的春意阑珊、满目狼籍的意象,进行的充满伤春之情的表达,是词人对人生和青春的联想,貌似直抒胸臆,却在顾左右而言他的语句中,抒发了自己深沉隐微、难以言表的幽怨。“绿”与“红”,“肥”与“瘦”,两组对应的形容词,不仅形成了感官上的相互辉映和衬托,更形成了现实与想象,理智与愿望的对立,把词人这种言之不尽、却又味之愈深的情感体验充分地呈现出来,使读者在随着词人的引导深入体会词中情感的同时,又为读者留下了广阔的审美想象空间和阐释余地,使一个感喟着春闺幽怨的女子形象呼之欲出,并传达出无尽的诗情余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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