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时光怎样度过]
江非
首先要准备一张床
要大一些的,要靠近一些阳光
要是松木的,可以散发出一些木头的清香
要在买床的路上
唱一首歌
歌词中要出现爱、吻、蒲公英
和蝴蝶。要和和气气,随随意意
给每一个人鞠躬
给每一个过路的孩子发一块奶糖
问一问谁的父亲
在鄙夷阴影,臣服于光亮
要握手,要拥抱
要买一些零食,自己吃
也供奉一下天上的穷亲戚
回答所有的提问
告诉朋友们生活的答案
要在路边上停一会儿
看一看是什么在飘落
什么在生长,傍晚的时候
洒水车,为何洒下模糊的泪水
要喊叫几声,朗诵一下法律
抄写一些别人的文章,教育自己
晚饭结束了,要收拾一下餐桌
换上一个更亮的灯泡,浪费一些电
在灯下微笑、哭泣
自言自语,哈着迷人的香气
自己跟自己下一盘围棋
把自己裹在一场安心的失败里
要宽恕自己,宽恕一次
莫名其妙的旅行,关键是宽恕
早上没有把一朵白云读完
晚上应该干的工作,留到了明天
公元后的河流,依然跟着公元前的河岸
冬至这一天,爱情滚烫的日子
没有来到外婆坟前
要违反一下计划生育
打算多生几个孩子
给他们准备几个房间
女孩贤淑,男孩顽皮
要骑一辆自行车去一趟火车站
把那个午夜下车的人
接到家里。夜深了
他无处可去,一个陌生人
他也曾有过美好的时光
他也曾爱过别人,如今失意
要给他一床崭新的被子
以床的名义。要在灯光下
分一些粮食,和那些并不理解你的人
结为温暖的兄弟
江非由山东平墩湖乡间到海南去了,正如他当初到北师大去,对于写诗的人来说,都是倍感宽慰的幸事。我一直以为,写作诗歌不在于要改变什么,即不在于可否改变写作者的生活,但是能因写作诗歌而改变生活,无疑是对写作诗歌的意外回报。我们或许比他人更多的看到、想着、和体验到人世间的磨难,最终都被诗人化为了诗句。江非有把人世间的辛酸苦楚转为欣喜愉悦,转为一无所有行走尘间仍感快慰的一种心境:有所得正来自于无所得。江非的语言是在那种大随意中漫笔而下有所选择的随意,犹如水中行舟,波光水影自有规律,其诗语言及节奏往往呈现自然天成的面貌。他的诗如果读出声来,我们会发生朗读中有激流、有洄旋、也有低缓之处。江非的诗,少掉书袋子,少弄玄虚,少用暗喻,少借转,多直取,然而我们知道他其中“良有以也”似的转弯。
[人民公园]
四分卫
这里不再适合恋爱
因为这些年,恋爱的人集中在床上
打长拳、吐纳,练习单刀直入
恋爱不是群众运动,也不是少先队员的礼仪
这些年,清明节不下雨
人们都干燥得要擦出火来
赵总督忙着帮五姨太缠脚
在祈雨的路上吞生精丸
这里,一座灰头土脸的纪念碑
一直插进天里面
哦,这里适合凭吊叛逆的人、热血的人
或者恰恰相反,树立他们,然后冷淡他们
*本诗选自四分卫组诗《再见,法郞吉》
怕是不大有几人知道诗人四分卫吧,除了少数几个对之熟悉亲近的人。四川泸州的诗人马力称其为陈员外(四分卫本姓陈名键),确有几分神似。四分卫写诗高潮集中在2001至2005年间,其后大隐都市,虽诗作间或问世,却少有向外界招摇张扬。其诗吸人入胜处在于叙述语调、和其间隐藏的趣味。有时我说,一首诗调子对了,诗就成了,四分卫说是。他的诗就是调子对了。四分卫启蒙我去听交响乐,他和我都在那里找到了诗歌的元素和声音,说起来这相当于在定调子。。。他的诗,有时空转换,有不同时代的特殊印记——他用了一两个词就让我们明白他所指向的时间和世事——他让我们在不同时代间作了不经意间的比对,寻找时间轨痕和某种共通点。他让我们会意的笑起来,但不是让我们大笑。他做到了诙谐、戏谑,但从不刻薄,不尖锐伤人。其诗所透露的眼光,是世事洞明后的良善、平静、安然。陈键“陈员外”,此言不虚也。
[妹妹]
