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诗人讲演录[27/王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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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王維

     這世上,你見過有這樣一種人嗎?做官,能做到正四品大員;做人,能棄葷吃素,以居士自居,其心境卻不亞於佛門高僧;作詩,山水/禪意/友情/現世/邊塞等主題,無不留有傳世名篇;作畫,更是絕迹天機,無人能抗;音樂,精通古典失傳曲目的研究與辨別,又精通古琴與琵琶的演奏,竟能做宮廷樂隊的總教官;持家,郊外有一套大別墅,妻亡後三十年不娶,可謂堅持到底……這人,就是大名鼎鼎的王維,以官則稱之爲王右丞,以釋則稱之爲王摩詰。

     我想象不出一個人的才華與精力,竟能顧及到如此衆多領域,而且樣樣拔萃。漢代的張衡,集文學家與科學家於一身,就已經令我吃驚了,而王維則是集詩人、畫家、音樂家、大隱、大官於一身,真不知他的前世是怎麽修來的,到他身上全都燦爛起來。他爹媽生他前,或許給他下的料太好了,味精/香油/黃酒/芝麻什麽的放得一定挺全挺足。不像那些“劍走偏鋒”的人,爹媽當初下料時,恐怕少放了味精,火候兒也沒掐算好。

    下面,我看還是從他主要的幾個方面地來講他吧。

    先說他的畫。王維的畫,自宋代就已沒有真品傳世了,唐代張彥遠所著的《歷代名畫記》裏記載說,他見過王維的潑墨山水,筆迹勁爽。還說,王維當年的畫,有許多都是壁畫,畫在有錢人家的影壁上。這種壁畫,通常是由王維先勾勒好形狀線條,然後再指揮工人塗色。王維在輞川的別墅牆壁上,就畫有輞川的景色,筆力雄壯,還題有一首詩說,“當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不能舍余 /偶被時人知”,由此看來,他並不經常作畫,只是偶爾爲之,可這就足以令那時的專業畫家們高山仰止了。明代以後人們將他的畫視爲“文人畫”的開山祖師,恐也是因爲他的畫並不是那種純視覺的東西,裏面多有很深的意味。有個小常識是,“文人畫”最早的說法其實稱“士大夫畫”,由宋/元之際的趙孟頫所提出。到了明代,以文征明等人爲代表的“文人畫”的地位才正式確立,這批畫家在當時基本也是赫赫有名的詩人或文學家。

    唐人朱景玄在《唐朝名畫錄》中,也記錄了王維有一幅壁畫,是畫在長安千福寺的西塔院裏,畫的是青楓樹。還提到了他爲詩人孟浩然所畫的那幅馬上吟詩圖。同時他還將王維的畫,納入“妙品上七人”之一。再有就是慈恩寺中王維與畢庶子、鄭廣文三人各自所畫的三幅小壁畫,時號三絕。據傳,當時還有一幅《七賢過關圖》,是畫家鄭虔畫的,上面的“七賢”是張說/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孟浩然及作者本人,畫上還題有一個叫張輅的人所寫的詩,對“七賢”作了大致的描繪----“二李清狂狎二張/吟鞭遙指孟襄陽/鄭虔筆底春風滿/摩詰圖中詩興長”,可惜此畫也早已不傳。

    宋代詩人秦觀曾說,有一次他得了腸炎,瀉肚不止。好友高苻仲帶著一幅王維所畫的《輞川圖》前來看望他,並對他說,看了王維的這幅畫,可以治你的拉肚子病。秦觀一看,果然就不拉稀了----把王維的畫捧到這地步,看來秦觀這人也是夠虛的,睜眼說瞎話呀!如同三國時的曹操說讀陳琳的文章,能醫好自己的頭疼一樣。另外,史載王維在書法上也很擅長“草隸”,其實就是行書。唐人是將楷書稱爲“隸”的,前面加上個“草”字,當然就是既不像狂草那麽難以辨認、也不像楷書那樣工整的行書了。但王維的書法墨迹,後人沒有見到。

