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唐先天一二九九年七月六日,长安,雨转晴。
跟过去的一千多年一样,这个全世界最大的都城在六点钟以前,就醒转过来,大明宫宫墙外面的车马已经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和喧闹。
昨夜老圣上在麟德殿召集了几个资深大学士喝酒聊天,不知不觉就到了深夜。他们谈论的话题很杂。从中国社会的核心价值观、主流意识形态,到大唐文化的持续繁荣,到安禄山残余势力的捣乱破坏,以及境外不怀好意者的分化图谋……说到激动处,发须斑白的老圣上站起来,用颤抖的右手把上等的青花瓷水杯摔得粉碎。他用目光逡巡了在座的几位老爱卿:李白,王维,岑参,杜甫,孟浩然,崔颢 ,韦应物,柳宗元,王之涣 ,白居易,孟郊……他忽然想起怎么没请魏征和程咬金来。不过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圣上就拍了拍前额,在心里责备自己:即使他们来,和这些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们也说不到一块。就偏了脸问有点醉意的李白:李爱卿,前几日放过的殿试红榜,朕点的状元是哪里人士来着?
太白还在眨巴眼睛的时候,岑参插嘴道:回圣上:今岁京都长安高新一中的举子范孟辰,以687分获直隶府文科状元。万岁有点龙颜不悦,目光依然落在李白的眼睛上,心想这老家伙越来越老糊涂了:我问的是李爱卿,你说,理科状元朕又点的何人?一伙人就焦急地望着诗仙,暗自捏了把汗。如果再把皇上老爷子惹毛了,很可能再把这家伙贬到天涯海角去。还是白居易心细会来事,写了张字条悄悄递在太白手上。李白展开一看,习惯性地诵道:定军山下红旗展,勉县城里出状元。农家子弟李宁宁,巾帼佳人赛伟男!
惊倒一片。什么时候这老天才开始沦落到念打油诗的状况了?!
皇上却不觉得奇怪。不要说是李爱卿,就是美国好莱坞电影里那个把内裤穿在外面的什么超人,让他写诗写一千年,估计他也得变成白痴。就是这个科举制度,搞了几千年下来,状元无数,真正出落成青史留名的杰出人才的能有几何?倒是个范进让人可怜。老皇上轻轻地咳了两声,闭目问道:现在长安城中大学林立,校园一个比一个搞得大,把朕的上林苑都圈了进去,可不知道后辈中有几人文可过王维,武可挡秦琼与卢国公啊?
座中无人敢答,只有被点了名的摩诘大师站起来诚惶诚恐地应道:万岁爷,臣一直都认为自己才疏学浅,而后生可畏,他们文可诵洋文武可打dota,一晚上可以在网上粘粘贴贴写部长篇小说,打开电脑即杀人如麻,甚是了得呢!
王维说完往蟠龙宝座里望去,见老圣上已经酣然入睡,便招了招手,让一众文豪们悄然退了。
二
王维昨夜没回丞相府,落脚在皇城边上的朋友家里,躺在席梦思上竟一夜未眠。床头柜上的手机像只夏风里的知了不停地震动。不消看,就知道是京城那些大小衙门里办事的人打来的电话,索要字画,说是要为了庆祝一个组织的N周年华诞举办书画大展,作为大唐书画第一人特别是文人画派的鼻祖级人物的作品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或缺的。关键的是,他还算是个丞相,是个总理级的国家领导人。他屈指算了算,自从进入6月以后,他就伏案作画,交了数十份这样的作业了。累得跟骡子一样,他再也无法应付了。那电话实在是响个没完,又因为怕圣上随时找他去宫里议事不敢关机,老先生几次撕了卫生棉签上的棉花絮儿塞到耳孔里,却越来越无法把注意力从那只知了上移开。终于电话再震的时候,王维抢过手机按了接通键,也不管里面的人说什么,只是歇斯底里地喊道:求求你了,最近实在太忙。都写画了几十幅桃图,实在交差不迭,望高抬贵手,海涵老夫则个!旋即挂了。
早晨肿着眼泡从朋友家告辞出来,王维有些恍惚,有些犹豫。遂打电话给秘书长,说不去办公室了,今天想下基层四处转转。若有紧急公务,除非圣上宣召,一律挡驾。
合上手机,老先生抬头就看见城门上挂出了一排政府悬赏拿人的告示。京城长安的治安状况看来不怎么底,竟然一下就通缉了225位要犯,杀人的杀人,越货的越货,行骗的行骗,个个身负重案。就算每人悬赏一万,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公帑。好在这年头那些捕头衙司们最擅的就是捉放换银两的游戏,用不着拨太多的经费。人心不古啊!老先生不由得怀念起大唐盛世中居民夜夜笙歌皆不闭户,路不拾遗的光景。但是,话说回来,但凡战乱一起,或者乱后再兴,作奸犯科的无良之辈也总如过江之鲫,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好在有前人后人不断制定和完善的法典严律。时髦的话叫依法管理。老先生以前舞文弄墨不爱恪尊成轨,可自从任了丞相,才觉得古人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的话并不是胡言乱语。规矩里一定要讲明胆敢做奸犯科所必须付出的惨痛代价。好在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为了逞一时之意气一时之快意而不小心掉了脑袋身败名裂,总是得不偿失。可是,这年头人真是疯狂得了得,虽有法之利剑高悬,仍有无数亡命之徒刀光血影,呜呼哀哉!看来圣上所言,必须尽快重树我大唐核心价值体系,非妄语矣!