小树大人
那时候我的妹妹还没有迷茫的神色,
也很少单独拍照。
我们总在照片上肩并肩
立在一起,笑。
她少有玩具,仅有旧积木
纸糊的娃娃;(我做的,
我把它们藏在床下)
坐在竹椅上发低烧,
小脸儿红扑扑的。
夜里她不看书,不写作业;
不打长长的电话。
那么些年她都在我身边做些什么。
星期天;她穿我的足球衫,
在操场上和男孩子跑来跑去。
这些场景,是我后来听她讲到的。
小树大人有很多很可揣摩的诗作,我是说他的诗有独到的味道,温婉如玉,每每可以读之赏玩。听说小树大人是一跟建筑房地产行业有关的工程师,能把诗打磨成这样,手艺已经不是用“日臻成熟”所能刻画的了。小树的诗作,大都体现为一种“天生万物,万物必有温情在”的情怀。在平常日子里倍受纷争、挤压、担忧、急躁、郁愤困绕的我们,读到他的诗,就像夏日热浪里找到沁凉的溪水、骄阳下遇到蓉城里的黄桷树庶地浓阴,身心静下来,就让我们想到遥远的过往:童年与亲人、往事与现今。怅惘总是无处不在的——你在活,她也在活,我们都在不经意间失落。
[未来的邻居](之四)
青蓖
近日,我的邻居匆忙往返,
风尘仆仆,袖口挽在胳膊,眼神时而明亮,
像是被尘世照耀。
每晚他爬上西山坡,
坐在月光里。野草和虫鸣陪伴他。
他坚定的背影时而被树枝摇晃。
也许他在找寻,埋得很深的一样物件。
春风习习,吹起我晾在竹杆的旧衣,
几棵郁金香和芍药相继开花,
我伏案抄写,忽然觉得人的亲近。
住在这寂静的小屋,每种卑微都有自身
的解脱。
青蓖大家也不熟悉吧?但是,各位应该知道,你们的诗作,她或许大都读过了。她首先是一个读者,一个年纪不大、四处寻找老师却把找到的老师召至麾下当“天使”的湖南妹子。现在她变得低调了,哦,她本来就很低调——她在网上漫游在相关诗歌论坛上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然而诗歌却写得十分勤奋严格,一年百十首诗歌写下来,被她自己不停地删除,最后只留下为数不多的一些诗作。青蓖的写作有一股惹人喜爱的灵气,因为老师多而杂,其诗歌写作也就在这种灵气间常常带来大的变化:练习,然后成为自己。我们看到,虽然她读有许多西方诗人和中国诗人的作品,但其诗作却完全是中国诗歌的质地——这几乎和其他当代中国诗人一样,具有同样的成长历程。我们看到,她的诗,不大以女性诗人特有的笔触处理情爱题材,而是以一种“士子”的理想寻找如何在尘俗中“前进与后退”的途径与感受。她的诗传递着一种认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人类中极为普通的一员,诗性不在远处,而是在日常生活中;诗性不是在现实中,就是在虚构的愰惚中。
[秋夜凌乱]选一
哑石
樱桃树垂向古老的大路,
过路人都已死了,只见一片落英,
满地花瓣像准备谁的婚礼,
那是阳春五月……而今,秋意渐深。
(改爱德华●汤玛斯《樱桃树》)
没有比这句子更放荡的了:
他,慢悠悠与水交谈。
周游世界,随手中止所有暴君的统治。
惊异于神迹的口气。
有本书,如此谈论毕达哥拉斯。
真奇怪,总觉那是孔夫子,还含沙射影,
奚落了昨晚迷迷糊糊的春梦。
哈哈,红漆对晚霞,也是这样干的。
几年前,泰山脚下,嗅着风,
撞见淡绿与霜白交杂的蛇蜕,一堆清凉
蜷曲的火焰,匍匐于水底。
但哪来的水啊!他呕吐,
迈腿,一头栽进回声嗡嗡的干渴里。
必须考虑:他,几乎就是儿童。
干净。新鲜。热烈。柔软。绝望。惊奇。
可以考虑:神秘是条石斑鱼。
它不在时,风在,别的事物在,水在。
一种伟力,写下晚霞中燃烧但没灰烬的句子。
言语中的月亮,不再消失。
圆睁环眼,隧道旁水与经验闪亮着熔渣:
举鳍、投鳃,抢身跌落光的悬崖,
清凉粉碎,弥散在瀑布里?