     王維在音樂上的才華與貢獻,大致兩方面,其一是樂器的演奏家,主要指的是琵琶;其二是音樂史專家,體現在對古典失傳曲目的發掘與辨識上。有一次他看見一幅題爲《奏樂圖》的古畫,沒人能看懂上面的古譜,王維看後就告訴大家說,這是漢代《霓裳羽衣曲》第三疊的第一拍。有好事者招集樂工們讓王維釋譜後一奏,果然沒錯。

     王維二十歲進士及第,做的官是太樂丞,其實就是宮廷樂隊的領隊小頭目。上任當年就因樂隊惹禍而被貶到山東/濟州衙門,做了個看管倉庫的司倉參軍。五年後滿了任期,又把他調到河南/淇上,他覺得官太小,沒勁,就隱居淇水之畔。三年後在淇水呆膩了,又來到長安閒居,並在薦福寺拜了個叫道光的禪師學佛。三、四年後,他聽說張九齡做上了中書令的大官,就給他寫了首詩遞過去,請求張九齡能在朝廷上推薦一下自己。在聽信兒的兩年中,他還去了一趟河南的嵩山,在那隱了一年多。張九齡是個愛才之人,瞅准了機會,果然就在兩年後把王維提升爲七品右拾遺。但沒過幾年,隨著張九齡被李林甫所排擠,王維的日子也就不好過了,三、四年間將他支來支去,一會兒是西北涼州,一會兒是河西走廊,最後索性一竿子把他戳到嶺南,遠遠的,愛咋地就咋地了。

     王維受不了這踢皮球似的“二姨夫”待遇,索性辭官,開始了一生中的第三次隱居(是年/他41歲)。但這一次,他可是有備而“隱”,所隱之地正是那“仕官之快捷方式”的終南山(相關典故/我在上一篇[儲光羲]裏已講過)。他也是在這時候結識儲光羲、孟浩然、綦毋潛、李頎、盧藏用、裴迪、王昌齡等人的。在終南山,他只“隱”了不到一年,果然就被召進宮,做了正七品上階的左補闕。這一次複任,他是“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頭”,竟也給李林甫寫了首詩,拍他馬屁說“長吟吉甫頌/朝夕仰清風”,終於奏效,又慢慢升到正五品上階的給事中。

     寫到此,王維給我的形象,已漸漸是個老於世故者的形象了。我給他這樣定位,並不過分。他是聰明人,從20歲到40歲,整整二十年,這期間做小官也好,學佛也好,隱居也好,被支來支去也好,既然閱曆如此豐富,想必到了不惑之年,也該想明白自己日後怎樣混才能越混越好了。他深通人生在世須掌握好火候兒,從佛道那裏所悟來的,正是亦進亦退、亦虛亦實、亦濃亦淡。從41歲到56歲,十五年的光景,他在長安穩紮穩打,猶如大隱於朝,既不冒進,也不被人遺忘;既不耽誤公事,也還忙裏偷閒,去自己在陝西/藍田的輞川別墅邀朋聚友,彈琴賦詩,嘯詠終日,好不瀟灑。據載,他在輞川的別墅風景秀麗,山水勝絕,原來是宋之問住過的。他大量的好詩,均寫於十多年在輞川的閒居。

     他56歲那年,安祿山反,捉他去做僞政府的官。你猜他怎樣,竟吞下藥物,佯裝啞巴,來了個消極抵抗。一般人是沒他這個心眼兒的,我說他老於世故,也在於此。他甚至還爲自己日後的命運鋪好了道兒,在裝啞巴的同時,寫了句“萬戶傷心生野煙/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詩,以表他對大唐的忠誠。他好象長了只後眼,正因爲這句詩,大唐收復兩京、滅了安祿山後,僞官中獨有王維未被判罪或流放。他的老謀深算,讓他成功地躲過了對所有僞官來說皆是必然的一劫。此後直到他死於61歲的五年間,一直得到唐肅宗的信任,不斷委任他做太子中允、太子中庶子、中書舍人、給事中等官職。60歲時終於升任爲正四品的尚書右丞,一年後死,葬於輞川。