三
叫秘书把车子开过来。王维一边撩了长袍往驾驶室里坐,一边给秘书说,我下去转几转,不几日就回来。期间我手机是关着的,私人来找,你就说我公干在外不便接待,如有公务请示,你可以回复按原先制订的应急预案办理,不必等我签字。实在不行,无关紧要或者你就有把握的,你可代我在那请示件上画个圈,注上日期。只一样,如蒙圣上急召,务必发个短信给我,或者打我另外一部手机,我即刻回朝,明白了没有?
秘书笑着答复,知道了首长。首长放心去吧,一切按您的吩咐来。
安顿好这些,王维开着车在长安城的大街上百般放松地游荡开来。车号也换了,不用那招惹警察敬礼的oo、 v v,老先生顿时就觉得做一个普通老百姓的好处。不用一会儿必须着正装,一会儿又统一着浅色的短袖,随时正襟危坐的样子。即使坐在车里挖着鼻孔发傻,也不会有记者盯着,说这老匹夫平日里的斯文原来都是惺惺作态,其实素质真差。
王维想去书院门字画古玩市场里去转转。看看有没有上等好用的毛笔和做印章的玉料,顺便看看现在的画家们都画些什么。这么想着,车就拐过了端履门。突然一部宝马斜刺里挤了过来。虽然老先生使劲往路边打了下方向盘,还是被蹭了,车子发出刺耳的碰撞声,震得丞相的心肝皆颤:妈呀,是哪个混蛋,如此繁华闹市,敢开个一百多迈,不想活了还是不想让别人活了?
拉了手刹,王维没下车,怕别人认出来引起围观,就等撞人的司机过来道歉,给个处理意见。可眼见着宝马就在倒车要跑,老丞相一下气不打一处来,摇下车窗,断喝:谁人如此放肆,还不下车来认错!
我爸是李刚,咋滴?!那人脖子一梗,硬硬地说。
王维立时想起刚刚处理过的一件大学生司机肇事杀人引起民愤的案子,拍着车子的门边儿道:幸亏你不是药某某,要是他,你还要来杀人不成?真是胆大包天不知耻!
结果是那人几乎要来揍他。一看是个白胡子几千岁的老人家,又有群众围上来,开始指责小伙子凭什么仗势欺人,你爸是李刚怎么底?肇事者连忙缩回宝马里轰了一脚油,一溜烟跑了。
四
让保险公司的理赔员来勘验了事故现场拍了照片,又看着修理厂的伙计把车拖走,王维烦躁的心情才稍稍平息了少许。彻底改步行了。
老先生从山西老家来长安做事情以后,好久都没如此双脚丈量路面了。先是严肃回避仪仗开道的八抬大轿,后来是警笛呜咽车队畅通无阻,以至老先生都不记得长脚还有一项重要的功能就是送自己到想去的地方去。
雨后初晴的顺城巷看上去很干净。路过碑林博物院的门口,王维想了想,终没有进去。他吃不准里面的管理人员认不认得自己。如果有人认出他来,即使他再想去静心欣赏碑林里的书法艺术,都没有可能了。
路边小摊上大多挂着些便宜的玉石挂件和不入流的书画作品。有钟馗打鬼,有老虎下山,有梅花报喜,有竹菊兰松,有碑林里拓来的拓片,没几样能让老先生驻足一看的物什。王维拎着长袍一角加快了步伐,往步行街的深处走去。有点后悔没让秘书提前帮他来侦察侦察,免得如此费心巴力的乱跑。远远地看见一家名人字画店的招牌,就顺势踱了进去,仰了脸来看。
先生一定是高人。有看上的字画,先生就说,我们这里只卖名家字画。看店的约摸五十岁左右的男人见王维仙风道骨气度非凡,迎过来恭维道。
确实够有名的。王维竟然在一排字画中看到了自己的“大作”《辋川图》。那画要是真迹的话,该有一千多年了。可眼前的这幅“自己的作品”似乎墨迹都是生的,散发着新鲜的臭臭的味道。王维问:会是真品吗?