“他死去,仅仅关注你虚构的呼吸。”
哑石早年毕业于北大数学系,如今执教于四川某大学数学系,但他写作诗歌却很是有些年头了,有些八十后当称其为前辈。当然八十后已经现如今已经被九十后称为前辈了,我们活在当下,都是因为时间的原因,一辈子看不到与你同在的白矮星系也没关系。哑石从来不被我视为八十后的前辈。他的诗有清新气息。他总在试验,他总想独露锋机,另寻蹊径。这样一个低调独自前行的人,咂摸着他每次试验的语言的滋味与快感。他把地方生的语言(川话)与汉语中形成的特别书面语,以及西方诗歌当中的部分结构、技艺互相结合,仿佛调制鸡尾酒一样反复勾兑、掺和、调试,每一次完成其一首或一组诗中都会被发现各有浓淡不同的颜色和比例。他的语句有气象、有节奏、有玩味、有相当大的自娱自乐的成分。我想他也如我这般吧:每每写就自我得意的句子,就兀自高兴、自个儿在房间里、树林下手舞足蹈一番。他的诗歌中,的确常常有漫不经心得来的漂亮句子。
[反向]
大头鸭鸭
你把空想的事物
说的那么真切
却无法表达你用身体
参与过的欢娱
你试着描述它
却发现 你在偏离它
面对最心爱的人
你竟用纸包住了火
你渴望的
仅仅是想在她身边
一病不起
白昼一片死灰
你的黑夜欣欣向荣
我们是最贴近的朋友
而彼此之间
已充满了憎恨
我所写下的 不是我想要的
我手里晃动的钥匙
其实是一条废铁
大头鸭鸭是忍不住要称沈浩波为大师的人,也就是说,他的精神脉络与指向对自己和自己的同道朋友有强烈的认同感。我有时候把这种强烈的肯定视为目标的明确、毫不含混。大头鸭鸭与其同道,有一种明确的特征,即认识到人性深处的某种“欲望与恶”,绝不回避,反之却是转而直面其尖锐、与痛楚。大头鸭鸭的诗往往呈现出某种欲罢不能的“真实”的勇气与力度:从身体出发,直到灵肉的深处。他抖开了男女与尘世间温情脉脉的一面,露出“动物凶猛”、“人世凶险”的特征。仅止于此,还是不够的,大头鸭鸭们正是因为曾经沉迷于“动物凶猛”、“人世凶险”的“欲望与恶”的述写中,才可能猛然警悟,把目光从“下”的位置抬到平视社会截面的位置,发现这其中隐藏有“大恶”!有如沈浩波下半身之后的写作转向。大头鸭鸭的诗不会采用生僻的词语,口语化的结果是简洁、绝不浪费,用到极佳处时则是十二分的有力、和准确。
[良宵]
纵酒欲谋良夜醉——杜甫
余笑忠
来,我们定义良夜:
半裸身体洗马的汉子,策马唱歌回去了
浴血的苍山,此刻黑似举国烂账
平原上的树,我们一律叫它:春树
吹过树林的风也吹过艾草、青蒿
临水的露台上,我们看着月亮升起
这异乡人眼中的明月
有鸟斜飞而过,如去如来
……我们定义的
我们可以一一推翻
好像我们的良夜不止一个
好像所有的良夜
只供我们再造一个不曾有的
那有别于一切的美酒
使我们泪眼模糊
余笑忠曾经作为电台主播吸引我在收音机上不停地调整准确的波段,不仅仅如此,他的诗歌声线也是迷人的。如果一定要从为数众多的湖北诗人中找出十位优秀诗人的话,他一定是要排在前几名的。他的诗,皆从生活中来。他的诗情,皆有感而发,如果这种诗情一定要浪费的话,他一定浪费在他的诗歌当中。他的身上,有屈原与杜甫,有大小谢和王维,有姜白石也有龚自珍,有我们身影和思绪。他的诗,使他表现为他是我们的亲戚,或者说兄弟。他万般实在,有时也如李白在纸上画图为虚。。。他的诗是真正的中国情怀,不自封首领,不高蹈做作,不睥睨,不鄙薄,不这山望了那山高。但他有时从乡民身上抬起头,或是在山丘之上环视诸野,常常不免感怀太息——心灵不是抽象的词,而是确凿无疑地跟自己的兄弟姐妹、民族和国家放在一起。