     王維可謂是“大隱於朝”的鮮活典型,既沒耽誤做大官,還讓人覺得他挺澹泊;既過足了文學與藝術的癮,又享受了田園般悠閒恬淡的生活。這一切,真讓人嫉妒,可你只能心裏明白,卻說不出。因爲他的詩在那兒擺著呢,甭管那淡淡的心境或濃濃的友情是真是假,字裏行間你卻找不著多少漏兒。因爲他的才,太大了,駕馭感覺的火候兒與能力,因地因時因人而宜的火候兒與能力,在整個唐代乃至歷代人中,皆很難找。

     繪畫、音樂、仕途以及履歷幾方面說過了,現在該輪到講他的詩了。他的詩,我主要想舉兩方面例子:一是山水田園詩,二是贈答友人詩。其實這兩類詩,手法與意境皆有共通之處,主要體現於不經意之中見味道及很強的畫面感。

    他的山水田園詩,給你一種玩著寫的感覺,鬆弛,不較勁,不求深刻。本來在長安官場上周旋得已經很累了,好不容易抽些時間到輞川來小住,身在山水之中,又何必想的太多呢。所以,置身在如此寂靜而又生態的氛圍裏,寫東西自然也就有清湯寡水般的無色無味之境。歷代許多文人都以爲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具有如何如何的深意,須反復揣摩,再三咀嚼,方能參透個中奧妙,這是大錯特錯的。王維寫這些東西都不使勁,你使什麽勁呀!你越使勁去“理解”,離詩就越遠。本來王維沒想那麽多,你非要給人加上許多意思,以爲那樣就深刻了,那你就真成了詩歌的奴隸。

    王維的山水田園詩,實話告訴你吧:就是“涼白開”!而好就好在它是“涼白開”,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說,反而比那又加糖又放碳酸又添咖啡因又上機器加工的飲料更“解渴”。你聽懂了嗎?明白了嗎?如果沒聽懂,那就先糊塗著吧;如果明白了,那就再見吧----明白!在山水田園詩方面,王維所寫的東西,其實與儲光羲/孟浩然/李頎/綦毋潛/劉慎虛/常建等人皆存有共同的品位與意味,倘將這些人的山水田園詩像洗麻將牌一樣都混雜在一起,掩去名字,沒做過深入研究的人是很難辨認的。不過,王維的東西因爲讓我們所受的“教育”太多了,一看也就能辨出個八九不離十----

    “山路原無雨/空翠濕人衣”;“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深林人不知/明月來相照”;“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白雲廻望合/青靄入看無”;“松風吹解帶/山月照彈琴”;

     他的這種寫法,就如同你在馬路上看見一群人、幾輛車、一大片居民樓、三兩個小攤販一樣,只需你把它們如實地記錄下來,不參加任何議論,你說其中會有什麽深意?若有,那就是:這種寫法的態度本身,就是深意,就是境界。明白了嗎?我這樣講,你若還不明白,就合上我這本書,別費這個勁了。到外面吃砂鍋去,喝啤酒去,領著心愛的姑娘照相去!