哎呀,你看我这岁数,再看看我们这老店,像是做假的吗?告诉你吧,我们老板跟老先生的秘书相熟,弄到的绝对是真品。就是价格贵了点。
多少钱一幅?王维一听眼睛一亮,好奇地打问。
本来是无价之宝,但总得有个字码。您老要诚心收藏,就看着给吧,五十万一百万我们都可以接受的。
老先生的嘴角和手都开始哆嗦。哦,挂我的旗号来卖羊头和狗肉来了,宰一个是一个吧?
看店的中年男人见老先生犹豫,就说:您老山西人吧?舍不得大价钱也成,我们还可以联系仿品,那个便宜,跟这真的也差不到哪里去。
哦,那多少钱?丞相爷这下被雷到了。更雷的是店伙计报出的《辋川图》仿版的价格:
二百五十块。
五
从书院门回来,老丞相看什么就觉得有假。甚至从嘴里把那副假牙掏出来,在自己额头上按按,看是不是会疼。又捏捏老伴,惹得诰命夫人嘟嘟囔囔:都一千多岁的人了,还老骚情。王维撩了撩白生生的一把长髯,长叹一声:假作真时,真亦假哦!
在家小睡了一会,让丫环捏了捏肿胀的双脚。私下里决定再往东市西市里去看看。一来了解一下国际贸易的情况,二来看看现在的货品是不是跟那些书画作品一样不靠谱。
王维再没有步行,下午是打的出去的。司机师傅看他老得可以,做派又古,长袍长发的,光顾着望他,差点追了尾。一个刹车点头才把话问了出来:老师傅去哪呢?
东市。
哪?
你这年轻人,我大唐东市西市,成就东西一词,何其有名,竟然孤陋寡闻到如此境地乎?
哦,有大唐西市。知道东施效颦,真不知道东市在哪。
嗯……小伙子可知圣上之兴庆宫所在?宫西便是!
这知道,这知道。早说嘛!一点点儿路。咸宁西路,到喽你老说话。开车师傅一口的商洛腔,让王维替前辈商鞅害起羞来。
老丞相直到过了兴庆宫,又吩咐司机师傅调头再回来,在交大西侧一条新辟的大道旁停了车。见司机仍然不走,道:小伙子谢谢你,我就在这里随便看看吧。
商洛小伙用手背刮了刮额头上的汗:老先生,坐出租是要掏钱的,十六块。
哦哦哦。王维慌慌地在腰间捏了几捏,不好意思起来:小伙子,你看我老人家出门不带钱惯了,要不,你留个电话,回头我差人专门给你送去?
商洛小伙窘得脸红红的,想张嘴说什么,迟疑了一下道:算喽算球喽。你真么大的老人家还到处闲逛啥呢。钱我不要了。
老丞相的脑袋就在这一句话里嗡嗡了半晌,再举目望了那曾经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东市,除了一片拥挤的民房,哪有个影子?当年之东市,靠近太极宫、大明宫、兴庆宫三大内,两坊之内,高宅环拱,商铺栉比,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何其繁华!
唉唉唉,光阴如梭,端的白驹过隙兮!回头一定找个开发商来好是规划一下,光复光复东市盛景!