[赠卫八处士]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问答未乃已,驱儿罗酒浆。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杜甫《赠卫八处士》
修远
人生中,朋友不得相见
常如天上的参商二星
今夜,又是哪一夜
我们如此幸运,共对这灯烛光下。
年青少壮的时光能有多久
转眼,你我各已鬓发苍白
打听旧时好友
他们大半都已死去
你的惊呼让我内心激动不已
何曾想到,二十年后
我竟重新登上你的家门
当年分别时,你还没有结婚
现在儿女成行,多么突然
他们高兴地
招呼父亲的老友,问我来自哪里
我的回答还没完毕
你就催促着张罗酒席
夜雨剪割的春韭,刚刚
炊做的黄粱间米饭
你说,见面太难
一连敬我十杯
十杯,我们还是没有醉意
感激你,对我如此情意深长
只是明天
我们仍将被这山岳阻挡
世事茫茫,又会不知对方怎样
十数年前,我知道修远,但我不知道他穷得要命,吃过无苦头讨生计却写诗。现在他是为民刊《新汉诗》提供资金支持、和以园林花卉及种子作其诗歌奖品的人。之前他写作过许多被其朋友称这“园林”诗歌的作品,现在他坐在自己的公司里,一边作生意,一边“翻译”《唐诗三百首》,即用现代诗的形式重写唐诗三百首。这曾经是我心里的计划之一,现已被他抢先了——他做得相当好。我们发现,我们国家的每次革新与振兴,都会调转头从在过去的历史中汲取力量,我们有时称之为复文运动,有时称之为古文运动。我也以为,重拾民族信心,不是断然否定过去的一切,而是承续优良、伟大的传统中最可宝贵的部分,认同它,坚定它,再往前走。修远自觉不自觉地回到了伟大的传统中,一边复习一边建构自己的诗学观点。这一切,我们读来不仅不感到陌生,反而感觉万分亲切:这是我们的气息,这是我们的氛围。
[鹿皮靴子]
我们从哪里来?我们是谁?我们到哪里去?
Where Do We Come From? What Are We? Where Are We Going?
——保罗高更(Gauguin,Paul)
左后卫
把昏厥带给宋小雅,那是一九八六年
秋天的事。这么久了,德福酒楼的灯笼
还挂在民生西路,那间蓝色的门檐下。
做瓷器生意的广州仔点了一壶乌龙茶,
他刚把杯子温过,宋小雅的鹿皮靴子
就走进了餐厅。接着,他说他有办法
把这六秒种的昏厥,回敬给她。
宋小雅不吃这一套,她正为一首歌词
整晚闷闷不乐。韵脚韵脚,她说她
在风暴里迷失了方向。直到后来的一天,
她悲伤地对我说,她对我的病态
曾寄予厚望,我才察觉德福酒楼的灯笼
还挂在民生西路。她独自坐在角落里,
点了另一壶乌龙茶,看跑堂的伙计
走来走去;若不是青岛啤酒的口味变了,
我真以为那顿饭,整整吃了十二年。
把昏厥带给宋小雅,别再让她
被童安格的老磁带,频频夺去眼神。
这很容易不用我教你。广州仔用指甲
当当弹着杯子,他肯定那是日本骨瓷。
这些年是怎么回事?宋小雅是怎么回事?
