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诗的禅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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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祖先是灵长类的猿猴子,成天在树上吸风饮露,饿了就吃草果,渴了就喝口凛冽的泉水,一副神仙气派。到后来一不留神掉到了地上,也是厌倦了栖息树丛的日子,就开始了直立行走,逐渐就走进了泱泱的社会、茫茫的人海。因而,人本来就有与山林为伴的潜意识。于是,王维在《竹里馆》中说,

  独坐幽篁里,弹琴或长啸。

  所谓“长啸”,就是在自然中这种潜意识的表现。但人在这时已经是文明人——裸猿了,没了尾巴多了文化,所以不仅要长啸,更要弹琴。这样既怡然于山水之乐,又不失人的尊严。

  工业文明破坏了大自然,而禅文化则调和着人与自然,使人达到自然而然的心理,使自然因人而分外幽雅、空灵。例如: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王维《鹿柴》)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柳宗元《江雪》)

  烟销日出不见人,欸乃一声山水绿。(柳宗元《渔翁》)

  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王维《竹里馆》)

  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王维《早秋山中》)

  这些诗句中都是既无人、又有人的意境。无的是营营碌碌、追名逐利的热门,有的是与世无争、自由自在之人。只有后者,才能、也必然增山水以幽雅、添深谷以空灵。“山不在高,有仙则灵”。雅是文人士大夫的追求,而灵则是佛家禅宗的意旨。正是通过既灵又雅的禅文化,人们才更有了与山林为伴、歌山咏水的兴致。

  禅宗从佛家之一派演变为禅文化,宗教气息减少许多。那些士大夫本来也不是真心向佛,只是借用了一些佛理来愉悦人生、品味世态。其实,禅本身就是愉悦人生的。惠能讲,直指人心,立地成佛。成佛不是自杀,而是大喜悦,是“活着”。活着,又成佛,岂不美哉。而王维隐居山林修行禅宗的途径之一就是创作、吟咏自己的诗。(以下诗句皆为王维所作)

  禅本是不立文字的。但禅又是一种思想结构,将之表达出来就有了两种形式:虚与实,实与实。而王维的诗就正好有这样的结构形式:

  (1)虚实对应

  (i)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鸟鸣涧》)

  闲(实)——空(虚),落(实)——静(虚)。

  闲与落是实,空与静是虚。然而闲即是空,空即是闲的禅趣,很通俗地化解了空的佛意。在现实世界中,闲就是空。实现万物皆空、四大皆空的途径就是闲,在家出家,在世出世。人闲才能心空,心空才能山空。与此相类的还有:

  寂寥天地暮,心与广川闲。(《登河北城楼作》)

  而“落——静”呢?

  落即是静,静即是落。这些都是实在的描写。而欲落更静,欲静更落。与此相似的有,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

  分析:空=(静)——响。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辛夷坞》)

  分析:寂=(静)——落。

  谷静秋泉响。(《东谿玩月》)

  分析:静——响。

  (ii)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终南别业》)

  分析:穷(虚)——起(实)。

  老子说,万物旁作,吾以观其复也。又说,大曰逝,逝曰远,远曰反。因而坐看虚实转生本身就是体味道的运行。而禅趣之一也就是从万物生灭的苦恼中解脱出来,以观其变为趣。类似的如:

  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过香积寺》)

  分析:无——何====(有)。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鹿柴》)

  分析:空=(无)——语=(有)。

  大漠孤烟直。(《使至塞上》)

  分析:漠=无——烟=(有)。

  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汉江临泛》)

  分析:江=(有)——外=(无)。

  (2)实实对应

  (i)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

  分析:直——圆。

  用两个几何图形,即将孤烟与落日的气魄以及阴阳之易理描画出来了。直是阳的,而烟是阴的。阴的烟又从阴处(大漠)升腾 为天之阳。而落日则从阳中隐没为阴,所以也圆的。这里是实与实的对应,却能表现出阴阳转化的趣理。

  (ii)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与胡居士皆病寄此诗兼示学人二首》)

  分析:微尘——朝露,念——身。

  朝露在空气中依靠了微尘才凝结成水粒从而成雾。而肉身并非是欲念的原因,恰恰相反,欲念才是肉身的原因,才是感知到自己有肉身的原因。正如惠能言,非旗动,非风动,是人心在动。人的欲念好比微尘,为朝露包裹而成了身。真是所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自然”,人的欲念与肉身的结构就是这样法了自然的微尘和朝露。

  类似的有:

  月明洲渚生。(《阙题二首》)

  分析:明——生。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

  分析:出——惊——鸣。

  天寒红叶稀。(《阙题二首》)

  分析:寒——稀。

  草间蛰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早秋山中作》)

  分析:秋——响急,暮——声悲。

  自然界的规律若说是禅理的话,那么巧妙地寓理于诗就有了禅趣。而如“荒城临古渡,落日满秋山”(《归嵩山作》)则缺乏禅趣。荒城、古渡、落日、秋山,景物太多,而动词和形容词太少,不易形成禅趣。

  虚实相生(虚化为实,实转为虚),实实相应(实依存于实,实以实为前提),这两种禅理在王维的诗当中与自然之美相成而为理趣,互得益彰。虚实,实实,既是元素对应的手法,本身也是禅理。形式与内容在这样的结构当中得以互相渗透。