六
老先生心有不甘,想再去西市溜达一圈。见有绿颜色戴帽的车子驶过身边,刚一仰手,连忙缩了回来。想起没带钱的事来。真是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开了手机,翻出秘书小梁子的电话,打过去。
嗯,弄辆车子来。我要去西市。对了,顺便给我送点银子过来。
秘书办事就是利索。半小时不到,一辆黑色的大奔驰停在老先生面前,小梁子从副驾驶的位置开门下来,一溜小跑来搀老爷子:首长,这么大热天的您一个人多不方便。赶紧上车。
老丞相坐在自己习惯的位置上呼哧呼哧喘了半天。小梁子倒了半杯温开水递了过来,又把一块面巾、一打红红的百元票子放在眼前。
“大唐西市的老总已经迎在门口了,首长。”(特别声明下:此处的大唐西市,与现实版的西市无干)
好。老丞相不想多说。
奔驰从雁塔路转友谊路再转劳动路,一路的警察见了,立刻立正敬礼,红灯绿灯统统放行,不一会就到了西市的门前。车刚一停稳,戴着白手套的保安就拉开车门,满面春风地请首长下车。西市的老总、老总助理和两位美女礼仪小姐迎上来,依次握住老丞相的手。旁边的一个老乡模样的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一边嘣嘣地磕头,一边喊:冤枉啊,请大老爷给评评理啊!老总一个眼色过去,四五个彪形大汉连忙围着,把磕头的人提溜走了。
王维还在想,好久都没有人给自己行磕头大礼了。那人下跪磕头的姿势看上去很生硬很痛苦,远没有我们在圣上面前磕得那么顺溜。虽然老圣上已经接受维新思想,再三表示可以不磕头,省得他总要说免礼平身,也省得我们还要再三磕头谢主隆恩。现在的人磕头,都是很金贵很金贵的,一个头磕给你,你不知道要给别人磕多少头才能还回去。即使给你磕头的人,心里不一定怎么骂你骂到一千多年去自己的祖宗头上去呢。
老丞相在老总和美女解说员的带领下,很顺利地参观西市。
很好很好,不错不错。甚至比当年的气势还宏伟。老先生边看边往老总的耳朵里输送溢美之词。因为面前的西市,与刚刚看过的东市比较,已经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了。至于老先生想看的国际贸易,和琳琅满目的商品,在老总的介绍里都繁荣丰富着呢。
临走的时候,老总再三挽留首长赏光用餐。老丞相知道自己吃斋惯了,酒喝不得,肉吃不得,也就吩咐小梁子,不用了,打道回府。转脸对依然热情安排的老总道:改天吧,改天。
说这话的时候,王维把秘书拿来的那沓钞票,又塞给了秘书:收起来。这玩意怎么又多余了?
七
昨夜王维睡得很好,许是因为去东市西市折腾累了。其实半夜的时候,老先生就醒了。望着月亮,想心事。一千多年的人生历程,在他脑海里刻下印记的,让他想忘也忘不了的事情太多太多,又似乎并不多。
月亮里有吴刚,有兔子,还有猪八戒的梦中情人嫦娥。男人这一生,如果没有个红颜知己,真的算白活一世了。
他想念前妻。那个跟他度过了创业最艰难阶段的糟糠之妻,宛萍。她是恩师的女儿。当年他七八岁的时候,在老师面前把三字经诗经道德经倒背如流的时候,宛萍就躲在老师的身后,采着自己的一绺儿乌丝,忽闪着一双星星一般的眼睛望他。
后来,老师把他带回家里,教他跟宛萍一起弹那只有五根弦的古琴。宛萍乖巧地把茶沏好,满屋子茶香四溢。老师的琴声便起来了。王维坐在自己的校服里闭上眼睛,如临仙境。这琴声忽而高亢,忽而沉缓,忽而如风中铃铎,忽而如清泉澈澈,霎时又变得嘈嘈切切,风雨交加,狂奔呼号,给他的脑海里送来了高山,清泉,松涛,仙鹤,竹林,清风。一曲终了,是宛萍拽了拽他校服的水袖,他才醒来,痴痴地望着老师,以及那架神灵一般的乐器。
老师让他也坐在琴前,吸气,沉肩,起手,压腕,轻挑慢捻,一一示范。然后老师喝茶,任由王维自己随兴而奏。宛萍就轻轻地唱了起来。琴瑟相和,是那样的珠联璧合天衣无缝美妙绝伦。王维觉得这已是世界上最享受的佳境,深深地沉醉。
老师说,更好的琴,更好的音乐、艺术,在长安城里。你的知音也在那里。