每个周末的傍晚鸽子都要哭泣,这说明
宋小雅又在擦她的靴子,那棕色鞋面
曾被机器抛光,而灰尘,就像一群蜻蜓。
她吹出一口气轰走这群小东西,起身时
她说她大脑缺氧,倒在床上她问为什么
为什么沙漠里,会有秃鹫盘旋?
这很容易不用我教你。行了老兄明说吧,
我究竟要不要带她去克拉玛依?
要是她穿上鹿皮靴子,我真耽心
她会再一次证实自己曾是一个骑骆驼的
因遭遇风暴而死去的波斯人。
行了老兄,你祖上的手艺就是从那儿
传到欧洲的;如果宋小雅的假设成立,
你俩没准儿真的在一条毯子上饮过葡萄酒。
我?我是聪明的阿凡提,为后来的童安格
打打前站,好让宋小雅羊脂般的身体
分泌出汁液。行了老兄我没心思开玩笑。
我曾在上岛咖啡厅呆坐,等候新年钟声,
宋小雅说她不能来了,她在电话里抽泣,
就象是在我耳朵里吹火,她说生活里的一切
都来得太缓慢,让人心烦,更没人与她争辩
秃鹫为什么在沙漠里盘旋。我听到童安格
又在哼唱那首老歌。我能说什么呢老兄?
真像一场噩梦。行了老兄放下的你日本骨瓷,
我相信它能透过月光并且颇具远古诗意。
可是宋小雅不在乎你的瓷器,她的骆驼
在我的耳朵里,苦苦寻找一口井。
把昏厥带给宋小雅,没准儿她会
留你吃饭,把童安格的曲子放个没完,
直到你承认床第之欢是徒劳而忧郁的。
这之后,她会展示哈萨克少女的脖子
有多么灵活,哦哦真正的女儿态,接着
她会让你在心里敲响一只带铜片的手鼓……
就是这样老兄,她写的歌词在音乐之外,
在酒精之外,在大麻之外找到了动力。
要是女伴的舌尖熔化过她,我也不会
过份吃惊。她说我不是真正的诗人。
她说我没有给读者缔造出真正的混乱。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她痛苦地摇头,
她说我的生命里空空如也,或许这次
在克拉玛依的落日里,我能找到一些
前生的碎片。她说然后我们就可以
谈论爱情,或者享受昏厥。
这顿饭整整吃了十二年。在这期间
老兄你搞定了多少家酒店的买卖?
工艺瓷不消说了,楼面经理那些小娘们
也不消说了;我单单问你后半夜的事,
或者凌晨,你突然醒来,远方的汽笛声
可曾让你想起宋小雅?她的鹿皮靴子
从楼梯入口处一路走过来,你说过一句
绝对白痴的话。行了老兄我们都不是
识相的男人,要是的话就不会巴巴地
送她一瓶红酒,让她顺着侍者的手指
斜睨一眼,就像是触摸我们的膝盖。
我知道当时,你我心中顿时具备了
寻花问柳的纨绔气质。那是一九八六年
秋天的事,你把头道茶用来温杯子。
后来她说,残害自己是不礼貌的行为。
我想她指的是后半夜,那些静谧的时刻。
把昏厥带给宋小雅,带她到克拉玛依
去看黏稠的落日,这跟她浴缸里溢出的
热呼呼的血水,多少有些诗意的瓜葛。
她是生活在后半夜的人。每年春天
她读书直到天亮,我想她是在等那些
冰冷的早晨,以便重温妖姬的寒噤。
她闷闷不乐地去洗澡,水声溢满屋子。
冬天,她迷恋暗哑的灯光,像只蛾子,
她说每本小说的最后一页,她绝对不读。
那是一九八八年以后的事,在此之前,
她裸身躺在沙发里,说自己是尖锐的叶子。
她说自己孩童般的想像,刚刚在咖啡壶里
煮了三小时,仍没有沸腾的迹象。
一九九三年她说一位打领结的新加坡人
为她买了新唱机,而她弄出的水声,如期