     王維贈答給友人的詩很多,當然是因爲朋友也多。從留下的詩裏看,他贈詩最多的是裴迪,其他人則比較零星,知名的有孟浩然/李頎/儲光羲/祖詠/綦毋潛/張諲/高適/崔興宗/盧象/韋陟/李龜年等。裴迪這位朋友對王維來說似乎很重要,因爲裴迪也在終南山“隱居”過,那段時間,常與王維結伴交流。而王維被安祿山擄去後所吟的那首“百官何日再朝天”的詩,因爲不是寫下來的(更不可能讓安祿山看見),是私下口頭吟出,所以,將此詩傳到唐肅宗耳朵裏,正是通過裴迪的嘴幫的忙。安祿山敗後,這位裴迪裴秀才也不“隱居”了,因爲他的隱,就是爲了不隱,結果終於被朝廷委任了官,去四川了。

     王維寫給裴迪的詩,幾乎都是在終南山和輞川,內容大半也全是“世事浮雲何足問/不如高臥且加餐”的遁世主張。其實,他們二人彼此早就心領神會,隱----只是說說而已,便宜便宜嘴,實際行爲卻都想著做大官。那詩寫出來,是給別人看的,而寂寞之苦,只有自己才心知肚明。不過,這類充滿了遁世主張的詩,王維寫得確實很到位,比真隱還“隱”----

    安得舍塵網,拂衣辭世喧。

    悠然策藜杖,歸向桃花源。

    ----《口號又示裴迪》

     贈綦毋潛的詩也是如此,“……微物縱可采/其誰爲至公/餘亦從此去/歸耕爲老農”(《送綦毋校書棄官還江東》),哈哈,綦毋潛若真相信王維也同自己一樣扔了烏紗帽去做“老農”,算是瞎菜了。王維的意思分明是在告訴你,你既然辭了官,那我也不想做了。說完,自己心想:好小子,有種兒!可你辭你的,我幹我的,我只不過是隨聲附和你一下就完了,你還以爲我真辭啊!

    王維啊王維,從公元761年直到今天的2003年,一千四百多年裏,你的詩蒙了多少人啊!今天你遇見我老蕭,算是走了背字兒,因爲我也是玩“假隱”的高手,寫過一大批看似遺世獨立的新詩,我也能寫得讓人信,讓人佩服,讓人以爲我老蕭真的很鄙視“權錢”。其實,人哪,若真隱,就別在人間活著。既然活在人間,就免不了“俗”,就只能說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今天我來揭你的瘡疤,其實也是在揭我自己的瘡疤!

     其實,他該多寫些諸如“勸君更進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獨在異鄉爲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之類的贈友人詩,感覺還真心實意些。

    順便提一下他的邊塞詩,也傳有好句,如“草枯鷹眼疾/雪盡馬蹄輕”;“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等。他去邊塞,是在四十歲前,正是被李林甫支來支去的那幾年。好在那時正值壯年,有體力,所以在西北走了不少地方。但他的集子裏,此類詩的數量倒很有限,不過所留下的幾首,也還都不賴。

     歷代文人對王維詩歌及畫作的評論與讚揚,真可以用麻袋裝。有從詩體變革上說的,有從澹泊意境上說的,有從佛理上說的,有從空靈上說的……這林林總總,掇其要點,無外乎還是一個“澹”字,這當然是白紙黑字上的事實,即使是裝出來的。因爲能堅持“裝”到底,就是真的。從這一點上講,他比孟浩然“裝”得地道。我在“孟浩然篇”裏已指出過,孟的一生根本就沒安安靜靜地在某個地方呆過五年以上,而王維好在還能堅持數年往來於長安和輞川之間,並且天天在家吃齋念佛。他的詩,整體上看也還是水準很高的。我贊成《彥周詩話》裏的那句評語----“孟浩然/王摩詰詩,自李/杜而下,當爲第一。”是啊,前面說過,詩是一回事,事是另一回事。辯證法,就是要把不存在的一,分成二,或三。

     史傳王維臨終無病,是“坐化”而死,我以爲極不可信。人們總是懷有美好的願望,對一位吃齋念佛、以高僧“維摩詰”爲榜樣與化身的詩人王維,總希望他的死也應該有一個合乎佛理的“善終”,如同後人很願意傳播“鬥酒詩百篇”的李白是乘船撈月而死,而不是事實上的病死一樣。我理解,我同意,但我保留意見!

    2003/09/14於問天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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