王维就到了长安城。
一千多年前的长安城就已经大得出奇。年轻的王维在街上走,努力地竖着耳朵,他要用耳朵找出知音和未来的幸福。那时候没有音乐学院,没有赵季平。但高雅的音乐舞蹈节目还是如期上演,在朱门里,在高墙里面的私人包厢。确切地讲,王维是在走到太平公主所在的驸马府第,再次听到了亲切的古琴声。那时候放荡不羁但不乏浪漫气质的太平因为刚刚死了老公而郁郁寡欢,古琴的寂寞让她的夜晚更显凄清。
王维在门口立着,太平在里面弹着。直到后来太平差人把他喊到了琴房,近距离地作她的知音。
后来太平告诉他可以住在驸马第的时候,王维摇了摇头。他的心里,有一个女孩叫宛萍。
八
一千多岁的老王维老泪纵横,可一千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子夜时分从太平公主暧昧的注视下走出驸马第的时候,却是那样的优雅和决绝,浑身散发中国儒家学子的气息。
就着驿站客房里如豆的油灯微弱的光线,王维给恩师修书,说他希望做他的女婿。因为他发现,他最知音的知音,竟是她的宝贝闺女——宛萍。
后来一驾来自山西蒲州的马车就把宛萍送了过来,当着恩师的面,他们拜天地,入洞房。那晚他们互相为琴,彻夜弹奏。
当朝公主看着风流倜傥的王维如此冷淡她送来的秋天的菠菜,而且胆敢在她的眼皮底下玩闪婚,竟然没有生气,甚至连牢骚都没发一句。他叫来岐王,拜托皇弟去贿赂主管科举的考官,不管花多少钱,她都要确保那个叫王维的山西考生做今年的文科状元。前三名也行。其实,她这样做,极大地侮辱了王维的能力和水平。
放榜的那天,王维牵着新婚的宛萍还没走到大雁塔广场,太平就差人放着长长的鞭炮敲锣打鼓地从驿站追了过来,把大红的中举通知书送到王维的手上。弄得故事情节有些错乱。本来王维只想把雁塔题名曲江流饮的得意好戏表演给宛萍一个人,然后凭状元通知书出钱雇一匹五花马带上新婚娇妻到浐灞世园会去看花海,可是现在却让太平给活生生地搅了局。
其实王维并不讨厌弹琴的太平,甚至有种为她做诗吟唱的冲动。他只是讨厌小三太平。
王维为此没少说过太平。说她并不缺男人,再说她喜欢他只是喜欢他的诗词歌赋,不是他本人,正如他喜欢她也只是喜欢她对艺术超凡脱俗的感悟能力。可天平不听,依旧常常来性骚扰。说她可以等。
有段时间,王维来告诉太平,宛萍死了,但他也信佛了。
太平一听就火了:我就那么没有女人味,不让你动一点点男女之情吗?
王维慢条斯理地说:不是的。你很有女人味。说句实话,从殷纣起,放荡淫荡的女人对男人的杀伤力就开始与日俱增。可是我不行。我的云雨乐趣,只在诗里,音乐里,大自然里。你要的刚强,偶没有。真的真的真的很抱歉。
九
王维为太平公主的事很是烦乱了几日。无论怎么说,她都是他的伯乐,他的恩人。甚至还想许身于他。这样的女人让他纠结。
这一千多年来,越活越让老先生泼烦的事情太多。他发现一个现象,就是人会做什么,就会有相应的烦恼伴随左右,相反,什么事情不做什么事情不想,反倒落得个清静。正所谓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比如乌龟,比如螃蟹(王维昨天养的几只螃蟹已陈尸缸底),比如鲸鱼(再强悍的游泳健将照样马失前蹄)。摔死的都是会飞的,比如刚果俄罗斯美国的飞机,飞得高摔得惨;打死的都会能打善斗的,比如吕布关公;累死的都是勤奋的,比如诸葛孔明,比如那些几天几夜誓死不下火线的警察校长或者乡长书记;气死的都是好脾气的,有火不发闷在自己的肚皮里,吐血而亡。比如历史上第一个被老婆气死的皇帝北魏孝文帝拓跋宏,比如有着既生瑜何生亮无限感慨的三国周郎。唉,不去想了。王维就想起他的老朋友裴迪。