溢满屋子,而磁带在卡槽里咔咔作响……
把昏厥带给宋小雅,顺便拿走她的刀片,
你就说克拉玛依的车票已经订了,
你们两个,将在落日里铺一张毯子,
坐在上面饮酒,相互依偎着过冬。
这是广州仔说的,他没有提到秃鹫,
也就无法看到宋小雅最婀娜的一面。
我们就这么坐着,喝着十二年来
永远烫嘴的乌龙茶,猜测宋小雅
上个世纪的生活品质,以及这些天
她在医院里的言行,直到天色放亮。
我宁愿她从病房里再次逃走,潜回
自己的屋子,用自己的方式沐浴,
然后裸着尖锐的身体,蹬上鹿皮靴子,
在磁带的咔咔声里,等待冰冷的早晨……
我会告诉她,我们都是骑骆驼的波斯人,
被一场风暴,吹到这个陌生的东方。
据说左后卫在河南的某妇女杂志就职,曾经写过一首几乎被无数见过的人称道的诗《前妻》。在那首诗里,像某作家一样,他用了许许多多的方框,至今堪称杰作。然而左后卫十分地不高兴这首诗被人们说来说去,这样是不是形同遮蔽呢——我还有那么多好诗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
我听过左后卫诗歌的热情推广者陈员外制作的播客,听到了左后卫的这首诗,听到了弦外之音。那些曾经的空格方框,无一处不被填满了,无一处不郁结成灰,无一处不忧伤成疾。他的叙述,究其纠结到深处,探其逶迤到远处,视其情节在明处,听其哀叹在暗处。其笔调看似拖沓,实则有深意呼啸而至。。。。。他在感人至深的哀悼一个事件。我们国家现在有许多改变民生、乃至政治的事件发生,但只有一个事件,勿需纪念我们也绝不会忘记。。。。。犹如我们的青春、我们的爱情,被暴雨打得忽去忽西,喧哗之后是寂静。
[青春]
扎西
万花筒中,红尘打开,
我在灯下为秀秀裁衣。
秀秀笑了,夸我的手艺好,
她不知未来。红旗下,她们分了军衣,
妈妈哭了,妹妹在喊。她们跳上汽车,
去遥远的边区。她听到再见声,心才一酸。
驰马草原,才知辛苦,
秀秀与老金,坦诚相处。
透明的水,诱惑秀秀,诱惑老金。
在这天边,只有这一个女子,老金,
要用生命,使这女娃快乐,欢笑,
发小脾气。使她干净的身子,像天山莲花。
那干净的身子,终于被人糟蹋。
当她接过苹果,脸羞红,那光滑青年,
牵着牛车。他解她衣服,摸她乳房,
镜子中,她失身于他。老金归来,
为这分神。女孩的心,牵着情人。
暴风雨中,她做出疯狂举动。
她生仿佛未生,在密林丛中,
磕绊疾行。又一男人,知晓女孩,
将她身子侮辱。老金在树梢掏来鸟蛋,
喜冲冲。他匆匆回来,为这情景黯然,
自甘卑贱。那窗外,一方蓝天,秀秀
洗净苹果,那是她的身子。
她明白门路,是出卖身体。女人
被男人作践,也许能找到出路。
她恨老金,因为他不是男人。
在印有“广阔天地”的洗脸盆上,
她洗澡,不再躲避。老金将帽子
盖在煤油灯上,为此难堪。
当他带她打胎时,老金操起枪。那些
睡过她的男人纷纷逃避。医生并不怜悯她,
说她贱货。睡她的青年,仍在开心。
当他在产房中,仍与她做。老金发疯,
惊动众人。睡觉时,他持枪守卫,突然惊醒,
女孩失踪。卫生所外,她伏在雪地,说:没有水了。
她持枪,瞄自己的脚尖。说:老金,
我要打中,你就送我去卫生所。
大雪封山,只有帐篷与他们两人。
老金看不下去,将帽子遮脸。
女孩哭泣,她不知道命运是什么?