  王维的诗不仅体现了禅理,表达了禅趣,而且还能从中感受到王维本人是如何以诗修行的,以及修行的不同层次:

  (1)避开尘世

  《全唐诗》说:王维字摩诘……以诗名盛于开元天宝间……得宋之问辋川别墅,山水绝胜。与道友裴迪浮舟往来,弹琴赋诗,啸咏终日。笃于奉佛,晚年长斋禅诵……

  王维自己也说,“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晚年唯好静,万事不关心。自顾无长策,空知返旧林。”王维和陶渊明一样,“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

  禅宗实质上并不以城市为可成佛之地的,虽然其口头禅说什么“立地成佛”。没有禅寺是建在花花世界的城市里的,同样修身养性也要逃离城市方能超脱于尘外。有净土,方有净身。一句话,城市是人与自然之间的那张尘网。

  王维言其所行,也行其所思。

  道家方面的诗句有:

  中岁颇好道,晚家南山陲。

  [齐物论]一知与物平,自顾为人浅。

  [达生观]达人无不可,忘已爱苍生。

  佛家方面的诗句有:

  好读高僧传,时看辟榖方。

  因爱果生病,从贪始觉贪。

  色声非彼妄,浮幻即吾真。

  禅宗方面的诗句有:

  一兴微尘念,横有朝露身。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思想与环境只是禅行的第一步,其二应是在具体的立身行事当中磨砺了。

  (2)闲居自乐

  王维是怎么闲居自乐的呢?在诗中都有记载。

  弹琴与长啸: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

  游山: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听蝉:倚仗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交友:复值接舆(指裴迪)醉,狂歌五柳(指王维自己)前。

  交往: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偶然值林叟,谈笑还无期。

  (3)任物

  任凭物兴物灭,无可无不可。

  有个禅宗公案:问如何才是佛法大意。老和尚回答说,十年卖炭汉,不知秤畔星。

  既然是任物,心必要闲静。但如何才能闲静呢?怡然于山水。但这还不够。任物而无待,无待而坐忘。坐忘自己与自然,方能最终与自然契合。

  庄子说,堕肢体(无待),黜聪明(任物),离形去知,同于大通(大道、自然),此谓坐忘。

  王维诗云:

  人闲桂花落,月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其中的禅思不仅在于人任物,而且是物任物。

  王维的很多诗都是“任物”的。又如《辛夷坞》: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两首诗的结构很相似,都是在大虚空中一个轻柔优美的实体短暂的空间运动。这种结构正显示出了诗人的心性空灵,如大虚空。因为任物,所以心中无物,偶有一物之短暂运动,更衬托出其空之虚、其虚之空了。

  (4)无待

  无待即是什么都不期待,不期待人,不期待乐,不期待死与不死。

  王维在《早秋山中作》中写道:

  草间蛰响临秋急,山里蝉声薄暮悲。寂寞柴门人不到,空林独与白云期。

  诗人说,空林当中的小虫子、蝉都要死了,鸟也都飞走了,空林只能和白云相期相伴了。而我呢,柴门远离人世间,无人会来,我又何必如失去了虫子、蝉(它们是空林的灵魂)的空林那般,急切地要和别人(白云般的)约会呢?

  又如:

  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

  山客应是王维自指,无待的诗人连旭日都不期待了。昨夜的雨和今朝的烟,全是洽合睡眠的。睡下去,就是无待之禅行了。家童也受到了主人的感染,不扫落花了。

  难免的,这无待也会产生难以消除的孤独。但这份孤独已经深远了。

  其诗道,

  秋空自明迥,况复远人间。

  不管怎样,世间浑浊唯我清,世人皆醉唯我醒。前面是睡眠,这里是清醒,禅意已生。

  正如诗人说,

  玉壶何用好,偏许素水居,涧花轻粉色,山月少灯光。

  王维的“无待”诗其禅结构更为简洁,一物对一物。如第一首:

  蛰——秋,蝉——暮,门——人,林——白。

  及第二首:

  桃——雨,柳——烟,花——童,莺——客。

  这样的结构其意在说,实(物)与实(物)之间实在是没啥关系。看似期待着什么的蛰与蝉,实则是在恐惧什么。而诗人心闲意乐,无可恐惧,也无可期待,唯一怕的就是日头过早地晒到了屁股。

  (5)坐忘

  “坐忘”诗比起“任物”诗和“无待”诗来,更有禅趣。前两种是由肉体愉悦而生的灵感所成,其中尚有自我意识在。而坐忘则达到了与物齐、物我两忘的境地。如庄子所说的,鱼相忘乎江湖,人相忘乎道术。

  如: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君问穷通理,渔歌如浦深。

  其中,头一句是身忘,后一句是心忘。哪里是我解的带,哪里是我在弹琴呢。松风即是罗带,山月便是琴声。有什么穷通的理呢,你说什么呢,渔歌啊,你听见了吗,真好听啊。

  又如: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衣服与石壁俨然都是诗人的服饰。

  再如:窗外鸟声闲,阶前虎心善。入鸟不相乱,见兽皆相亲。

  与鸟兽为伍,已成了一个没有自我的自然人了,这是一切自然主义者的宿命——动物保护主义。

  更如: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不仅“我”子虚乌有,“我”之外的天地也混沌了,“我”与天地又有什么区别呢,忘我而忘山色,山色有无中的“我”也是虚的。

  至此,人与自然契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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