很久没有这厮的消息了,还好朋友呢。王维打开电脑,打开百度,甚至是号称没有任何歧视政策的谷歌,“人肉”下这厮。除了说这老小子与一个叫王维号称“诗佛”的大诗人关系密切过从甚密外,他竟然还和杜甫那个臭不要脸的文人勾勾搭搭。网上还对老家伙专门给裴迪写的那首诗大加推崇——“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谖。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这小子后来去蜀州做官又调回朝廷任职,竟然再不上门,不知终了何处,真是可惜了了。人生之间,好友难寻,有一二知己长存心底,该知足矣!老先生嘘唏再三,就想回辋川一趟,在辋川黄昏的蝉声里打个盹。
其实王维最想看的人还是那个叫宛萍的女人。如果说他王维就是辋川的一汪湖水,那个女人就是浮在湖面上的一片萍叶。多少个日子,王维在辋川的山水间浪迹,跟那个叫裴迪的兄弟好得跟穿一条裤子似的。宛萍也不吵不闹,帮他打理庭院,烧水煮饭。即使他回来把她当作空气一般,女人也是远远地望着,用崇拜的目光记录着他用餐的狼吞虎咽,以及打嗝的快意。虽然王维从没有在有人的场合还是没人的场合跟她亲热,但她始终相信,她就是王维的一条肋骨。没有她这条肋骨,他会很不自在,会无法进入那种癫狂痴迷的艺术境界。事实上也是。宛萍离开王维去天国以后,王维久久地陷入了沉默的痛苦之中。以至于三十年里王维如同变了另外一个人。宛萍就是为王维所打的一个结,永远地系在辋川,系在王维的心里。
王维没带随从,第二天早上让书童去外面买了份清真糊辣汤掰饼子泡着用过,换了身素布直裰和一双软底布鞋,就出了门。
王维的心又飞回到秦岭山中。
十
老丞相拄着龙头拐杖沿着在心里已经走过无数次的老路往东南方向走。出了二环,过了浐河,汗就模糊了老先生的眼帘。他已经迷路了。到处是立交桥,那些水泥浇筑的道路看上去很平整宽阔,而且有着优美的曲线,但再也不是亲切的黄泥路了。只有路边的牌子上的字不时提醒着他,这里曾经是他徘徊复徘徊的回家的路。走累了,他坐在路边的道牙上,望着远处的终南山,低低地啜泣了几声。
一辆又一辆车子从他的身边疾驰而过。没有人在乎一个老得不能再老的老人脆弱的心思。他要找回他曾经的温情和梦想。尽管他过去已经把他们写进自己的诗里,画进画里,谱在曲子里,可他还是不小心把它们丢了。就如同那个裴迪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个年轻人把车停在王维的面前,摇下车窗:老伯,忘了回家的路吗?
没忘。是回家的路已经没了。在这下面。灞桥,垂柳,还有很多吟诵唐诗的人都被灰尘淹没,封存在混凝土里了,孩子。
您的家在哪里?
辋川。那个光名字就美得无与伦比的地方。
哦,我知道那个地方。是很美。年轻人因为找到了跟老人能够谈得来的话题,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你知道它为什么美吗?
不知道。就是因为觉得它美,它就美了。没有为什么。我们年轻人现在都是跟着感觉走呢,老伯。
王维进入了幻觉。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鹿砦的阳光还那么清澈静谧么,我的鹿还在机警地聆听主人归来的脚步么?文杏裁为梁, 香茅结为宇。 不知栋里云,去作人间雨。我的文杏馆,那株我亲自栽下的银杏还在守望着那座山坳里的风景么?还有那竹林,那潺潺的流水,哦哦……王维半天才睁开眼皮,看了下年轻人:什么感觉?是那种诗的意境么?
嗨的感觉,老伯。您如果去过KTV,蹦过迪吧,打过CS或者DOTA,开过极品飞车,弄几件儿红辣啤PK过酒量,就知道那是什么感觉了。总之爽呆了!
王维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实在不好意思让年轻人再说一遍。明明知道年轻人说的是汉语,可是他却听不懂。他倒塌了。
十一
王维坐在年轻人的车子里,飞快地往辋川而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出奇的别扭。像辋川这样的梦中仙境,怎么可以用这种轻浮的速度直奔而去呢?