她只求伤残,回成都,在父母身边。
她如此美丽,老金皱眉,开枪射击。
女孩倒下,在夏天,洗澡的水坑。
白云朵朵,经幡迎风。他想起夏天,
她在山坡上滚下时,他想起鲜花,青草;
他想起她在学校跳体操;他想起爱她的男孩,
送给她的万花筒。当时天空,勤劳的人们。
青春果然出现了,是在屏幕上。。。。。。文艺男青,在哀伤地写作他的诗歌。每一代人都有他们的故事,他们的辛酸与泪水因为有文艺男青的存在,才真正有可能在逝去无数年后得以展现,而不是无语凝噎在心头。无论怎么的时代,我们的情感都不是被事件所磨难的,而是被情感本身所磨难。我们不是心头无肉,而是整个身体、心灵都是肉。我们每一个人好像都是充满情爱的混蛋,一遇到男女关系,便在人生的棋局上出昏着,乃至做了一名坏蛋。而不同的人陷于各种各样的理由与困境,无可奈何、有时是无可莫名地认了、顺了、倒了、栽了。你以为每一代女孩子都会从床上成长为母亲,而苦难的女童可以在任何地方成长美丽女性,并被生活作贱、糟蹋、推残,像一朵花凄然,在风中毁灭。像她早年以为的生活万花筒会打开——它的确在打开,慢慢打开——于她却是深渊,万劫不复地陷了下去——我没有看这部电影,只看到文艺男青的描述,心底猛地一沉:挽不回了,天旋地转,人们、美好的大地永在继续。
[暮晚]
——此诗送给商略
沈鱼
黄昏,落叶弥漫铜锈的生腥。而枯枝,生铁般
指向尘世的前途。关于命运、生活和死亡我仍然无法深知
恍惚的时光,如柳树上的烟,消失在湖面
湖水颤抖,阴冷的肌肤随风起皱
晦暗的新月,斜挂衰朽的残年,仿佛人间
没有欢聚,只有别离
但月映万川,你没有必要如此怅惘
但新鲜的婴啼,给你带来尊严与荣耀
生活啊,必如流水般不朽,并洗去你持久的厌倦、抱怨与羞愧
令人悲伤的事物很多,比如突如其来的怨恨
持续到晚年
比如失败,比如朝生暮死,比如花瓣和露水
但落花仍有酒香
可以用来埋骨
清洁哀怨
人世的冷暖多虚妄,而幸福子虚乌有
话虽如此,你仍不能说我悲观
天已黑透,灵魂独坐山间,这漫山的草木周身冰凉
闲时抽烟、饮酒、听琴、写字,细数一生的尘埃
生活如此,你没有必要哀悼。选择妥协、和解还有爱
选择劈柴、喂猪、在低矮的厨房砍瓜切菜,并耐心收拾餐桌
在而立与不惑之间,我该满足,我已满足
请相信,所有对人世的抱怨都是对幸福生活的损伤
现在,请允许我在苦楝树的阴影中为你祈福
愿我们共同生活在这珍贵的人间
学哲学出身的沈鱼其实有股儿犟劲,所以说他有句名言“把一朵花默念十遍她就是你的了”。这么说吧,我曾经无数次想要拿他的随便哪首诗公开来读一读,但是他却明确反对。就是这股儿犟劲。我想了好一会儿,我为什么不顾其反对,偷藏其诗,在于他的诗表达了与我差不多的观念和感想:朝生暮死、风烛残年,都是值得一过的,都是可以共同生活的“珍贵的人间”。他所说的珍贵,是在所有亲友的一举一动中,也在所有的厌倦、抱怨、羞愧、哀悼的尘土中。他的诗句,几乎每一句都成立,每一行都几是不用犹豫可以接受的真理。他诗中的情绪从不夸张,更不豪迈,然而自然、朴实、真切,一如雨后推窗,看到鸟雀跳跃,院落湿润,心地暗生苔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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