辋川是他精神上最神圣的地方,如同泰山和五岳中的任何一座高峰。每走近一步,都是上一个台阶。这样的台阶走多了,就会峰回路转,见到更美的景致,与天更加靠近。去辋川这样的地方,应该是骑在马背上,或者坐在木轮的马车上,带着点伤感的旷意,悠悠地走。边走边吟诗作赋。如果再有酒,有音乐,笛子,二胡,或者箫,就再好不过了。这样每走一步都会是一种艺术的享受,充满了神圣的书卷气。就好像幼时读四书五经,他喜欢一页一页慢慢地翻,慢慢地品,仔细地琢磨其中的滋味。可是,现在的年代突然快餐成了最时尚的东西,吃的喝的随到随吃都是快餐,恋爱结婚甚至离婚都是闪电行动,通讯也不再用笔墨纸砚和邮差的周转劳顿,手机,QQ,MSN,微博微信,视频连同声音声色并茂,甚至性爱都可以网络传递。唉,神马都是浮云了。
他恨高速路,如同恨被污水弄得气味刺鼻的灞水渭水以及拦了一河床污泥的橡胶坝。恨高高的烟囱,恨满城的火柴盒样的垃圾建筑。他们让中国的山水画大师们再也找不到几处可以安置那种渴望美的艺术的灵魂的地方了。人造的景色让他想起竟然有人造的佳人。那高挺的乳房是假的,精致的五官同样是拼凑而来。甚至于性别都可以随意地改变。
年轻人开着广播,广播里两个青年男女在打情骂俏,那个女的不时发出放浪的笑声。王维咳嗽了几声。年轻人转过头,关切地问:老伯,是不是空调太冷了?
还好。年轻人,离辋川不远的地方,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走进去,可以吗?
这怎么可以?好人做到底,我还是把老伯送到辋川高速路的出口吧。
年轻人可能感觉到了王维的情绪不是太好,把广播的声音调低了些,最后索性关了,闷闷地踩了一脚油门。
灞上的白鹿塬呼呼地往后跑了。一会儿就到了南山。王维正要抬头在山腰上搜寻每次路过都要看几眼的柿子树,车子却钻入了黑黑的隧道。这让他的心顿时一紧。他们怎么不知道曲径通幽的妙处啊!我的辋川就这样被一径硬邦邦的水泥路洞穿了么?
老先生闭了眼,只觉得暗了明,明了暗,如此三番。再睁眼,便豁然开朗。环顾群山,那如黛的秦岭,我的辋川啊,王维回来了,回来了!
十二
王维逃离开高速路,往山里疾走了一阵。在官上村,老先生大步流星地穿越了辋川乡的一条街。无诗无画无音乐,那不是我王维的辋川啊!
不认识那些房子,那些人,那些人也不认识我。可这本来是我的地盘。青山依旧在,辋川二十景是我呕心沥血的杰作,如今它们在哪里?王维使劲地睁大了眼,在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辋川里寻找曾经的亲切。辋溪的水变得浅浅的,裸露着一片白石滩,沿途的山坳里有一栋栋的废弃的建筑,以红砖青砖砌就,五层六层,门窗无在,空洞洞的如同盲人的眼睛。我知道在我之前,数十万年前蓝田的猿人在这山里的锡水洞里栖息,于林间追逐属于他们的食物和快乐,在我走后,看来这里也曾人声鼎沸,进行着属于他们的甜蜜事业。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又走了,是嫌这里太过于清静么?他们所盖的房子虽然不是我的竹里馆,可是看到它们荒凉的现在,我不禁黯然。我也曾像他们遗弃这些楼房一样,遗弃了我的辋川,任它们在风雨中倾颓。辋川给了我那么多,而我却走了,住在长安城里那片不老的庄园。
王维的目光好似要把他的竹里馆从密林里挖出来。连竹子都没有了。那片幽篁再也藏不住一个弹琴复长啸的文艺疯子。
他躲过身边的几个喧闹的游人,惶惶地下山,他要去他的文杏馆看看。在路上,他遇见一位戴草帽的老乡领着一个活泼的孩子,忍不住叫住他,问:
师傅,您认识王维,知道他曾经在文杏馆也就是后来的鹿苑寺门前亲手栽下的那株银杏么?
眼前的老乡足足打量了王维有一刻钟,最后扬了扬手,往他过来的方向:在那边呢。
王维的心好忐忑。都这么多年了,它们还真的在那里吗?他又去问一个路过的青年。青年热情地给他指路,说过了白家坪,往前,下了坡,一转,就到了。白家坪是后来人起的名字吧?在王维的心里,那里有他的华子冈,斤竹岭,有他的木兰柴、鹿柴,茱萸片,北垞和碧绿的欹湖。
那个路口是一家餐馆。门脸上赫然写着王维手植银杏餐馆。他没想到,他一千多年前栽的银杏树,还能给这家店的主人带来荫佑。他的心狂热的跳动了起来。印象中,后来的几百年间自己的心跳几乎隐藏到身体的最深处,以至于每次体检大夫都要在他的体检报告中写上心动过缓几个字。
先去欹湖的边上站站。
欹湖的水如何失去了昔日的深邃与宽阔?舟是泛不起来了。几尾小鱼游动在岸边细小的水洼里。芦苇丛和一蓬不高的野柳俯视着这汪混沌的溪水。它们早就忘了曾经有位神经质的王维,带着另一个叫裴迪的诗者,在这里吟唱和放浪形骸与心魄。
几个地质和水利工作者架了测量仪器在湖边上忙碌着测量,谁也没有在意这片山水曾经的主人就站在他们的旁边。也许过些日子,欹湖会被开发成另外的模样了,他们无须来请示眼前这个拄着拐杖的老者。
夕阳从西边的山峰斜铺过来。王维转过身,去看望他的文杏馆。
有一个大门,大门里的门卫早已不必再对出入的行人严加盘查。王维直接往山坳的方向走进去。
一小片高大的杨树林传来喜鹊的叫声,王维看到了两只长尾巴的鸟,也看到了他惧怕憎恶的高速路的水泥桥架,横亘在他的文杏馆的两山之间。记忆中的椒园、栗园和柴扉荡然,视野里是几栋宿舍、车间或者破旧的库房。
终于看到那株银杏了。
王维的腿脚有些发软。那一百米的距离,每挪动一步就好似过了一年!它竟然还活着。
一千多年来,他就以昂扬挺拔的姿势在这个秦岭山坳里,远远地陪伴着他。告诉人们,这里有王维的诗,王维的画,王维的音乐,以及王维的一切。
王维抚摸着银杏。银杏看到了主人。惺惺相惜,无言倾诉。文杏馆的琴声,鹿苑寺的钟罄,钓鱼台的水声都隐在历史的大幕之后了,只剩下两位孤独的老者。王维从长袍的袖里摸出一只古埙,放在唇间。呜呜的声音低回而起。
老泪纵横的王维,是辋川最诗意、最伤感的过客。
十三
王维从辋川回到长安城,在家整整躺了三天,然后画了幅古银杏,挂在卧室床边。
有人提议能不能把那株银杏请到长安城里来,没想到老先生动了大气,发了大火。他老人家拍着桌子,骂:你们他妈的都跟谁学的,就知道把树挪来挪去!但凡新弄个人造景观,或者心血来潮,就去挖人家在别的地方长得好好的大树甚至古树过来充门面,你去看看其中死了多少,啊,真是天杀的造孽!我看着那道路两边死去的或者正在死去的树,我就想骂娘,替这些无辜的树骂娘!它们要是人会说话的话,肯定说得骂得比我这个糟老头子要更狠!为什么?别以为把这些树移民到城市的繁华之地好像就积了德,形象就高大得没了边没了沿。有本事你也去习了苗子从树苗栽了,让他们从小认这里是故乡,凭什么把人家在别的地方生长了十年十几年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树硬生生的拗着胁迫着来这里生活?这就是打劫,就是绑架,太不树道了,知道吗?对得起那些养育了这些树的地方吗?就忍心看着人家树走地荒光秃秃的闹泥石流沙尘暴?
众人皆诧异地望着老头子。这家伙平时最会拽文,平时话比天上飞过的老鼠还少,今天怎么骂起人来了,一时愣在那里,听老爷子继续训话:
亏你们想得出来。知道那颗银杏是怎么想的吗?它就是一千多年前的王维,从躯体到精神都是属于盛唐的,属于那个时期的王维,不,就是那个时期的王维!别以为在公元2011年的今天它还活着。可他压根就懒得看懒得理会。你们去看它,别看它现在是长在厂房的前面,可它的心里,还属于我的文杏馆,知道吗?如果它不属于文杏馆,不是我留在辋川的惟一念想,不帮我守着那里的孤独和寂寞,告诉所有去看它的文人墨客王维很感谢他们,我想它早就枯萎,或者被当作柴烧了去!你把它搬到长安,它会认生,也不见得认识现在的这个王维,但它绝对会像今天的王维一样不开心,时刻想念辋川的山山水水。树也会得抑郁症的,知道吗?它要死了,你们会开心吗?在一个城市里,如果到处都是死去的枯树,那会是一种何其恐怖的场景,你们想过吗?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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